(一)
雪后微雨,略著輕寒,萬山載素,天清如洗。這輕寒微雨籠罩著的暖煙冷翠,與檐外款款的茶水聲相互溶融而生出一片恬靜清空。
傾注沸水于盛著龍井的白瓷茶盞中。茶被水慢慢地浸潤,輕輕地包容,蜷縮的葉子在水中舒展開來,伴隨著水霧的輕盈升騰,清幽的茶香彌漫飄散,茶葉也幾經沉浮最后靜靜地積淀。拈一盞綠茶于指掌之間,鵝黃清澈,淡雅素凈。
東坡曾有言:“仙山靈草溫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試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以茶喻佳人乃千古奇喻。由來是“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美酒佳人從來都是文人墨客飲酒作詩不可或缺的點綴。痛斥“少奪人衣作地衣”之憂民者誠如白居易,謫居潯陽時,也不免要回燈添酒,佳人與絲竹助興。而蘇東坡卻獨具慧眼越過醇香濃烈,令人心旌搖蕩,豪情勃發入世的美酒看到了冰肌玉骨,“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的淡茶佳人,于青崖間、野泉畔、竹塢內促膝而坐,談詩論道。佳人似茶,茶似佳人。
“茶”之味是“清”。心香一瓣,不在唇齒,不在鼻嗅,而在于心。若是口鼻吃茶,只嘗得苦,回得甜,聞得香,只有以心飲茶者,方能于靜品細咂中體會出“清”來。佛有云:“一切萬法皆由心起。”是以若有心起時萬境皆有。若空心起處萬境皆空。心不染煩惱,煩惱不染心。品茗時清和佛禪的靜合二為一便有了茶道講究“和靜怡真”,其作為達到心齋座忘,滌除玄鑒之路。其可謂,真水無痕,茶過留香。
《菜根譚》中又有云:“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真正自然的口味是淡,真正高超的人,言行只是“平凡”。所以茶淡而有味,回味無窮乃人間至味。蘇軾的《浣溪沙·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他曾體會人生至真的歡娛是清淡:粗茶淡飯、布衣蔬食、含飴弄孫,守望著人生的簡單。有云卷云舒的怡然,有花開花落的灑脫。曾有人唱吟:“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在喧囂中,獨守一片寧靜,在濃郁中,默念一份平淡。“清歡”確是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窗外滿山的寒碧,絲縷暖煙在不知不覺之間都悄悄地融入這半盞清茶的幾許氤氳之中,品淡而有味的清茶,有了云淡風清的寂靜。
(二)
閑適的日子,獨處一室,沏一盞清茶。湯明色綠的清茶宛如水洗翡翠,那裊繞的水霧如春雨煙籠。微啜清茶一口,清香宜人,沁人心脾。蘇子詩中曾寫:“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他在飲茶中,尋找到了一種清淡、靜雅的意趣。茶心、人心、道心,互相交融,可謂茶人合一。
茶道,是修心之道,貴在從茶中品出淡泊、清凈的心境,“所謂茶道,在心非在術”。最早提出“茶道”概念的是詩僧皎然,皎然是禪宗一系。禪宗的思辨特性和其“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的悟道觀念,使禪茶結下不解之緣。
唐代太守李翱跋山涉水,尋訪藥山禪師。在山頂松下,他終于找到參禪打坐的藥山,便反復問道,禪師不語。李翱正欲憤然而去,藥山禪師忽然開口說:“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身旁瓶子里的茶水,再不肯開口說第二句。
李翱反復思忖終于由茶悟禪:山海并不是真的山海。立于山上比山高,潛入海中比海深。道是什么?道是天上云瓶中水。如果想依賴人間現成的修習法門,終究還是無法找到自己。不能舍棄最后最根本的執著,便依然是個常人。只有做一個真正的自己,去攀援心靈的高度,去觸及智慧之淵才可悟道。生活沒有捷徑可走,真理是需要自己像火試真金一般的去體會實踐,只有這樣才能成為自己的真理。
又有一則故事:一人新到趙州禪院,趙州從諗禪師問:“曾到此間么?”答:“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一僧,答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后院主問:“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喚院主,院主應諾,師仍曰:“吃茶去!”。
趙州從諗禪師三聲頗有回味的“吃茶去”被世人看成是“趙州禪關”,他從茶道悟及“平常心即是道”的禪法思想。在禪宗看來,悟道成佛完全不須故意做作,要在極為平常的生活中自然見道。“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而茶正好清且苦,苦且清,吃茶中體會出澹泊自然,自心是佛之意,豈不勝于四處求師問道?真可悟道見性。所謂平常心是:“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唯是平常心方能得清凈的心境。佛陀說:天堂與地獄不在世界之外,天堂與地獄就在于我們這六尺之軀里。心的不純凈是引發痛苦的來源,以平常心方可安然。“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宋代的無門慧開的這首詩就是對此意最形象的解釋。
茶葉積聚了山川的精氣,能凈化心靈。清茶一杯細啜慢飲,品悟人生。浮生如茶,茶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