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的發展有兩個判斷標準,一是人類與自然關系,它可以用科學技術來衡量;一是人類自身的理性良知和道德建設,它可以用人類對自身文化的反思來衡量。從工業革命到第二次大戰前,人類和自然的關系已出現了從征服自然到順應自然的變化,而在良知和道德建設上,對人性弱點的認識并沒有超過古典哲學家。二十世紀納粹極權主義的興起及其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是人類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正是這一事件的發生,使人們開始認真考慮為什么在理性時代仍然會出現政府操控的集體迫害和種族屠殺。這究竟是偶然的瘋狂還是人類文化本身的弱點,究竟是某一個民族的民族性所致還是現代文明的必然結果?二戰以后知識分子對納粹大屠殺、南京大屠殺和對反人類罪行的深刻反思,是人類理性和道德建設的飛躍。《以科學的名義》一文介紹的德國學者克勞斯·費舍爾的《德國反猶史》一書,就是近年來西方學界反思納粹大屠殺的最新成果。文章深入分析評論了作者揭示的現代極權主義假“科學”之名進行的集體迫害,要比用指控“異教徒”一類的古老的迫害方式更有效,更能蠱惑民眾甚至知識分子。由于這種迫害一定有看上去很美的理由,一定是利用政府組織形態和流水線的操作方式,才使參與迫害的多數人(螺絲釘)無法靠自己的良知進行抵制而心安理得。阿倫特“平庸之惡”的解釋固然深刻,但還遠遠不夠。編 者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納粹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罪行不僅僅震撼了盟國,也強烈地震撼了德國人自己。很顯然,這樣的大規模屠殺不是少數納粹分子就能夠完成的,德國知識分子和大量的普通人都卷入了這場集體屠殺的罪惡之中。西方學界為避免人類社會再次出現集體迫害,一直認真探討其責任和原因,反思也極其深刻,相關研究極大地促進了現代政治、哲學、心理、社會學和倫理學的研究,德國學者克勞斯·費舍爾(Klaus P.Fischer)近年出版的《德國反猶史》(The History of an Obsession: German Judeophobia and the Holocaust. London 1998)就是較新的一種。費舍爾研究納粹歷史多年,曾在《納粹德國:新歷史》(Nazi Germany:A New History, New York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1995)一書指出納粹主義在德國并非不可避免而受到關注。在《德國反猶史》中,他延續其探索,批評是德國的“民族性格”造成了大屠殺的觀點,對這場浩劫中的政府作用、市民文化、教育體制、屠殺者的個人心理等方面都進行了深入討論。他的意圖很清楚,如果認為大屠殺僅僅是德國人犯下的罪行,有關大屠殺的集體記憶之價值就十分有限。
大屠殺中有理性的行為
1935年9月15日,希特勒在紐倫堡的文化協會大廳召開德國特別會議,通過了三個反猶太人的法律:帝國旗幟法、帝國公民法和保護德國血統及德國榮譽法。帝國旗幟法禁止猶太人升德國國旗;帝國公民法規定只有雅利安血統的人才享有完全的公民權,猶太人被剝奪了德國公民籍;第三個法律完全禁止德國人和猶太人之間的通婚和性關系。隨后的幾年,紐倫堡法律又陸續補充了十三項,從早先規定猶太人不得競選公職、擔任文官、擴展到不準猶太人從事新聞、娛樂、教育、法律和商業等領域的工作,德國的猶太人完全淪為賤民。當時正在柏林做記者的威廉·夏伊勒注意到紐倫堡法律頒布后的1936年夏天,“也就是德國充當奧林匹克運動會東道主使西方游客十分愜意的時候,猶太人由于法律或者納粹的恐怖手段——往往后者先于前者——而不能得到公私就業機會已到了至少一半人生計無著的程度”(《第三帝國的興亡》,世界知識出版社1992年版,第331頁)。紐倫堡法律頒布后,德國的猶太人除少數感到危險來臨選擇流亡之外,多數逆來順受,幾乎沒有人想到他們下一步的命運就是被集體滅絕。需要指出的是,納粹迫害猶太人在當時并非不得人心,很少有德國人對公然踐踏猶太人權利的紐倫堡法律感到厭惡,國際社會也不像今天這樣對宣揚種族主義的活動保持警惕。從猶太人日后的命運來看,德國民眾對納粹反猶行為的默許或者說支持,以及國際社會的冷漠,是納粹實行滅絕猶太人計劃的一個重要誘因。夏伊勒事后指出,奧運會前后猶太人所處的困境是他們被種族屠殺的開端。
二戰后,德國知識分子對他們以及全體德國人在納粹的暴行面前無所作為感到羞恥,不斷地反思納粹主義的興起及教訓。如雅斯貝爾斯認為,凡是在納粹時代生活過的人都要承擔刑事、政治、道德、集體這四種罪責。他在戰后的第一次講演中說:“我們活著,這是我們的罪過。我們在上帝面前知道,什么東西使我們深為羞辱”(漢斯·薩內爾《雅斯貝爾斯》,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76頁)。雅斯貝爾斯的理由是:如果德國人犯有積極參加準備或實行戰爭的罪行,那么,他在道德上有罪;如果他容忍了所發生的事,那么他有政治責任。在道德罪過的意義上,個別人有責任,在政治責任的意義上,一切活下來的公民都有責任,而在集體共同責任的意義上,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責。