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都管麻三叫廢人,說他還不如個殘疾人。殘疾人一般都有低保,享受政府照顧。麻三呢?是個健全人,可就是瘦,風吹都打晃。他在四十八歲時失業,后來又離了婚。哪里還有人肯留他再就業?嘴損的干脆說:可別上我這地方撈棺材本。
麻三到社區申報了幾次低保,可每次體檢,他的五臟六腑就不爭氣——什么毛病也沒有。他說:“我就是一宿一宿的睡不著覺。”醫生說:“現代人都有壓力。”麻三說:“我聽別人說,我這是憂愁癥。”醫生笑了,說:“那叫抑郁癥,這病可不是咱們窮人該得的,那是白領階層和名人大款的專利。”
還是老鄰居劉全同情麻三。劉全的嫂子在街道辦事處當領導。劉全跟嫂子說了麻三的事。麻三享受社會低保的事轉眼就解決了。從此,麻三見了劉全就感激不已,老問劉全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劉全笑著說:“能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你又能做什么?窮得只剩下一條命了。”
可人生在世就是這樣:話不能說得太滿。沒過幾天,劉全就求著麻三了。
原來,麻三養著一只雞和一條狗。那只雞從蛋殼里剛孵出來,就被別人送給麻三。現在已是只成年的母雞,能下蛋了。長得豐滿雍容、高貴大氣。麻三從不特意喂它,只讓它打野食,典型的溜達雞。每天麻三領著這一雞一狗出來溜,都是一道風景。麻三在前面背著手慢慢走,后面的狗這躥那跳,東聞西嗅,時不時地還呆一呆;雞呢,就在樹下奮力地刨,或到草坪這叼那啄,也時不時地停下來,側頭斜眼看看主人,同時還要看著那狗是不是放肆得過分。主人一旦呼喚它們,這雞也不像有些寵物那樣連忙奔過去討好主人,只是不再覓食,依舊邁著從容的方步,走到主人近前。相反倒是那狗像是有什么依仗,仍然我行我素。雞就沖它抖抖翅膀,那狗十有八九就會乖乖地回到主人身邊。如果萬一狗嗅到異性氣味,駐足流連,雞就會沖過去,在它腦蓋上啄幾下,狗立刻就老實了。
劉全對麻三說,他嫂子得了一種關于怪病,有高人給了她一個偏方,主料就是溜達雞。高人再三強調,這溜達雞一定要正宗地道,否則還有反作用,市場上的所謂溜達雞根本不可靠。劉全就想起了麻三的這只雞。劉全對這只雞知根知底。麻三聽劉全說完,愣怔了一下,像是有人要掏他的心肝。劉全就笑了,說:“還張口閉口地要報答呢,就一只雞也不舍得。我高于市場兩倍的價錢給你。”
麻三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連連表態:“劉哥,你真笑話我,還提錢……我這就把雞給你抓來!”
劉全說:“不著急,我告訴你我嫂子家的地址,明天是星期天,你親自把雞給我嫂子送去,讓她對你有個好印象。喪失勞力的低保戶還要年年體檢復查呢。”
麻三自然對劉全感激涕零。回到屋里,他看到若無其事的雞正在廚房和臥室之間神氣活現地來回踱著方步,心里一下子難受起來。
麻三在世上孤苦伶仃,只有這只雞和那只狗把他當回事,聽他的話,服從他的命令。尤其是這只雞還救過他的命。剛離婚那會兒,他苦悶極了,喝了不少劣質白酒,躺在床上抽煙,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夢中,覺得有人在使勁地彈他腦門,很疼,醒來一看,滿屋子都是煙,雞正站在他胸脯上,伸著脖子,準備再次啄他。他一掀被子,呼啦一下立刻著起了火。原來是煙頭燒著了破棉絮,雞可能也是嗆得受不了了。不管這雞是為自己還是為主人,反正麻三的命是這只雞救的。
第二天,麻三頭一次沒有出去放雞,磨蹭到傍晚,找個筐,把雞放進去,上面蒙上塊黑布,系好四角,再次抹抹眼淚,出門上了汽車,按劉全提供的地址,坐了三站地,換了一次車,又坐了五站地。下了車,是一片亂哄哄的市場,還真有不少賣活雞的。麻三擔心雞給悶壞了,揭開黑布,沒想到,那只雞撲啦啦地就飛了出來,很快混入人群和雞鴨魚肉菜蔬之間不見了。
這確實是麻三沒有想到的,難道這雞早有預感?他趕忙到處連找帶吆喝。路人聽說他找雞,都笑了。說雞又不是狗,你吆喝頂什么用?眼瞅著天黑了,麻三徹底失望了,這雞再不普通,也是只雞,到了天黑,照樣什么也看不見。
麻三想在市場上買只活雞給劉全嫂子送去,冒名頂替自己的雞。可他是個老實人,覺得真要是買了只假溜達雞,把劉全嫂子的病治“反”了,不是以怨報德嗎?
