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在濰坊我曾經生活了三年之久。
這是一個城市,空中飄著太多的風箏
但我向來不喜歡飄的東西。
很多次我抬起頭來,看到風箏
看到飛鳥,并把它們混為一談
這不說明具體的問題。
因為飛鳥同樣被我一再忽視。
我只是奇怪,風箏和城市
可以保持這樣一種關系。
我對搞不清楚的事情懷有斷斷續續的
熱情,而三年時光正好彌補
一只風箏所帶來的陰影。
在寫給天空的贊美詩中
我談到了風箏和飛起來的命運
“風將使它找到天堂
而線能讓它帶著天堂的消息
返回人間。”當我篡改阿基米德的時候
風箏博物館的錯漏仍未修正。
我感激濰坊但對輕而搖擺的風箏
有點粗心。世界就是這樣
世界就是這么一回事——
我不喜歡飄的東西(或者是
飄的感覺),但輕而搖擺的東西
不會因為我而喪失意義
也不因我的來去產生愛與恨。
在濰坊,總有一些清晨
黃昏,總有孩子和老人
經歷著不被理解的事物的愛。
按照他們的理由,我將失去理由
按照他們的快樂,我將死于
一只風箏的不可能。
30年和某個事件
我用剩下的詞寫成這首詩——
大約過了30年,某個著名的事件
變成了可笑的談資:某個著名的事件
其實是某個著名人物的事件
對于滄桑,他當然有著自己的
尺度,但再著名的人物
也不可能回答命運的所有提問
沒有誰懷疑滄海桑田,也沒有誰
經歷不含喻指的滄海桑田
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
我們應該理解他(通常情況下
可笑雖然烙有滑稽的痕跡
卻不宜視為惡意),而歷史的任務之一
就是在未來的時光中埋藏什么
而制度,不解決道德問題
而錯誤,不僅僅針對
出現的錯誤——我用剩下的詞
寫成這首詩:30年像飲淡一杯茶
或者是我們已經陌生的
吹滅燈燭的動作;某個事件
像鈍刀打磨的欲望
在示弱的生活中被無端地懷念
又無端地棄置,蹤跡不覓。
在山巔
離開之前,我已走遍家鄉和群山
我已愛上寫作。也就是說
我已賦予它們我的長輩不曾涉及的
焦灼、隱痛和另外的愛。
在山巔,有一次我喝醉了
醉而迷路,把空空的酒瓶擲向
廟宇屋頂——那里有兩條飛龍
散發著油漆的嶄新味道
還有一次,我喝得更醉
醉而忘歸,抱著石頭朗誦蘇軾的
詩篇,企圖回到少年之狂
還有一次——啊,多么
單調的回憶——我喝過酒后
卻異常清醒,我遇見了圓的月亮
和群山的注視。眼前的事物
使我再也控制不住
淚水流淌。離開之前
我以為懂得了告別和生活在別處的
關系:像未來被設想
我對山巔的意義而不是山巔
心懷欲望。“你的路,
我們替你走。”過了十幾年
我在濟南看到微笑的
廣告藝術——無論之于山巔
還是山巔的意義,城市
都不是海拔。在分歧眾多的
道路上,無關山巔的光陰
和光陰流逝
徹底彌補了山巔帶給我的失落感
以及焦灼、隱痛和另外的愛
街頭小景
一個析字為生的老者擺下道具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他經歷了晚清、民國和社會主義
算得上三朝子民。沒見過
皇帝,但不影響他以對稱的韻文
追溯龍顏蒼白的革命。
一個以析字為生的老者
因為我的光顧而游移于矜持
和興奮之間:“看到你
我想起了過去,那時
我以為天下的路都有盡頭。”
在街頭,人多的地方
他忍受了太多窮困,孤獨
他跟社會不同,他已經回不到
生命和生活的初級階段。
測古算今的高手們
喜歡在別人的命運中旁敲側擊
只有他,一邊拆解漢字
一邊不去介意事業受挫的
尷尬:“唉,明天是明天的問題
現在我擔心大蓋帽。”
從他臉上,我沒有發現
一點不自然的神色——
我敢肯定,他不知道我為什么
坐下來,對廢話感興趣
為什么多付他五塊錢。
想到這里,想到個人的秘密
隱藏在人多的地方
我感到析字的合理性在增加
夏日的陰涼,在增加
在最近的幾年
在最近的幾年,我對濟南的愛
漸漸超過了三百公里以外
那片多山的土地。戶部鄉的人們
當然不愿意聽到這種聲音
(我也不能讓他們輕易聽見)
我十幾歲時就已覺察到
一個人把命運寄托于村莊并不意味著
他對村莊有更多的敬意。
而走出去的人做到了這一點。
包括走進高墻和死亡的人。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
很無奈:在最近的幾年
對于我,濟南就是外面的世界
就是世界的精彩和無奈。
善良的人,喜歡把未走過的
路,設想成美好的行程
但在遙遠的北方,莫斯科
不相信眼淚,濟南
也有著極其近似的際遇。
在最近的幾年,生活曾以附加的心情
承認愛、微笑、忘和牽掛
像人活到一定的年齡,天空
要么變大,要么變小
像孩子喜歡憧憬,無用的書生
紙上談兵;在最近的幾年
就在最近的幾年
像什么都沒發生也不再發生。
(選自《詩潮》2008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