納粹對猶太人犯下的種族滅絕罪逐步揭開,使德國知識分子認識到,“侵略”已不足以定義納粹德國的罪行,對猶太人進行的大規模種族滅絕才“反映出了德意志的本質,是德國無法拒絕而必須繼承的遺產”。盡管對這一看法存在爭議,但德國知識界展現出的道德勇氣卻促成了戰后德國徹底清算納粹主義的社會共識。德國史學家克里斯汀·梅厄(Christian Meier)說,每個民族都用自己的眼睛看歷史,但德國必須從骨子里自省,必須反省奧斯維辛(轉引自布衣:《罪孽的報應——日本和德國的戰爭記憶和思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頁)。在德國的多數知識分子看來,納粹主義的發生和滅絕猶太人是德國人的“民族性”所致,德國必須為此謝罪。1971年12月7日,西德總理勃蘭特訪問波蘭時在華沙猶太隔離區起義紀念碑的下跪行為正是這一理念的體現。三年后,他對意大利記者法拉奇說,其下跪之舉“不僅是對波蘭人,實際上首先是對本國人民”,因為“太多的人需要排除孤獨感,需要共同承擔這個重責”(同上,第8頁)。
無庸置疑,戰后德國全民性的懺悔不僅是德國徹底清算納粹主義的起點,也是其重返國際社會、贏得民族尊嚴的必要條件。二戰結束已六十余年,德國從來沒有放松對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清算。在追溯大屠殺的歷史根源方面,主流觀點一直強調,在納粹掌權之前的150年來,德國文化中的反猶主義已成為德國文化的特質,因此大屠殺是德國人性格特性的產物,責任也必須由德國全民來承擔。當然,也有不同的觀點認為納粹的大屠殺并非德國人的民族性所致,它和其他極權主義的種族滅絕一樣,都是人類性格特征的重復,在歷史上有,今后也未必不會重現。但近些年來,也有學者在思考由政府發動屠殺600萬猶太人這樣的罪行為什么會出現在西方文明社會,出現在為人類文明貢獻了許多偉大的作家、科學家、哲學家和音樂家的德國?如果納粹大屠殺的后果必須由全體德國人來承擔,那么這種認識本身與納粹的種族主義又有什么樣的實質區別?又如何解釋那些堅決反抗納粹暴政的德國人的行為?如果大屠殺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宿命,我們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又有什么意義?德國學者克勞斯·費舍爾(Klaus P. Fischer)就認為,無論把大屠殺解釋成“唯一性”還是“循環性”,都是極端的觀點。他指出:“有人宣稱,那些屠殺猶太人的罪犯是整個德國民眾的代表,這實際上犯了兩個錯誤,一是綜合推理之錯誤,聲稱局部真理就是全部真理;二是概括錯誤,得出全民就是劊子手的結論”(《德國反猶史》引言,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下引該書僅注頁碼)。
在費舍爾看來,戰爭剛剛結束時把整個德國貼上有罪的標簽可以理解,但并非事實。慘絕人寰的大屠殺規模空前,的確也是“自古以來人類罪惡的歷史性體現”,也可能在將來會重復出現(20世紀90年代在盧旺達和南聯盟發生的種族大屠殺,驗證了他的看法),但當時德國人如果以其他國家也一樣迫害猶太人、以自己被迫或被騙為借口來逃責卻是不能被接受的。現在,在重新解釋納粹大屠殺事件時,費舍爾毫不客氣地指出,將政府的罪行歸罪于所有民眾,這種思維方式和激發納粹屠殺600萬猶太人的非理智思維方式如出一轍。針對納粹大屠殺的根源之一是非理性的恐猶癥的傳統認識,費氏認為,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德國一樣存在反猶歧視,僅是恐猶癥的泛濫并不能構成發生大屠殺的充分條件,而“只有當這種對猶太人的憎恨超越歧視而到了一種病態的心理層次,只有當對個別猶太人的敵意和對整個猶太民族抽象的極端非理性憎惡融合在一起時,我們才可以建立起其和大屠殺的因果關系”(同上)。大屠殺中的高度專業化的分工和有計劃、有組織的進行等,或許可以說是德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恐猶癥的反映,但屠殺的具體實施者并非一定被恐猶理論所支配。例如戰后人們知道的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發生的種種暴行,很容易使人相信這些劊子手是虐待狂。但據奧斯維辛集中營幸存的一位醫生(Ella Lingens-Reiner)說,從臨床角度看,并沒有什么虐待狂,只有不到5%~10%的病態罪犯,多數人是正常人,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表明,崇尚暴力和支持毀滅猶太人的問題出在當時德國社會的文化層面上。費舍爾因此指出:“是它提供了動機和機構的程序,使政府下令屠殺數百萬人成為可能。殺人犯們直接或間接地殺人,因為他們相信一個共同的暴力恐猶思想觀念,這使他們將猶太人看做德國文化和生活里的惡性腫瘤。這一團體里包括一些真正的信徒,他們自欺欺人地認為滅絕就是拯救民族的途徑之一。這一意識形態正是納粹領導層思想的體現,也為大屠殺機制的運作提供了動力”(第432~433頁)。表面上看,費舍爾否認大屠殺的全民責任是從雅斯貝爾斯等人的立場上后退,但在分析德國文化和各級權力機構把德國人帶入大屠殺的共謀之中,他比雅斯貝爾斯等人要深刻得多。他既不回避普通德國人在大屠殺中的確起了壞作用,也沒有簡單地批判他們身上的“平庸之惡”,而是指出大屠殺的思想動機雖然是源于人們的恐猶癥、妄想狂和各種謬見的心理投射,但這種集體無理性的行為在歷史上反復出現只能說明它的背后政府權力的支持,只要政府灌輸的東西披上某種意識形態或者宗教信仰的外衣,“大多數人都會對包括大屠殺在內的任何不可理喻的行為助以一臂之力”(第5頁)。
