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個小升籮,說起它已經有些歷史了。那是四十五年前堂叔送給我哥的禮物。我們一直猜測,堂叔好送不送偏偏送個小升籮,一定另有用意。因為當時十六兩制,現在的“二兩半”那會叫“四兩”;而此前堂叔剛剛交了桃花運,他的奇遇就是“四兩緣”。
故事發生在一九六一年三月的一天。
那是報上常說的“三年困難時期”,物資的匱乏呀,現在的年輕人是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的。什么都要憑票,什么都限量供應。買糧要糧票,買布要布票,煤油要煤油票,肥皂要肥皂票,香煙要香煙票,火柴要火柴票,肉要肉票,酒要酒票,糖要糖票,鹽要鹽票……這個票,那個票,當然還得有鈔票。
“民以食為天”,只有經過那個時期的人,才能從骨子里感知這話的分量。故事的核心,就是舉足輕重的二兩半糧票。
那天,堂叔起個大早,腰束腳布,腳穿草鞋,一氣走了十五里路,到陳蔡集鎮上買小豬。買好小豬,已是九點光景,堂叔打算吃點早飯,填飽肚子暖暖身,然后快點回家。
點心店在陳蔡上市頭,除了面和饅頭,沒有其它東西。他買了五個饅頭,付出兩角五分錢和二兩半糧票,一陣狼吞虎咽,準備起程了。剛要直腰,卻被身后的對話扯住了腳步。
“同志,買兩個饅頭。”
“糧票呢?”
“糧票沒有?!?/p>
“沒有糧票怎么賣呀?”
“照顧照顧吧,我實在餓得不行了?!?/p>
“那怎么成?沒有糧票得我賠呀!”
買饅頭的是位姑娘,二十多歲年紀,穿一件很不合身的半舊淡士林大襟布衫,面色發黃,頭發有些亂。點心店營業員面露難色,兩人隔著柜臺一里一外僵在那里。
人們陸續圍了過來,滿是同情的眼光。那年月,糧票是命根子,假如沒有糧票,錢再多也沒用。當然,那時誰的錢也多不到哪里,光頭對和尚,半斤對八兩。
堂叔撥開人群,拿出二兩半糧票往柜臺上一放,說:“同志,給她五個饅頭吧。”轉過身,挑起擔子,走了。
挑了一段路,想換個肩,一扭頭,咦?買饅頭的姑娘怎么跟在后頭?人是鐵飯是鋼,幾個饅頭下肚,姑娘面色紅潤多了。
“你去哪里?”堂叔覺得有點怪。
“你去哪里呢?”姑娘反問。
堂叔不由笑出聲來:“你還沒回答我話呢,怎么反倒問起我來了?”
“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這下堂叔急了:“怎么好開這種玩笑的?你別看我快三十了,我可還沒娶親呢,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影響多不好!”
確實,那個時代,非常封建,也非常封閉,尤其是“廣闊天地”。連老夫老妻一起走路都會當作笑話,何況年紀輕輕的孤男寡女!
姑娘愁眉稍展,輕心一笑起來:“那好……我更跟定你了?!?/p>
堂叔慌了:“你不是要糧票吧?喏,全給你。”從貼身小布衫口袋里掏出二斤糧票,一股腦兒往姑娘手里塞。
姑娘一把推開:“我已經吃了你的饅頭,夠了。誰還要你的糧票!”
“那你要什么?”
“我要……跟你回家?!?/p>
堂叔擦著冷汗:“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
姑娘害羞地說:“……你人好,我不會看走眼的?!?/p>
“你不要以為我有幾斤糧票,家里就有吃的。實話告訴你吧,我家里很窮,有一個老娘,還有一個弟弟……”
姑娘漲紅了臉,眼淚都要下來了:“你當我什么了?我也健腳健手的,我能自己養活自己……”
長話短說,婚姻這個“緣”來了擋也擋不住,這位姑娘就成了我的堂嬸。堂嬸姓金,義烏人,為了讓家里的弟妹們多口飯吃,她只身外出謀生來了。那時是十六兩制,十兩制的二兩半叫“四兩”,堂嬸便有了個外號,叫“四兩頭”。
堂叔與我家一向過從甚密,我家人多,糧食上常常得到他的接濟。娶了堂嬸以后,這光榮傳統不但沒有改變,而且還進一步發揚光大了。第二年,我哥考取了浬浦中學,堂叔、堂嬸齊來祝賀。賀禮是番薯、玉米若干,雪中送炭,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珍貴的寶貝了。另外還有一只小升籮,毛竹做的,兩頭小中間大,底很平,很精致。堂叔說:“我反復試過了,不滿不淺一平升米,剛好四……剛好二兩半?!碧檬逑肫鹆颂脣鸬木b號,一個急彎,十六兩制馬上換成了十兩制。
當時考初中,分三個檔次:成績最好的讀浬浦中學;成績一般的讀陳蔡初中;成績較差或者家庭出身不好的,讀本地松嘯灣的民辦初中。照理說,我哥考取了浬浦中學,全家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父親和母親卻是一臉愁容。為啥?浬浦中學離家三十里,必須住校,住校就得蒸飯,可家里拿不出米呀!國家遭受了三年自然災害,像是一位生過大病的老人,還十分虛弱。大河無水小河干,農村里揭不開鍋的絕不是一家兩家。
全家人勒緊褲帶,我哥終于挑起了鋪蓋。他雖是個15歲的孩子,卻異常懂事,在小升籮上挖空心思做起了文章。
曾經聽父親講過,很早以前,米行里的米都不是用秤稱的,而是用斗量的。量米是技術活,手法大有講究。本事好的,他量的米能“站”起來。你明明看他給你是滿滿的三斗,可是回家一量,只有兩斗半多一點,吃了虧還沒處說。
我哥這樣量,那樣量,后來也練就了一手絕活,他要幾兩就幾兩,誤差不會超過三粒米。
哥知道,為了自己,家里人咽的野菜更多了。所以每次量米,減少幾粒,再減少幾?!惶煊忠惶?,一頓又一頓,就這樣瞞著家人,騙著肚子。
即使這樣,仍然無濟于事。一年半以后,家里實在拿不出米,成績優異的哥只好輟學回家。那一天,父親,母親,哥,全家都哭了。
我與我哥相差三歲,過了一年半,我也考取了浬浦中學。接到通知書,父親發著狠說:“總得讓一個兒子把書讀讀出吧!”這樣,小升籮傳到了我的手里。
一晃45年,這小升籮一直在家里用著。哥說,巧了,他最近碰到了堂叔,老人家身板還是那么硬朗。問起贈送小升籮的事,堂叔呆了一陣,只笑了笑,啥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