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什么?你看到的事實就是事實么?當事人陳述的事實、證人陳述的事實與法庭最后認定的事實為何大相徑庭?客觀真相可以發現么?——這些關于事實認定的追問,在過去的300年里,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學科群,即證據科學(evidence science)。作為它的主要分支,證據法學領域一直群星璀璨,無數智慧的頭腦為此殫精竭慮。證據法學從它產生時起,就一直是法學中富有魅力的前沿陣地。最初,它還是英國一些審判法官的“自留地”,證據問題的研究純粹是為總結司法實踐的經驗。后來,哲學家邊沁加入到其中,并試圖推動證據法的法典化工作,他在《司法證明的原理》一書中提出了很多振聾發聵的問題,引發了斯蒂芬、賽耶、威格摩爾、摩根、麥考密克、達馬斯卡等一代代學者去回應證據法學的智識挑戰。事實問題的復雜性,使證據研究不可能被局限于某個狹窄的專業。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證據理論的跨學科趨勢愈發明顯,哲學、數學、邏輯學、歷史學、醫學等學科在共同的問題意識下相繼與證據法學融合,形成了所謂的“新證據學”(New evidence scholarship)。20世紀80年代以降,證據法學又受到后現代文化思潮的沖擊,對傳統證據理論的反思和批判蔚然成風。這是否意味著證據理論又迎來一個新的重大轉向?
栗崢博士《超越事實——多重視角的后現代證據哲學》一書正是致力于厘清這種學術思潮。事實認定問題,是證據理論的核心問題,準確地認定事實是作出公正判決的基礎。前輩的證據法學者,基本上都是在這個命題之下孜孜以求。英美證據法中的理性主義把司法證明從神明裁判中解放出來,強調可知性和科學證明的客觀性,對發現終極真相秉持著非常樂觀的態度。現行的各國證據制度,正是建立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之上。而在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下,人們卻開始質疑這個前提。他們首先提出:客觀真相的獲得是否可能?后現代主義發掘了司法證明過程中的非理性主義因素,對追求真相過程中的制約條件細致地加以檢視,揭示出審判中認定的事實與客觀事實之間的斷裂。他們認為,完全準確地發現真相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他們又小心翼翼地避開懷疑主義的泥沼,與絕對的不可知論劃清界限。于是,在他們的眼中,審判上的事實認定就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在特定的視域中對事實的解釋。而解釋,瓦解了“客觀性知識”的存在,產生了共識的不確定性,事實也因此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以一個簡單的故事揭示了事實認定的困局,由此成為一部讓人回味無窮的電影。也就是在那個時代開始,證據理論界開始了對傳統證明制度的反思。的確,對傳統證明方式的質疑和反叛,像血液一樣在后現代主義證據理論的脈絡中流動。語言與外部環境之間的斷裂,成為重新理解證據與事實之間關系的一個起點。后現代主義以一種近乎“悲觀”的語調,主張通過“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和“關系中的自我”(self in relation)來消除主客體之間的對立,用“伙伴關系原則”來重建訴訟證明主體之間的對話與論爭。他們在研究中加入了文學、社會學、符號學、模糊理論等調料,于是,認定事實的過程不再呈現為鐵板一塊,而是被認為如同劇作者對劇情的安排一般,是一種將經證據建構的、各種零散的事實主張通過情節設置進行編排的過程。這本書的作者指出,事實認定者與作家的不同之處,只是在于前者必須對這個故事作法律上的考量。拋開了作為根基的“確定性”,事實的認定被看成類似于文學文本創造的過程——文本的內容并不單單取決于文本的素材本身,而是作者、讀者和語言符號共同作用的過程。對于這樣的過程,沒有人可以提供一種全然客觀的事實檢驗工具。在作者看來,證據只能讓人們得出一種對過去事件的“暫時性共識”,但這種共識并不具有普遍性,一旦脫離了其產生的文化背景和受體范圍,它也就難以再次被人們稱為“共識”。這樣一種觀點,與宣稱“理性”的傳統證據理論大異其趣。
不可否認,后現代證據理論為我們探討真相、審視證明過程、研究證據規則等核心問題提供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視角。但晚近證據理論上的這種反思能否稱為“后現代主義”的,可能還值得商榷。我不否認要從“后”的真正內涵上去理解后現代,也不否認傳統證據理論存在一些盲點,但我仍然認為,這并不構成重大的挑戰。后現代主義本質上是一種知性上的反理性主義、道德上的犬儒主義和感性上的快樂主義,它擅長解構而怠于建構。對現代證據理論提出一些反思性意見的學者,其理論一般比較凌亂不成體系,其中有些是抄襲古典主義,但并無意復興真正的古典精神,有些則宣稱否棄一切規律,而陷入一種過分自由的無規則主義狀態。他們并沒有在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任何嚴肅認真可以與現代證據理論等量齊觀的理論體系。因此,把這些學者的理論當作一種流派或者范式,可能有點夸大其辭了。所謂多重視角下的“后現代證據哲學”,更是一個華麗的名詞。在我看來,拋開修辭上的不同,其實在現代證據理論中一直存在對于自身的反思,而這種反思只是原有理論的一種自我修正。與其說是超越了“事實”,不如說是重新界定“事實”。
作為同齡人,我非常欣賞栗崢博士在《超越事實》一書中流露出的對學術的虔誠,而且也感受到作者在學術研究方面敏銳的直覺和過人的才氣。閱讀這樣一本文筆優美的著作,本身也是一次愉快的學術之旅。然而,在欣賞之余,我也有一些小小的疑惑。我一直無法定位這本書,它到底是一本學術性隨筆,還是學術研究著作?如果作為隨筆,它顯然太過體系化,太拘泥于理論的完美,而如果是學術著作,則作為學術規范性之表征的引注,還大有補充完善的必要。當然,一切的形式都是為了圍繞中心問題,讀者應該不會像我這么苛求。但這本書的中心問題,似乎也有點云山霧罩。誠如作者所言,研究后現代證據理論是為了“獲得理論,而不是談論理論。獲得理論的真正標志是思想和能力的發展,而僅僅談論一些理論命題、一些人物的主義歸屬并不增加人的能力”。在我看來,理論應該是從經驗性事實中來,而非源自書齋中的枯坐冥想。前輩的成就,只是我們研究問題的起點,我們應該有自己的貢獻。但略感遺憾的是,在這本書中,神游古今中外之后,我們沒有看到作者對于現實問題的關注,特別是對中國問題的關注。當作者沉浸在語言的快感中時,恰恰忘記了作為證據法學研究最重要的對實踐的關照——無論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實踐——這才是理論展示其解釋力的最佳舞臺,也是后現代主義對于現實的最好回報。
(《超越事實——多重視角的后現代證據哲學》,栗崢著,法律出版社2007年6月版,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