費舍爾雖然反對把全體德國人當成屠猶的劊子手,但他并不完全否認這場大屠殺是集體的非理性行為,盡管啟蒙運動以來,人類高揚的理性旗幟使歷史上以宗教或意識形態狂熱導致的大規模敵對行動大為減少,但就此認為現代文明的發展最終可以根除人類的非理性則大錯特錯。費舍爾深感不安的是為什么那么多殺人犯能夠心安理得地揮舞屠刀,為什么納粹宣傳可以使整個民族被洗腦?通過對大屠殺的研究,費氏對人類的理性極其失望,他毫不客氣地指出,所有的人都是潛在的殺手!因此他要研究“為大屠殺找出正當理由的一整套心理機制和組織機制”,從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層面討論大屠殺的原因。可以說,這是該書最深刻最有特點的地方。我認為,書中最好的地方還不是有關西方反猶史方面的系統論述和心理學方面的獨到視角,而是他對德國的知識分子如何成為納粹的幫兇和普通人對滅絕猶太人為什么會無動于衷的討論。它不僅反映了戰后西方社會反思納粹主義長期努力的結果,也是人類自身反省的一個高度,對人們認識大屠殺的本質,避免類似事件的重演非常重要。
“科學種族主義”打垮了德國知識分子的人性和理性
西方的反猶主義有很深的歷史淵源,有多方面的原因。除了猶太人被基督教指控為迫害基督的罪人之外,猶太人與當地居民強烈的難融合性使西方社會普遍對他們保持敵意。在中世紀,猶太人不得擁有土地,居無定所的猶太人只能從事基督教徒認為的賤業,如放貸業,也因此被稱為吸血鬼、寄生蟲,受到主流社會的歧視。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就是這種社會敵意在文學上的反映。在1066年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西方社會對猶太人的厭惡已逐漸放大,十字軍出發攻擊異教徒之前,在法國和德國就屠殺了一萬名猶太人。在黑死病席卷歐洲和十六、十七世紀的“巫術迫害運動”(Witch-hunting)時,猶太人又和井中投毒、邪惡的巫術、魔鬼等形象聯系起來,被妖魔化。當時對猶太人的迫害和對女巫的迫害混合在一起成為政府、教會主導下的大眾和精英的共謀行動。在宗教改革運動后期,路德的反猶言論極其惡毒,他告訴信徒,猶太人和撒旦狼狽為奸,建議沒收他們的財產,像驅逐瘋狗一樣驅逐猶太人。路德對猶太人的惡毒攻擊比希特勒的《我的奮斗》中的言論猶有過之,區別只在于他不是種族主義者。費舍爾指出,盡管路德的目的是宗教改革,但他在道德上極力貶損猶太人,認為他們是魔鬼之子一類的反猶言論,造成了參與屠殺者良心的鈍化,這是通往大屠殺的重要一步。費氏在分析了歐洲的反巫風潮與納粹仇恨猶太人的相似性之后指出,其本質“說到底還是來自基督教文化自身的弱點和不安全感”(第28頁)。宗教文化傳統固然造成了德國仇恨猶太人的社會傾向,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迫害猶太人最嚴重的地方是在東歐和俄羅斯,那里的政府已公然頒布歧視猶太人的法律,而在德國第二帝國和魏瑪共和時期,以反猶為號召的黨派從來沒有超過1%的選民支持。在魏瑪最混亂的時期,整個反猶主義的選票從未超過8%(第226頁)。納粹運動的興起使德國文化中一直存在的病態恐猶癥得到釋放,納粹把德國的戰敗和經濟困境歸咎于支持和平、民主的猶太人,并用一切現代化的手段向德國人民灌輸種族主義思想,宣稱猶太人是德國民族復興的主要障礙,在德國公開掀起了反猶主義浪潮。
從納粹運動參加的人數比例上看,它是一個青年運動。極端反猶的人很多都是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的大學生。和軍隊、行政機關一樣,當時德國的大學不但反民主,而且是制度化的保守主義和精英統治的前沿陣地。大學生們就對猶太人充滿了仇恨,沒有顯示出絲毫的理性。像愛因斯坦、弗洛伊德、茨威格這樣的學者都遭到右翼知識分子的惡毒攻擊。德國自然哲學委員會的人公開宣稱相對論是猶太理論。柏林大學的學生曾終止愛因斯坦在柏林大學上課,其中一個學生說:“我要割斷這個骯臟的猶太人的喉嚨”(第214頁)。當德國的猶太工業家、外交部長瓦爾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 1867~1922)被仇猶分子刺殺后,柏林有100萬市民參加了哀悼,而柏林大學舉行的悼念儀式卻因學生的威脅被迫取消。1927年普魯士學生聯合會曾進行民意測驗,詢問是否可以吸收猶太人入會,結果是77%的人表示反對(第231頁)。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在學術界,猶太人的比例遠遠超過了他們在德國人口的比例,學術崗位的缺乏或許是某些青年學生仇恨猶太人的原因之一,但他們的老師應承擔更大的責任,因為他們對猶太同事的排斥比學生更徹底。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夏德·維爾斯太特(Richard Martin Willst?tter, 1872~1942)辭去慕尼黑大學院長一事很能說明問題,當學生沖進辦公室要求解除猶太教授的職位時,維氏沒有屈服,但當他的同事們全部反對任命猶太教授時,他感到沮喪就立刻辭職了(第232頁)。