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講史、品史之風盛行。中央電視臺、上海電視臺以及各地強勢媒體紛紛加入;易中天、閻崇年、紀連海、毛佩琦、王立群、錢文忠等各種學術背景的專家學者先后加盟;《品三國》《明朝那些事兒》《明朝十七帝》《乾隆朝三大名臣》《王立群講史記之漢武帝》《玄奘西游記》等各種圖書交相輝映。《品三國》儼然成為印數超百萬的超級暢銷書,其他相關圖書也紛紛登上排行榜,連《史記》《三國志》等經典名著也被帶動著熱銷起來。
精英講史,大眾聽史,全民讀史,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中國歷史小蘊涵著無比豐富的精神礦藏。在中華民族復興的關鍵時刻,人們需要對歷史的觀照、反思和汲取。在世界幾大文明相互砥礪激蕩之時,也需要從中國歷史中尋找優秀傳統文化之根,以重建中華文化體系,為現代化建設提供獨特的精神力量,并立足于世界主流文化之林,嘉惠兄弟民族,為建設和諧世界作出應有的貢獻。
眾多的講史者、品史者乃至侃史者,有的是長期從事歷史教學和研究的歷史學家,有的是中國歷史的愛好者,有的是從事其他領域教學和研究的“闖入者”。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有深厚的學養而又愿意做普及工作,且表達能力一流。再加上有中央電視臺這樣的大媒體有經驗的制片人的指導,他們的講述方式迅速為聽眾所接受。他們從學經歷的不同、講史側重點的不同和講史方式的不同,形成了多元風格和特色,百花齊放,豐富多彩。
純粹的歷史學家因嚴謹有余而活潑不足,使他們的書讀者寥寥,不足以形成熱潮。但有古典文學、文獻學、美學或文學創作經歷和學術背景的人,以“闖入者”的姿態進入歷史領域,不受束縛,比較放得開,他們深知歷史愛好者的口味,講述活潑生動,使聽者、讀者入迷,有獨特的魅力和吸引力,但也容易在“無意中”暴露疏忽和不足。
易中大先生說:“真實的不好看,好看的不真實,因此要有一個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這個辦法我以為就是‘妙說’。所謂‘妙說’,就是文學其表、歷史其里,既有歷史真相,又有文學趣味。”然而,要做到既有華麗的文學形式,又能準確地講述史實及其規律,難度是很大的。
其實,在此次講史熱潮之前,通俗的、類似于講史的著作已有不少,其中不乏上乘之作,如《上下五千年》《中國歷代史話》《黎東方講史》等書曾長期暢銷,擁有成一廠上萬的讀者,然而,由于那時沒有電視臺這樣的強勢媒體介入,原來的講史者也就無福享受如今易中天、于丹這樣盡人皆知的榮耀。被公認為歷史學家之信史,而又能夠以生動活潑的講史形式吸引聽眾和讀者的,不能不提現代講史第一人黎東方先生。
黎東方(1907-1998),河南正陽人,曾受業于國學大師梁啟超,又曾師從法國史學權威馬第埃教授,學貫中西。1937年獲法國巴黎大學文科博士學位,獲“最榮譽記名”(為21世紀該校獲得此項殊榮之第一人)。他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山大學、東北大學、復旦大學等著名高校。
黎東方借用“說二分”的民間口頭文學形式講三國故事,但他說的是歷史,既不虛構任何一個人物,也不虛構任何一個故事,而是廣泛地從各種史書史料中搜集素材,按需而取,巧妙地貫串起來,以生動活潑、引人入勝的語言鋪展開去,竟吸引了無數聽眾。黎東方的講史盛舉,使史學著作增添了一種新的體裁——黎氏講史體,又稱“細說體”。在他寫出《細說清朝》之后,胡適鼓勵他把歷朝歷代都講一遍。20世紀60年代,黎氏講史體著作《細說三國》《細說元朗》《細說明朝》《細說清朝》和《細說民國》在臺灣出版。這套講史叢書陸續出版后,一印再印,長盛不衰,不僅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也獲得了史學界的高度贊揚。
我認為黎東方講史有六大特點。
