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哧一聲,配合極端精密的活塞超越導程極限,一下子從缸筒里脫了出來。
“哎呀!”操作工呂小青驚叫一聲,急忙按下紅色停止鍵,拉斷電閘。“轟隆隆”運轉的巨型液壓龍門刨像一條離開水的巨鯨,無力地折騰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這臺進口液壓巨型龍門刨是星科機床廠的“寶貝”,一旦停機,全廠就得停產。停產一天,損失的就是幾十萬元。沒出十分鐘,生產廠長就帶著廠內兩位技術高手趕到金工車間的事故現場。
這兩位技術高手是技術科的“季博士”和機修班的班長“李三絕”。“季博士”不是真正的博士,而是機械學院畢業的大專生,因平時愛讀機械裝配理論而被廠里譽為“博士”;“李三絕”則是高級機修工郝滿東師傅的高徒,因曾跟師傅學過三手機修絕活而留下“李三絕”的美稱。自從郝師傅因年齡問題下崗后,廠里的機器一出現故障,都是“季博士”與“李三絕”聯手解決問題。
顧不上訓斥呂小青,廠長讓季博士和李三絕敢緊修機器。盡管他倆累得滿頭是汗,還是無法把那锃亮的硬質耐磨合金活塞送進缸筒。你說奇怪不奇怪,那玩意兒原先明明在缸筒里一來一回,輕松自如地運動,可一脫出來就再也裝不進去了!李三絕找來杠桿千分尺和內受千分表測量了一下活塞和缸筒的直徑,驚奇地直咋舌:“乖乖,這是哪個廠家出的活塞與缸筒,它們之間簡直沒有間隙,這精密量具測出的數據幾乎是零對零!”咋辦呢?這么精密的玩意兒錘不敢敲,火不敢烤,用啥法兒把它送進去呢?鼓搗了半天,除了—身臭汗之外,季博士和李三絕一無所獲。生產廠長不死心,打電話又從兄弟廠家請來幾位機修高手,幾位高手反反復復和活塞缸筒交手后,最后也都敗下陣來……
停產一天,驚動了廠里的一把手。任仕生廠長親自把李三絕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虎著臉問:“真沒法兒治了?”
李三絕老實地回答:“真沒法兒治了。”
任廠長雙眉緊鎖,猛抽了幾口煙,接著問:“以前出過這樣的毛病嗎?”
“出過一次。”
“誰修好的?”
“我師父。”
“你就沒學會?”
“修之前師父讓我去四樓倉庫拿螺絲,螺絲領來了,他也修好了。”
“真自私,什么年代了還這么小心眼心兒。”任廠長把半截煙狠狠地摁在煙灰缸里,不耐煩地說,“回去繼續修,修不好你們機修班統統下崗!”
全廠停產兩天后,任廠長急紅了眼,雖說把機修班和技術科的人罵了個狗血噴頭,卻始終未能把那小小的活塞放進缸筒。萬般無奈之下,任廠長只好拎著兩瓶劍南春和兩條煙親自去請下崗工人郝滿東出山。誰知禍不單行,就在龍門刨出事的那天晚上,郝滿東下樓時一腳踏空,兩腿撞在水泥臺階上骨折了。任廠長又馬不停蹄地直奔醫院,在病房里見到了緊閉雙眼、雙腿打著石膏的郝滿東。任廠長委婉地向郝滿東說明來意之后,迫不及待地說:“您安心養病,廠里決定,所有醫療費,百分之百報銷。”
郝滿東不說話,閉著眼搖了搖頭。
任廠長又說:“等你傷好之后,廠里讓你重新上崗,并且加兩級工資。聽說你的兩個兒子都不小了,結婚成家也需要錢……”
郝滿東又搖了搖頭。
任廠長最后說:“再怎么著,你畢竟是咱們廠的老職工,總不能眼看著廠里停產不管吧?你能不能把那裝配活塞的方法教給你徒弟?”