1933年納粹上臺后,帝國的教育部長伯恩哈特·魯斯特宣布德國大學所有的猶太教授必須解職,學生要抵制仍在大學授課的猶太老師,當時幾乎很少有知識分子對此表示抗議,只有身為威廉皇家學會主席的著名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 1858~1947)向希特勒抗議解雇猶太籍科學家。希特勒回答道:“猶太人就是猶太人……我們必須把他們全部清除”(第298頁)。甚至還揚言,普朗克如不是年事已高,就該進集中營。為了物理學會,普朗克也不得不行納粹禮,在學會懸掛納粹旗,但相對于在納粹專制下為虎作倀的大多數德國知識分子,普朗克的抗議和妥協仍然值得欽敬。
德國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仇恨猶太人與他們的教育體系密切相關,在追尋其淵源時我們可以看到,歐洲19世紀下半葉出現的排猶主義,其最主要的理論依據就是在科學旗號下的“生物種族主義”。“生物種族主義”利用達爾文學說中的“自然選擇”、“生存競爭”、“適者生存”等術語解釋歐洲民族國家興起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國家之間的碰撞和發展,其基本特征是宣傳生物不平等主義。種族主義是將生物學的不平等推論到人種和文化之間的不平等,它以“科學”的名義,在實踐中推行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是理論和實踐上的不平等論。法國學者皮爾-安德烈·塔吉耶夫(Pierre-André Taguieff)曾指出:“其基礎是一種新的權威原則,即科學知識的權威……種族主義表現為世俗化的產物,表現為非宗教的科學現代思想的產物。所根據的標準是:人由于其自然歸屬于價值不等的種族(‘進化度’不同),價值也不同,應當以不同的方式對待他們”(塔吉耶夫:《種族主義源流》,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6頁)。
資本主義興盛所帶來的自由民主和技術理性的實踐使社會發生劇烈變化,使人們迅速地擯棄了傳統文化,這是種族主義泛濫的文化背景。這引起了中產階級的普遍不滿,知識界對工業化和城市化造成的社會病的憂慮,也促進了以“新浪漫主義”、“新神秘主義”等為名的反理性主義的興起,今天所謂“后現代思潮”的源頭也在于此。費舍爾認為,青年知識分子因懷疑啟蒙運動的理性,擔心科技逐漸令人喪失人性,由憎惡資產階級的貪婪而轉為反改革、反現代化,他們很容易地接受了反民主的領軍人物像種族主義者戈比諾(Count Arthur de Gobineau, 1816~1882)、張伯倫(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 1885~1927)一類學者的蠱惑,而這些人恰恰是強烈的反猶主義者(第45頁)。戈比諾是第一個宣言雅利安人種族優越論的人,他的《論人類種族的不平等》和其弟子張伯倫的《十九世紀基礎》都以貌似科學的態度宣傳種族論,以種族論解釋人類文明的盛衰,核心是只有雅利安人是上帝意愿的體現,猶太民族則是魔鬼的化身。這些偽裝成科學著作的種族論在20世紀初暢銷德國,成為日后納粹主義意識形態的基石。
對于德國知識分子仇恨猶太人的心理變態究竟是怎樣形成的?為什么德國傳統的精英在希特勒的滅絕猶太人的瘋狂念頭面前喪失了判斷力,在執行大屠殺命令時沒有愧疚之心?費舍爾認為,傳統的恐猶癥的存在只是問題的部分答案,而以科學名義進行的種族滅絕和滅絕行動的技術化和工廠化,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每個個人要面對屠殺的道德問題變成了一個生產線上純粹的技術活。德國的“安樂死計劃”很能說明問題。
1938年,德國的克瑙爾家族出生了一個殘疾嬰兒,嬰兒的父親要求萊比錫大學門診部的醫生將這個嬰兒弄死,遭到拒絕,于是直接求助于希特勒。希特勒指示他的私人醫生如果診斷無誤,就用仁慈的方法結束嬰兒的生命。這是納粹實行臭名昭著的“安樂死計劃”的開端。沒有證據表明希特勒簽署過實施安樂死的法律,但當時也沒有一個醫生對此質疑和反抗。從1939年到1945年,德國成立了一個高度機密的“T-4小組”(對外偽稱為“嚴重遺傳病科學登記委員會”),參與者均為醫學界的權威人士。他們負責實施消滅有殘疾的兒童和執行成人的安樂死計劃,這基本就是后來大屠殺的原型。T-4小組最先在勃蘭登堡的一個舊監獄發明了毒氣淋浴的殺人方式,其中的4個特點都在奧斯維辛重演:例如把謀殺說成是救治;毒氣是最“仁慈”的謀殺方式;安樂死場所即為屠殺的訓練基地;訓練劊子手的殺人本性。納粹的安樂死背后有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和生物科學方面的支持,凡是不符合納粹種族標準的成人(如癲癇、聾啞)和殘疾兒童都是基因不完美所致,消除他們就是純潔德國雅利安種族的基因庫。醫生的傳統角色也因此必須轉變,只要消除不良的基因對國家有利,就應該成為“生物士兵”。費舍爾指出:“此種態度不光是為殺人提供動機和理由,它也使得毀滅的心理進程變得容易”(第361頁)。所以在“安樂死”的基地哈達馬爾(Hadamar)的一家醫院,當被殺者達一萬人之時,所有的人都在慶祝!