1 歷史學家的歷史著作。黎東方所寫的是真實的歷史:信而有征,事皆屬實。以《細說三國》為例,他廣泛閱讀三國史料和古今學者的有關學術著作,對三國史深有研究,每在敘述過程中,能指出正史之誤。如諸葛亮究竟斬了馬謖與否,陳壽《三國志》就有三種不同的說法。對此,黎東方作了詳細介紹。黎東方還意識到《三國演義》存在著真真假假混淆的歷史,他指明了《三國演義》的以假亂真,如張飛絕非莽漢,而是寫得一手好字、善畫的文雅之人等。黎東方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乃是出于他的素養,絕不是臨陣磨槍、尋掇捃摭而得來的,所以才能這樣的左右逢源、曲匯旁通。
2 平鋪開式的講史結構。他將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中的重要人物、重要事件,以及職官制度、文化學術等分列為若干平鋪開的題目,構成一個看似無梯次、無重點的人框架,以通俗生動的語言分別加以細說,分則為一個個獨立的歷史故事,合則為一部斷代信史。無篇章層次而只以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歷史故事直接展開的方法,使講史者易于切入,聽史者易于親近。如《細說清朝》有142個題目,大體按時間順序,以若干事件、人物為重點說開去,說努爾哈赤的有十幾篇、皇太極的有8篇,多爾袞的有10篇。讀者在看完這本書以后,能夠獲得一系列的歷史知識。
3 解答民間傳說和歷史之謎。黎東方還在深入挖掘史料和潛心對比研究的基礎上,解答了許多民間傳說和歷史之謎,如秦始皇的神秘身世,雍正是否為呂四娘所殺,乾隆是否漢人之子等,既具珍貴的史料價值,又增強了可讀性,這是一般史書所難以做到的。
4 提出觀點,表明好惡。黎東方在敘述歷史的同時,隨時加以點評,鮮明地表達自己的好惡和觀點。他雖持一家之說,但沖破了某些所謂正統的陳腐思想,頗具真知灼見,可以引導讀者以現代的眼光看歷史,很有新意。這是一種史家的史識。例如,黎東方認為,呂不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如果說秦完成統,是中國歷史舞太上的一臺大戲,呂不韋就是這出戲中的一個主角。從秦莊襄王元年到秦王政十年,呂不韋在秦國專權前后共12年。這段時間,正好是秦國軍威大振、統一戰爭取得決定性勝利的歷史階段。應當說,秦實現統一,在呂不韋專權時大勢已定。但呂不韋的歷史形象,是有桃色污點的。傳說他和秦始皇的母親有秘密的情愛關系,于是,在傳統史家筆下其政治形象蒙上了深重的陰影。但人們今天回顧這一現象,倒是應當勇敢較為冷靜的歷史主義態度,更看重他的政治實踐和文化傾向的歷史影響。黎東方先生的看法是通達的。
5 通俗生動,幽默風趣。黎東方的歷史著作是用口講說在先,以筆成文自愛后,因此其文章別具特色。他的書中干凈利落、明白曉暢的文字,使得具有初小以上文化水平的人就能閱讀,而且都能讀得饒有興趣,它使讀者“以讀《三國演義》的輕松心情,獲得的卻是勝于《三國志》的歷史知識”(原臺灣大學歷史系主任馬先醒教授語)。
6 從秦漢到民國構成通史。當下講史著作很多,但如《黎東方講史》這樣,以9種著作一氣呵成基本構成通史的,則僅此一家。
還有一位今年90歲高齡的大師南懷瑾先生,他雖然沒有走上電視,他的講演和著作卻不脛而走,如從總體來看,他的著作在海峽兩岸的銷量,恐怕是任何一位當紅的暢銷書作家如余秋雨、于丹、易中天等所難以相比的。
自前年以來,我有幸多次到南懷瑾先生處拜謁請益。在我看來,南懷瑾是一位精通同學和佛學而又關注社會現實的大思想家。南懷瑾的著作既有廣度又有深度,許多思想觀點我都還沒有讀懂,唯有他講述的許多中國古代經典命題和歷史故事,容易理解而又印象深刻。可以說是品史的精品。現略舉數例。
1 大商人。南懷瑾講演的受眾,有不少是高級工商管理人員,因而南懷瑾提出看“大商人”和“大會計”的概念,這是高于純粹經濟層面的概念。南懷瑾將姜尚封為中國第一個大商人。他說,中國做生意的祖師爺是姜尚。周朝建守后,他的封地是齊國。他到了齊閩,開始做生意,發展魚鹽產業,于是,齊國就富起來了。由姜尚開始,一直到春秋戰國,前后800年,中國最繁榮的市場,就是齊國的“首都”臨淄(現在的淄博)。這里南懷瑾將其治理齊國、發展獨特的經濟領域作為“做大生意”來看,真是別具慧眼。
