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見的麻雀
我已看見九千只麻雀
甚至能分清它們不同的長相迥異的飛姿
大部分時間它們在飛
從一片小桑林飛到一片開闊地
從一個小磨坊飛到一個加油站
經過我頭頂的時候經常碰落些槐花
累了隨便找條田埂
給大地的黃昏系上寧靜的紐扣
我曾看見它們的破巢漏風
羽毛未全的后代重重摔死
但我還沒看見它們哭泣停止卑微的生活
九千只麻雀漫山遍野
我是其中最大的那只前世丟了翅膀
它們陪我飛往老祖宗的聚集地
半跪在圓圓的墳頂
啄一口害蟲磕一個響頭
磕頭蟲
它那么小我這么大
在寺廟門口石獅子的陰影里捉到它
只要按住肩背它就叭嗒叭嗒直磕頭
它不知道我是誰為什么戲弄它
它只知道磕頭
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磕頭磕給誰
如果我不是鵝塘村小學的三好學生
而是一個云游天下的圣人
或者是一個逃婚的宋朝女子
一個身背皇宮命案的要犯
一個打劫歸來的土匪
一個江湖騙子
一個白天賣狗皮膏藥晚上偷男嬰的人販子
一個闊少爺或窮光蛋
一個慈悲為懷的人或黑心爛腸子的人
總之不管換成誰
如果按它的肩背它還會忙不迭地磕頭
把它翻過來腿腳朝天
它一下子就蹦起來
還磕頭一個勁地磕
只要不松手它就永遠磕下去
放了它它并不立即就走
好像等著人再去按它
再按它還磕越磕越快越磕越響
直到你被感動真正放了它
那時
那時我在娘的身體里
雨一連下了好幾天呼吸有些濕
娘的目光一直守住腹部
泥濘的腳步略顯遲疑
一截枯枝一粒蟲鳴大地隆起的小傷疤
她都輕輕繞過娘怕被一切事物絆倒
凝霜的秋雁咬住娘的喘息
它叫啊叫啊
栗樹葉呼啦嘩啦落滿肩背
在渾濁的小溪旁
娘老谷秸一樣彎下腰來
我緊緊抱住她的心臟
就像抱緊一個親愛的詞語
那時我還生活在世界的無知和黑暗中
還沒有力量哭出自己的聲音
雨天
雨下得太大了
無數紅蜻蜓被擊落在大沽河上
我們幾乎要瘋掉
根寶全盛革孩兒葦子
好像一群暫時沒爹沒娘的孤兒
小獸一樣追逐咆哮廝殺
互相把狗屎和泥巴糊在臉上
全然不在乎腳板被玻璃渣割破
雨停的時候我們嬉笑著看彩虹
街上有人開始走動有人說十分鐘前
菜幫子死在了自己的土炕上
昨天 兒孫們為他慶祝八十大壽
喜鵲落滿了高高的紅屋脊
也落滿了紅屋頂旁邊的玉蘭樹
飄雪的馬車
飄雪的馬車經過鵝塘村時很慢
慢得讓我追不上它
飄雪的馬車越走越遠
只顛下月光和泥巴
還有幾捆結滿冰渣的舊事物
飄雪的馬車上坐著我的祖父
他頭上的茅草白了
被時光充軍的人胡須也白了
飄雪的馬車上坐著土做的雕塑
一群沒有回聲的人用死亡看我
看我在大獲豐收的人間找不到收割的彎鐮
春醒
在蚯蚓為根系松綁的響動中
我終于想明白一些事情
男人上了年紀父親的角色可以卸妝了
女兒們迎風狂舞沒什么不好
即使她們要在春天發動一場愛的小暴動
我也會原諒她們的失敗與魯莽
我這一生最大的屈辱是盲從于世俗
終于想明白了
春天夢想要發芽萬物要生長
何必活得那么刻板那么窩囊
給我的眼睛添點燈油我要亮
在我的手心上寫下“梅”
我要回到六十四年前
我不嫌棄她被狗咬掉了半截小手指
九月九日菊花黃我要騎著毛驢娶新娘
(選自《青年文學》2008年第4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