大屠殺之所以發生是多種因素結合的產物,從屠殺者的成分看,具有博士頭銜的毒氣殺人專家在集中營多的是。從生物進化論到種族主義到“安樂死”再到集中營,以科學的名義和方式使屠殺者的心理逐步脫敏的邪惡訓練是屠殺能夠持續地進行下去的主要原因,參與其中的知識分子都自覺地充當了大屠殺的劊子手。費舍爾強調,屠殺是一個逐步升級的過程,“直到屠殺者都陷入一種由共同的理想、同謀犯罪和科學技術支撐的殘酷文化之中。看到安樂死計劃每天的實施過程,以及它如何將其實施者變得更加殘忍和獸性,鍛煉他們承受更為殘酷的任務,人們就已經看到了未來奧斯維辛集中營將發生的一切”(第365頁)。毫無疑問,“安樂死”是納粹除去種族基因缺陷、實現純種雅利安人欲望的“科學”體現,而社會進化論和“科學種族主義”在德國社會的長期醞釀發酵促成了這一罪惡的發生。
1900年,軍火商克虜伯組織了題為“從達爾文主義的原理和其在深層政治的發展及國家法律的應用方面,我們能夠學到什么?”的論文競賽,由著名的社會進化論者海克爾(Ernst Haeckel, 1834~1919)任評審組長(“文革”期間一本發行很多的自然科學的書籍《宇宙之謎》就是他的著作)。獲獎者均為種族主義的鼓吹者,其中就有日后創造“種族衛生學”的普勒茨(Alfred Ploetz, 1860~1940),德國下一代的優生學家和遺傳學家無不受其影響,后來被稱為“死亡天使”的奧斯維辛的科學顧問費許爾(Otmar vonVerschuer)就是最令人恐懼的一個。對于過去人們認為大屠殺是歐洲恐猶癥和希特勒的種族主義偏見相結合的產物這種觀點,費舍爾指出,“希特勒對世界充滿種族意象的認識并不僅僅是他謬誤思想的產物,這也是他吸收德國和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科學的結果……他們僅僅是吸收被學術界和輿論圈廣泛接受的思想而已”(第151頁)。參加大屠殺的這一代人是在社會進化論和科學至上精神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且不說要反抗滅絕人性的種族屠殺,就是質疑種族主義科學性的聲音他們都沒有發出,這才是德國知識界和教育體系的悲哀。
普通人卷入大屠殺的心理機制
費舍爾盡管反對全體德國人對大屠殺負有罪責,但并不否認大量普通德國人參與了大屠殺。普通群眾參加納粹運動有重要的政治、經濟和心理根源,與德國現代化的方向和一戰造成的創傷有密切的關系。早在第二帝國時期,俾斯麥的鐵血政策使普魯士迅速崛起,不僅令西方各國刮目相看,也向德國的普通民眾展示了馬基亞維利主義的成功,反自由民主的思潮也因此迅速在德國教育界擴展。表面上看,德國的教育體系很完備,受教育的人數之多超過任何一個國家,但它的教育目標是為德國培養訓練有素、遵守紀律和盡職盡責的順從仆人,不是具有自由民主的思想者和文化人,而后者又恰恰多是猶太人。因此當時大多數的德國知識分子團體都有反民主主義、反猶太人的偏見和對專制主義的偏好。正如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 1863~1954)所言,第二帝國的成功,使19世紀80年代的反猶運動“輕而易舉地發展出來一種普遍的反自由主義和反人文主義的意識。這也是走向國家主義的第一步”(梅尼克:《德國的浩劫》,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23頁)。一戰之后,魏瑪共和國的民主政治又承擔了失敗和賣國的責任,隨著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這一切好像又是猶太人的陰謀,感到絕望的一些普通德國人拒絕民主、反對革新、憧憬強人政治就不難以理解。
德國民眾被綁上納粹戰車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納粹宣傳方面的成功。納粹上臺后,在解決魏瑪共和國留下的社會問題方面采用了一系列宣傳欺騙手法,得到了多數選民的支持。19世紀后期,歐洲社會普遍存在對群眾運動的恐懼,納粹針對知識分子的這種恐懼向他們宣傳精英統治和種族理論,詆毀魏瑪的民主。“科學種族主義”鼓吹的精英政治使他們很容易臣服于韋伯所稱的那種具有超凡魅力的“卡里斯瑪”(Christmas)式的領袖。費舍爾指出,對那些在“科學種族主義”熏陶下長大的一代而言,“科學種族主義”能夠討得他們的歡心,是促使社會融合的手段。當時納粹宣稱他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完美的社會”,“過去的分歧已經被解決,由具有神賜超凡能力的領導人執行領袖職能,他代表了至高無上的人民的意愿”(第250頁)。針對普通群眾對德國戰敗和魏瑪共和國的不滿,希望結束長期的社會動蕩,納粹利用“科學種族主義”編造出的一套偽科學,把矛頭指向法國大革命以來的自由民主法則,聲稱是民主自由導致了德國的戰敗,只有純潔日耳曼的血統才能復興。“他們將民主及所有民主生活方式和富豪們的經濟利益及自私頹廢的生活方式聯系在一起。在他們眼中,民主是為猶太富豪們所創造,其真正目的是剝削、弱化和毀滅德國人民”(第248頁)。
