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懷人
這個夏天的雨,有些纏人
像舊時女人的小腳,有些急切,有些碎
它從新華東道一直追著我
轉了個彎,到了文化路
我鉆入一棵合歡樹下,它便在我的頭頂
輕輕地敲打著那些羽葉和纓花
我還看到,它隨著我的目光
逐一敲打了一扇緊閉的鐵柵欄門
和三層樓上那扇半掩的玻璃窗
而房屋易主,簾櫳恍惚
當我鉆入公共汽車,它緊貼著車窗玻璃
腳步越來越急切,越來越碎
這讓我心生悲酸
天地空蒙。一個小腳女人
無端地攆著一個凄然的路人
一個人搬走了
一個人搬走了
一個我熟悉的人搬走了
一個我愛著的人搬走了
她是驟然間搬走的
這個夏天有太多的驟然
文化路上的合歡花,在驟然間開放
隨即凋零
我愛著的人在驟然間出現,隨即
轉身離去
連死亡也未能幸免
而我多么需要一個悲傷的坡度
當我第一次叩響那間房門
有人回應:對不起,她已經搬走了
當我第二次叩響那間房門
有人回應:對不起,沒聽說過這個人
當我第三次叩響那間房門
空無一人的樓道里
唯有“當”“當”“當”的敲門聲
長久地回應
夜讀
閃電喑啞,雷聲退隱
雨只身上路
從一座小鎮出發,45公里
像散步,舒緩但有節奏
哆若咪,哆若咪
此時,大地一片寂靜
所有的村莊和城鎮,都像熟睡中的孩子
連夏蟲也沉默
我看到一條雨線,獨自延伸過來
雨珠分布均勻,并發出琥珀似的光
晶瑩、柔和
那么長的雨線,顫悠悠的,珠玉叮當
我真怕突然斷了
我屏住呼吸,把手無限伸長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今夜的所有珠玉
都落入我手心而不為外人所知
悲秋
我并非寂寥。我的身旁有蒹葭
蒹葭頭頂著白雪,白雪上跑著大風
大地也并非寂寥。子實被劫掠后
亮出結痂的疤痕。有的人還在不停地挖
甚至機敏、慌亂的野兔
甚至被風掀起羽衣的野烏
它們多么稀貴啊
此刻,我站在干凈的曠野上
竟是那么多余
接近春天的方式
這個春天,我不能在茫然與混沌中度過了
不能再讓春天無視我,像松鼠那樣
在眼前晃悠幾下,就蹦蹦跳跳,逃之夭夭
我首先要把一雙腳,插入溫熱的土地
返青,拔節,抽穗,子實飽滿,顆粒歸倉
希望我這樣做,不會踩壞土地里的青苗
我還要以春寒料峭中瑟瑟發抖的樹芽為生
一日三餐,吃成蔥花綠,更接近春天的顏色
希望我這樣做,不會引起小鳥們的反感
并觸犯有關環保法
我要放燕子形狀的風箏
當它飛到春天的高度,就扯斷線
并大聲說:好風憑借力,送你上青云
我要赤身在春風中奔跑
如果這還不夠真誠,我就脫掉皮肉
讓白花花的骨頭,繼續在春風中
干凈地奔跑
貝殼詠嘆調
大海有包藏宇宙之心,但其胸必有塊壘澆不得,所
以日夜驚濤拍岸
我亦有諸多小小的煩憂無法釋懷,一顆虛無之心
常常暗自嘆息:
黑夜再黑,終抵不過大海神秘的內臟;白花花的月
光,徒增紛亂
恍惚間
恍惚間,小兒已躥過我的頭頂
仿佛昨天,還在女人的懷里瞇著眼睛吃奶
小手緊緊攥著另一只乳頭
他有著所有初生小獸的貪婪。他在攫取
我的光陰,和女人給我的愛
女人的眼睛只在他身上,連地震也不能
讓她分神。母獸般任憑小崽兒在懷里亂拱
陽光籠罩著女人,神的光芒籠罩著孩子
神的世界,我是多余的
多數時間,我與覓食的雞和貪睡的狗為伍
劈柴,生火。目送干柴和煤,噼啪成灰
生活教我做一個隱忍者
整個冬天,我都守在通紅的爐堂
像葉芝和毛特·岡
那樣愛戀
如果不愛
我希望我們的關系
不是兄妹,不是朋友,甚至
不是仇敵
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我是蜜糖,你是砒霜
我會繼續寫蘋果花的詩
蘋果花一樣的膚色、臉龐
我的符咒,我的宗教
“陽光灑在園中的蘋果樹上
站在窗邊的女子面如春花”
你也繼續你的蔑視
全世界的人都給我青眼
你卻給的是白眼
“瞧,這個為藝術而藝術的布爾喬亞”
繼續你的不屑一顧吧!即使我的葬禮上
我也不希望人們見到你的身影
請將你的拒絕,進行到底
片刻歡愉
得允許有這樣的時候
思念一個人
為此成了無骨之人
癱軟,無可依傍,無藥可救
且讓我隨波逐流,沉陷,被覆蓋,窒息般地睡去
這豐腴的水草,這月華如練的暗夜
我拒絕骨頭,石頭,鋼鐵,樹干
拒絕一切承擔的字眼兒
像個賴皮的孩子
跌倒了,不愿再爬起
滿地午后的陽光,盡是他的領地
而他不愿作王
(選自《詩潮》2008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