麻三只好往回走,走了一道,哭了一道。哭的是雞,愁的是怎么跟劉全交代。
轉天一大早,麻三就可憐巴巴地敲劉全家的房門。劉全聽了他的話,眼睛直直地望了他半天,冷笑著說:“我本來是為了讓你在我嫂子面前壯臉,你還給我來這套?看來啊,人窮也不光是因為身體差,這個做人哪……你的雞還會丟?你丟了,那雞都會找你!”返身進屋,把麻三關在門外。麻三又敲開門,賭咒發誓:“大兄弟,我那雞要沒丟,叫嫂子把我那低保拿下去!”劉全只是哼了一聲。
麻三回到家,見那只狗的神情比自己還可憐,眼巴巴地望著他,像是詢問:我媽呢?它是那只雞從小帶大的。都說雞狗難同籠,可這狗和雞在晚上是被關在一個籠子里的。這狗冷不丁地聞不到雞的氣味,食也不吃,昨天夜里哼唧一宿,伴著主人一塊兒失眠。麻三抱起狗,又哭了一通。
傍晚,麻三覺得這狗太可憐了,便強忍難過帶它出去遛。他在前面慢慢走,那狗神情萎靡地在后面跟。走著走著,麻三覺得后面有些不對,回頭看那狗在跑,向一片草坪。麻三趕緊吆喝,同時想到自己那雞要在,哪會有這事?狗像沒聽見麻三的命令,干脆鉆進灌木叢。麻三晃晃悠悠追到跟前兒,那狗又從灌木叢后面鉆出來了,后面跟著一只雞。麻三的眼睛直了:正是自己的雞!再見那狗像是服了興奮劑,不停地在麻三和雞之間來回跳躍歡叫。那雞雖然毛羽不整,遍體傷痕,但依然不失高傲,機械地左一轉頭、右一轉頭,斜眼看了麻三兩眼。
麻三驚喜過后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忙左顧右盼,擔心有鄰居特別是劉全看到,他撩起衣襟,把雞藏在懷里,大步往家走。
麻三也想過把雞再給劉全的嫂子送去,可是覺得對劉全沒法解釋,一只雞怎么會隔著八站地自己跑回家?
麻三再也不敢出去遛雞了。從這一天起,他的雞也不能算是溜達雞了,麻三在家里給它喂食。
在一次對低保戶經濟狀況復查時,社區干部到他家走訪,發現了他養的雞。麻三送社區干部走到樓外時,社區干部回頭吩咐他把雞處理掉,城市里不準養雞,防止禽流感。麻三點頭哈腰,說完一抬頭,看見劉全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社區干部的身邊,冷笑地替麻三“說情”:“他家沒養雞,有過一只溜達雞,還丟了。”
社區干部自然對劉全很熟悉,不以為然地說:“你知道啥?剛才我們在他家里還看到那只雞了。”
劉全很夸張地表示驚奇:“是嗎?麻三!”
麻三的表情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