納粹的宣傳的確有效,他們充分利用了科學界尤其是醫學界的幫助把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轉變為種族優劣實際上存在的“科學事實”。但是,假如德國社會不是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的反猶、反民主、雪恥戰敗、建立一個理想的同族社會和恢復帝國霸權的情結,納粹的“科學種族主義”就難以騙人。費舍爾敏銳地指出,如果僅認為宣揚雅利安人優越的“科學種族主義”只是納粹邪惡本性的表現就錯了,納粹的種族主義在當時是作為清除所有的異己分子,建立同族社會的理想主義灌輸給德國民眾,特別是青年人的。希特勒深諳理想主義可以從心理層面而非理性層面改變民眾的自由民主信仰,消除個性,使之容易相信政府宣傳的神話(第253頁)。從費氏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以科學名義出現的納粹種族主義能夠輕松地劫持德國民眾,使其在“民族共同體”的虛幻中參與大屠殺,是德國文化上的仇猶傳統、現代化的功利要求、對自由資本主義的厭惡、復興與“西方文明”對立的“德意志文化”、治療戰爭創傷和擺脫經濟蕭條諸多因素集合的必然結果。尤其在納粹利用“民族”這一想象的共同體,以純潔雅利安人血統為重建帝國的條件時,普通民眾毫無愧疚地參與大屠殺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二戰結束之后,盟國開展了大規模的戰犯審判工作。對小人物或者普通人的戰爭罪行如何處理一直是德國政府很頭疼的問題,而這些小人物的犯罪動機也更讓學術界關注。1960年,奧斯維辛的劊子手,被稱為“死亡天使”的艾希曼在阿根廷被以色列特工人員抓獲。次年他被指控對屠殺600萬名猶太人負有罪責而判死刑。艾希曼不服判決,聲稱他只是個小人物,不過是執行命令而已。律師也以他只是納粹“最后解決”猶太人機器上的一個“小齒輪”而辯護。辯護方希望利用以國家名義實施的犯罪只是一種維護權力的緊急措施,此種犯罪不應受法律懲罰這一規則,但最終沒有得逞。漢娜·阿倫特當時以《紐約客》記者的身份見證了全程審判,并據此寫成了她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篇關于平庸的惡魔的報告》。阿倫特的觀點是,極權統治下的艾希曼并非惡魔而是正常人,他犯罪的主要因素就是“平庸”。阿倫特的觀點當時就引起了各種爭議,但“平庸的惡”(the banality of evil)的觀點至今仍是學術界研究普通德國人在納粹統治下所犯罪行的坐標。費舍爾認為,阿倫特被艾希曼欺騙了。
大屠殺只有在官僚機構控制下,具備高度專業化和勞動分工才能夠實施。戰后德國把具體執行屠殺任務的劊子手劃分為瘋狂的恐猶主義者、技術人員、執行命令的士兵等多種類型進行研究,艾希曼和希特勒、希姆萊一樣屬于“控制毀滅進程”的殺人犯。費舍爾指出,艾希曼的遁詞和裝出來的無知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他殺人完全是出于罪惡的信念和對職業及權威的絕對服從。艾希曼用最卑劣的手段呈現了德國人委瑣且虛假的一面;他遵照不足信的意識形態行事,因為他一直被教導要相信它,并同時被命令要不假思索的執行命令”(第435頁)。
針對“辦公桌謀殺”是直接的犯罪還是不知情的幫兇這個問題,費舍爾認為,這些人仍然是罪犯,戰后西德政府輕饒他們無益于反思這場浩劫。他特別強調,使他們參與大屠殺成為可能的心理因素就是犯罪本身的隱蔽性,那些排出鐵路時間表、起草法規、收集資料的人被禁止思考道德層面的問題,他們只在辦公室做事,很難親眼看見槍殺、毒氣室和尸骨成山的最終后果。犯罪鏈條中間的干凈環節消除了現代官僚或公務員的心理壓力和負罪感,他們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工作能力也會執行一切命令。費舍爾因此認為其罪惡比實施屠殺的技術專家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實不僅是納粹種族大屠殺,極權國家任何形式的集體迫害在現代文官(公務員)體系中都體現為公文、指標、報表和數字,公務員必然是將事業和個人野心置于道德和良心之上的。正如在塞爾維亞執行猶太人“最后解決方案”的外交官員、人稱“猶太屠夫”的拉德馬赫所言:“從兒時起,我所受的所有教育就是服務于政府,而不是考慮當時政府領導層的政治主張”(第437頁)。