2 大會計 南懷瑾借用我國上古時代人禹的事跡記載,提出了“大會計”的概念。大禹治水,奠定了中國農業國家的基礎。人禹治水后,按手做皇帝,做了8年,死在會稽山。紹興的會稽山,原來叫做茅山,因為人禹當初召集了全國的諸侯到此,于是更名為會稽山,即“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日會稽,會借者,會計也”。“會汁”兩個字也是這樣來的。對于這段話,歷來有不同的理解。我是比較贊成南懷瑾的理解,即“大會計”就是召集諸侯進行一次全面的總結,論功行賞,晉官加爵,并將茅山改名為會稽山,即“會計山”,以紀念這次會計活動,即總結活動。南懷瑾說,人類的秩序到底還是與錢關聯的,還是要會計,而全世界的會計,是從中國人開始的,是從大禹開始的。當然,大禹是大會計,也就是治理整個國家。南懷瑾在這里又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即“大會計”。按照這個概念,南懷瑾又說,司馬遷也是會計,還是很厲害的會計,他是歷史會計,寫一部《史記》,把歷史都衡量過。
3 以宴安為鴆毒。南懷瑾在他的書中引用了漢朝班固《漢書,景十三王傳贊》的一段話:
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夫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信哉斯言也!雖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為鴆毒,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漢興,至于孝平,諸侯王以百數,率多驕淫失道。何則?沉溺放恣之中,居勢使然也。自凡人猶系于習俗,而況哀公之倫乎!“夫唯大雅,卓爾不群”,河間獻王近之矣。
南懷瑾說,魯哀公感嘆自己,生來就是“職業君主”,生在深宮之中,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了解。人在這樣一個環境中長大,最后一定會失敗。一個人沒有憂患意識,就像吃了毒藥一樣,會把自己毒死的。南懷瑾繼續說,“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這句話最重要。人生自己沒有建立自己的道德行為,而得了富貴,這是最不幸的。
近年,易中天先生的《品三國》橫空出世,暢銷天下,引起了許多專家、學者和普通讀者的關注,其中,商議者有之,補正者有之,“清算”者亦有之。除了惡意的攻擊,易中天對此均能虛懷若谷地加以吸納。易中天的品史雖然頗受爭議,但他在事件的曲折鋪展、人物性格的深入挖掘和展現以及處境的淋漓盡致的描繪等方面顯然有其長處,因而也更有吸引力。議者或亦有過或有誤,易中天本人及史家、讀者、聽眾均可加入討論。例如,曹操寫信給孫權,要他“內取子布,外殺劉備”(子布即張昭),易中天先生解釋“取”為取人性命。盛巽呂先生認為此“取”字可解作“聽取人的意見”,頗有創意。但細讀阮瑀為曹操起草的此信,下文似亦有要孫權殺張昭和劉備的意思,值得仔細研究。
黎東方解析史實、闡述典章制度、地理沿革因素有研究,不易出錯,但黎氏講史亦有小疵乃至硬傷。史學界的朋友、出版社的責任編輯以及廣大讀者曾多次指出其存在的問題,其著作在不斷重印中,也已有所改正,黎氏出錯也是難免的,歷史的涉及面太廣了,更何況是涵蓋各個朝代的“全史”,他不可能每個朝代都精通。
一種文本的研讀者越多,一項文化成果的受眾越廣,其影響自然越大,而其文本和成果的深度、精度和準確性一定也會在直面廣大聽眾和讀者的同時,得到更多的審視和檢驗。無論何種著作和講述,都是由學者和文化人獨立或合作完成的,作為一個出版界中人,我一直以為精神產品的差錯和瑕疵是難免的。身為出版社的總編輯,我抓圖書出版質量不遺余力;身為編輯,我從來沒有草率從事,一直堅持認認真真做書。但我還是要指出,沒有一本書的作者敢說自己的作品一點也沒有差錯,有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眾目睽睽、萬耳齊聞之下的講史和品史著作,自然不能幸免。
(作者系上海人民出版社總編輯)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