郝滿東還是搖頭。
“唉,簡直是要我的命了!”任廠長嘆了一口氣,沮喪地走出病房……
全廠停產三天,驚動了重工局的有關領導,管技術的宋副局長親自過問此事,并火速派人去一家外資企業請洋專家幫忙。宋副局長派人請洋專家的同時,拉著任廠長又去了一趟醫院,決心雙管齊下,徹底、快速地治好那臺龍門刨的“病”!病房里,宋副局長用各種各樣的道理均未能打動郝滿東的心。郝滿東躺在病床上,開始還搖搖頭,最后連頭也不搖了,索性一動不動,雙眼緊閉,一副睡過去的模樣……
就在宋副局長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接聽之后,宋副局長扭頭對任廠長說:“一位德國專家答應幫忙……”不知什么原因,宋副局長停下來,停了一會兒,對著手機說:“太不像話了,就是幫幫忙,干嘛要那么多錢?什么?少一美元他也不來。”宋副局長把手機從耳朵上挪開,生氣地對任廠長說:“這個德國專家說要‘有償服務’。”
“他要多少?”任廠長問。
“十萬美金。”宋副局長答。
“那么多?”任廠長心疼地說,“折合人民幣就是八十萬呀!”
“可不,”宋副局長同樣心疼地說,“這八十萬可以讓幾百名下崗職工再就業!任廠長,你看,要不……”
任廠長低頭在病房里走了幾步,又看看病床上郝滿東那張麻木無情的臉,無可奈何地對宋副局長說:“八十萬就八十萬吧。你告訴他明天上午十點以前保證把錢匯過去,但下午必須把龍門刨修好!”
第二天一上班,任廠長就讓財務科長開了一張支票,讓廠辦主任去請德國專家。車剛到大門口,就被一輛出租車堵住了。廠辦主任正要發脾氣,發現出租車的門開了,車里跳下來兩個小伙子。他們掀開后車門,拖出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雙腿打著石膏的人。“郝滿東!”廠辦主任一眼就認出了擔架上的人,那兩個小伙子正是郝滿東的兩個兒子,他們抬著雙腿骨折的郝滿東闖進廠大門,直奔金工車間而去。
聽說雙腿骨折的郝滿東師傅被兒子抬回廠里獻“絕活”,干部職工搶著去看,把那臺龍門刨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季博士和李三絕擠在最前邊,瞪著雙眼,看郝滿東用什么妙法將那活塞送進缸筒。
郝滿東從擔架上艱難地坐起來,向呂小青要來幾團干凈的棉紗,把活塞與缸筒擦了又擦,直到活塞與缸筒一塵不染,光潔如鏡。他又讓季博士提來一桶冰涼的機井水,讓李三絕從茶爐上拎來一壺開水,然后親自動手,先把那活塞放到冷水中浸泡,又取來一條毛巾,蓋到缸筒上,拎起開水壺就往毛巾上來回地澆開水……一壺水澆完,郝滿東扔掉開水壺,猛地把毛巾揭開,雙手抱起水桶中的活塞,對準缸筒邊緣的密封線,左眼閉,右眼睜,前手托,后手擰,旋轉著把活塞與缸筒校成一條水平線,肩頭頂住活塞連桿,輕輕一推,那活塞乖乖的滑進缸筒。郝滿東熟練地鎖緊連桿,飛快地抓起油槍,往缸筒內噴了幾下潤滑油,對身邊的操作工呂小青說:“開吧!”早已目瞪口呆的呂小青推上電閘,按了一下操作臺上的綠色開關,“轟隆隆、轟隆隆……”那臺龍門刨發出巨大的聲響,各種機件運轉起來,那活塞在缸筒里一來一回,輕松自如地運動著……
李三絕一拍腦瓜子:“唉,想不到這么簡單!”
季博士擦了擦眼鏡,突然想起一本外國機械裝配理論著作里似乎提到過“利用微膨脹與微收縮調整精密配合”……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之后,廠辦主任手拿那張沉甸甸的支票,步履沉重地走向廠財務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