納粹的“科學種族主義”宣傳和普通民眾希望建立強大德國的民族主義沖動是造成大屠殺的現實條件;德國科層化的官僚機器和絕對服從的教育體系是德國普通民眾參與大屠殺而毫無愧疚的歷史條件。研究大屠殺的許多書籍對這些都有詳略不同的分析。費舍爾此書的一個特點就是把屠殺罪行提升到哲學和心理學層面分析,罪行盡管是德國人所為,但也是人類丑惡本性的反映。他指出,從耶魯大學進行的米爾格瑪實驗(Milgram experiment)和斯坦福大學的津巴多實驗(Zimbardo experiment)來看,人類的殘暴是社會關系的一種功能,而不是個人性格的混亂。如果簡單地把大屠殺看成僅是德國人的罪孽,這類事情難免不再重演(第447頁)。費舍爾說的米爾格瑪實驗,又稱“權力服從研究”(Obedience to Authority Study),是1963年由耶魯大學的心理學家史坦利·米爾格瑪(Stanley Milgram)進行的,實驗起因就是艾希曼的審判。試驗的目的是測試艾希曼一類的劊子手的罪行是否為單純的服從權威,測試個人在遭遇權威下達違背良心的命令時,人性所能發揮的拒絕力量到底有多大。試驗讓參與者將相信,學生每次回答錯誤就會遭受教師的電擊,但事實上并沒有真的電擊,只是實驗人員在隔壁房間用錄音機播放預先錄制的尖叫聲,所有的人都預期一旦學生抗議,教師就會停止電擊,結果卻有65%的老師全然不顧學生的“抗議”繼續使用最高的450伏電壓進行電擊。米爾格瑪的結論是:“為人正直的人也會被權威的陷阱所誘使……采取粗暴的行為”(S. E. Taylor,《社會心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頁)。津巴多試驗是在模擬“監獄”的環境下,分別扮演“看守”和“罪犯”的學生之間的心理變化。6天之后,“看守”就像對待動物一樣對待“罪犯”,后者居然也承認了“看守”的權威。這兩個試驗雖然不能完全還原歷史圖景,但它能夠證明一旦人們受到合法權威的指示時就會對他人施暴,距離受害者越遠(比如在辦公室傳達迫害命令的各級公務員、制造屠殺機器的技術員),服從命令和施加暴行就越容易。認識這一點非常重要,大屠殺固然是納粹犯下的,也是德國普通民眾參與的事件,服從權威滅絕人性的命令則是人類自身的缺點,從這個意義上講,費舍爾認為“大屠殺既是德國人的罪行也是現代人的罪行”(第449頁)看上去像是為德國人逃責辯護,實際上是提醒人們只要沒有民主自由的制度保證和公民的獨立精神,大屠殺一類的罪惡就會不斷重演。
人類社會如何避免集體迫害
人類文明進程上有許多轉折點,第二次世界大戰無疑是最重要的一個。戰后,地緣政治、意識形態、軍事、金融、文化、技術等方面出現的巨大的變化超過了任何時代。但這些都比不上人類通過大屠殺對自身行為深刻反思的重要性。此前的朝代輪替、種族紛爭、國家戰爭和革命運動,無論勝者負者,都不會檢討自身人性的問題。大屠殺之后,德國思想界以及其他國家的知識分子對戰爭悲劇的發生進行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深刻檢討,令人們不能釋然的問題并不是德國有罪無罪的問題,而是人類普遍的道德問題,是人的本性和“原罪”問題。我認為,對大屠殺最深刻的反思是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的后記中所指出的:“從根本上看,整個人類無形中全都和被告一起站在被告席上。”聯想到在批判日本右翼堅持參拜靖國神社的立場時我們常常會對比勃蘭特的下跪事件,我們更多想到的是德國人對自身罪行的反省和日本人的不道歉。其實只要認真閱讀戰后德國思想界的記錄,勃蘭特又豈止是在為德國懺悔?費舍爾的這本《德國反猶史》也是如此。該書的原名是《歷史迷局——德國的恐猶癥和大屠殺》(The History of an Obsession: German Judeophobia and the Holocaust),作者在研究恐猶癥和大屠殺的因果關系之后,既反對非理性的恐猶癥造成大屠殺,也反對把全體德國人當成屠猶的劊子手。他討論更多的是在專制極權統治下人性的變化。費舍爾此書的目的不是要指控誰,也不是要開脫誰的罪名,而是希望通過研究屠殺發生的過程,揭示人類本性丑惡的一面,其批判精神和勇氣與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宣揚人類的理性、自由、尊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戰后,許多涉及大屠殺的德國人要么辯稱自己是迫不得已,要么像艾希曼那樣自認為是機器上的齒輪以逃避罪責。但調查研究卻表明位于屠殺金字塔底層的護士、技術員、牧師、工人等參與大屠殺都是自愿履行職責,其中顯然有他們追逐名利和貪得無厭的心理驅動。德國學者亨利·弗里德倫德爾(Henry Friedlander)指出:“戰后幾乎50年的歷史記錄都沒有證據表明有人因拒絕參與大屠殺而被監禁、被槍殺或受到任何形式之處罰,除了有可能被送往前線,而這畢竟也是大多數德國士兵的命運”(第364頁)。費舍爾據此認為,參加屠殺的納粹劊子手都是遵守命令,但這不能作為他們屠殺無辜的主要理由,其靈魂深層的東西需要不斷的揭露。納粹的種族主義口號竟然能使大多數德國人相信消滅猶太人之后,德國就能迅速擺脫戰敗的屈辱而重建“民族共同體”。可笑更可悲的是,納粹雖以科學的名義宣傳種族主義,但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無論從宗教信仰還是種族特征上根本就不存在鑒別猶太人的科學實證方法。問題是在社會進化論的長期影響下,幾乎所有的德國人都相信的猶太人是一個種族,并且是一個劣等的種族的“科學”。戰后的西德在五十多年的調查中發現,1947年有四分之三的人認為猶太人是一個種族,1961年這個比例仍保持在73%,反猶歧視基本上表現在當時的青年人(即出生于1919~1931年的這一代人)身上(第504頁)。隨著西德的民主自由化和教育體系的改變,今天德國相信猶太人是一個種族的人大為減少。這個調查本身很能說明問題,納粹所謂的“科學”實際上只是一個時期科學共同體內部的信仰,充滿了文化和政治的非理性因素。因此可以說,普通德國民眾相信納粹的種族主義是“科學”,毫無愧疚地卷入大屠殺,除了納粹的宣傳蠱惑和民眾對科學的批判、懷疑、實證精神缺乏真正的理解之外,19世紀后期反自由民主的教育體系也是大屠殺的主要幫兇。
1933年納粹剛上臺,希特勒以反猶主義振興德國的主張吸引了許多德國人卷入排猶運動,德國上下,包括近50萬猶太人在內都在為經濟恢復、國力逐漸強大歡欣鼓舞,很少有人意識到危險正在降臨。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 1874~1945)是少數清醒地認識到納粹的最終目的是種族滅絕的人之一。他認為納粹建立在種族神話的基礎之上的非理性的毀滅意識并不是什么科學的東西。因此他預言納粹政權會支撐10年,但它激起的邪惡可能會延續150年之久(第286頁)。卡西爾的判斷非常準確,納粹橫行也就是十來年,但種族滅絕和集體迫害并沒有從世界上消失,蘇聯的古拉格群島、盧旺達和南聯盟的種族屠殺、柬埔寨紅色高棉以革命名義的屠殺都是典型的例子,今天的德國也還有為納粹招魂的聲音。因此清理歷史遺產,總結歷史教訓,150年的時間也未必夠,它必須是反復和長期的事情。就像費舍爾指出的,在德國現代化進程中,國家教育的反民主體制和納粹以科學名義散布的種族主義的確是造成大屠殺的原因,但如果僅認為只有德國人才會犯屠殺罪那就錯了,反省人類自身的弱點和弄清楚造成大屠殺的每個環節是非常有必要的。
20世紀90年代柏林墻倒塌,德國統一,首都又遷回柏林,猶太人開始擔心“第四帝國”的出現,費舍爾本人說很難想象歷史上發生的屠猶事件會再度發生,奧斯維辛這個猶太人受難者鮮血凝成的紀念碑的存在就是邪惡勢力不能逾越的堡壘。但事實上,以政治、意識形態、宗教信仰、文化沖突為由的集體屠殺事件在世界其他地方仍在發生!在該書的結尾費舍爾還說,邪惡或許會吞噬數百萬人,贏得一場戰爭,但終究會輸給正義。“受難者并沒有做無謂的犧牲,他們或許就是給未來一代最珍貴的生命禮物”(第530頁)。這樣的說法很美,也不錯,但不全對。從費舍爾本人的研究來看,集體迫害是一個系統造成的,它由一個個具體的小人物、技術員、辦公桌殺手構成迫害鏈條,無論是有形還是無形的紀念碑,對個人而言只有象征意義而無實際幫助,既不能使他們辨別什么是科學真理,什么是偽科學的宣傳,也不能使大多數人克服對權威的崇拜或恐懼,更不能增強他們反抗專制極權的信心和能力。在行政機器的鏈條運行起來之后,一個不聽話的環節瞬間就可以換掉。從費舍爾對納粹的大屠殺深刻分析中,最寶貴的教訓仍然是建立真正自由民主的政治機制和教育體系,只要有民主制度和言論自由空間,無論什么政府進行集體迫害,也無論它是以科學的名義還是革命的名義,普通民眾總能夠從不同的聲音中發現真相,拒絕合作。在理性與非理性的較量中,人類的理性最終是可以信賴的。
(《德國反猶史》,費舍爾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