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你的牛

一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

這天早晨，太陽剛爬出東山坳，小寡婦喜鳳就身背干糧、手拿牛繩走上村后的山道，上山找牛去了。

這個村坐落在小山窩里。村民們每年秋播結束，就解下韁繩，把牛放到四周的大山里，讓牛自己找草吃找水喝，找山洞躲避風雪。第二年春耕時再上山把它們找回來。經過幾個月野生食物滋養(yǎng)，這時的牛膘肥體壯，耕地拉車勁頭更足——既省草料又省心。

翻山越嶺，穿林過澗。眼看太陽就要落進西山，喜鳳仍未找到她的大花牯，不由鎖起眉頭：“都多少年了，這一帶山上從沒聽說過有能吃牛的猛獸，也沒聽說過有誰家冬放丟過牛。而且偏偏丟我家的，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想到這里，她眼淚掉下來了。

天黑了，喜鳳無精打采地回到家，剛點上燈，村東首的刁龍就踏進門檻，關心地問：“妹子，聽說你家大花牯丟了，是吧？”喜鳳只對他哼一聲，不置可否。刁龍比喜鳳大三歲，十八九歲就開始跟他爹做山貨生意，家里錢不比別人少，就是老婆遲遲娶不到。據說他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把名聲搞臭了。喜鳳丈夫前年去城里打工，路上出車禍死了，他就開始黏著喜鳳。喜鳳對他沒多少好感，總是熱一半冷一半。

刁龍熱情不減，勸喜鳳說：“牛丟了就丟了，不就是千把塊錢嘛，多大的事？明天我給你買一頭?！币娤缠P仍不理，又勸喜鳳，“那幾畝地別種了，我?guī)阕錾?，包你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吃不完用不完?！?/p>

喜鳳冷冷地丟下一句：“我天生種莊稼的命，沒有你那福氣。”接著把他往外推，說自己累了，要睡覺。

刁龍剛走不久，門外又響起腳步聲，喜鳳一聽就知道是村西首的郭虎來了。郭虎一進門，她就紅著眼圈說：“郭虎哥，我家大花牯沒了！”郭虎比喜鳳大一歲，他媽得肺癌吃了幾年藥，把他用來娶老婆的錢全花了，至今仍是光棍一條。前年喜鳳丈夫死后不久，郭虎爹就請人給兒子說媒，喜鳳雖然覺得郭虎誠實勤勞，身子骨也棒，但也說不上喜歡，便也沒答應?？梢坏酱悍N秋收大忙季節(jié)，郭虎常過來幫忙，使她家四畝多山地的莊稼從未錯過季節(jié)。因此，她對郭虎心存感激，也不把他當外人。這回大花牯沒了，她見到郭虎，覺得鼻子直發(fā)酸。

郭虎吃驚地說：“這……這是咋回事呢？山上沒虎沒狼，村里沒匪沒賊，真見鬼了！”

喜鳳滿腹委屈，說黃鼠狼專揀瘸腿鴨咬，明天就該耕地了，沒了牛，她一個寡婦怎么辦？郭虎勸她別太難過了，要鬧出個什么病來，就不劃算了。他估計這牛還在什么地方，等忙過這陣他上山幫她找，說不定還會找回來。眼下沒牛使，他把他家的牛牽來就是了，保證不落季節(jié)。

喜鳳的心情這才好些。

二

第二天一早，郭虎就將他家的那頭大黃牯牽來幫喜鳳耕地。

郭虎在地里耕地，喜鳳就在地邊割牛草，割足了牛草就回家做午飯，做好飯就叫郭虎吃。這天，郭虎一直耕到月上東山。

次日天剛亮，喜鳳家地里又傳來郭虎高亢的牛號子。喜鳳趕緊起床，去地邊割牛草。

喜鳳剛到地邊，刁龍牽著一頭大黑牯來了，老遠就朝她興沖沖地喊道：“妹子，我給你送牛來了！”喜鳳問牛哪來的，他神氣地晃晃腦袋說：“我給你買的呀！我要帶你做生意，你不愿意，非要種地，我就買來這牛送給你。”刁龍要喜鳳趕快讓郭虎把牛牽走，他套大黑牯幫她接著耕。喜鳳朝他擺擺手，讓他把牛牽走，她不要他的牛。他著急地說：“妹子，我是真心對你好呀，你可不要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呀，你比比看，幫你耕一回地和送你一頭牛哪個花費大？你可不要犯糊涂呀！”喜鳳依然一臉冰霜地要他走，他竟追上郭虎，非要郭虎牽牛走人，說喜鳳有自己的牛了，不用他自作多情。郭虎一時無措，動手解牛套。沒想到大黃牯下套后直奔大黑牯，兩頭牯牛隨即在地邊擺開陣勢角斗起來，任郭虎和刁龍怎樣吆喝都無濟于事。只幾個回合，大黑牯就敗下陣來，沿著山道往山上逃去。大黃牯斗志正旺，奮蹄追趕，被郭虎一把抓住。見自己的牛跑上了山，刁龍沖到郭虎跟前指著郭虎的鼻子氣急敗壞地吼道：“這是我送給喜鳳的牛，你必須馬上給我找回來，不然我跟你沒完！”喜鳳讓他不要這么兇，牛找回來她也不要，硬送的話，她還把牛放上山。刁龍簡直氣瘋了。郭虎想了想，拍拍刁龍的肩膀，說這就去找牛，一定幫他把牛找回來。說完徑自上山去了。

郭虎一走，刁龍就要套郭虎的大黃牯繼續(xù)為喜鳳耕地，可大黃牯桀驁不馴，就是不讓他套。喜鳳要他回家歇著，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她自己上套耕地。沒想到大黃牯在她跟前特別溫馴，不一會兒就拉上犁賣力地奔走起來。刁龍要替喜鳳扶犁，喜鳳不讓，他就厚著臉皮站在地邊看。

天近中午，郭虎才牽著刁龍的大黑牯走下山來。

接過牛繩，刁龍還想要喜鳳換下郭虎的大黃牯，喜鳳大聲說：“你快走吧，如果你想把牛放到山上，就把牛留下！”

刁龍萬般無奈，只好牽著牛離開。

兩天后，喜鳳家的地播種完了。

這天晌午，喜鳳正要去郭虎家，想約郭虎一塊上山找大花牯，刁龍一路小跑地來了，老遠就朝喜鳳喊道：“妹子，你家的牛被郭虎偷了！”

喜鳳大吃一驚，問是咋回事。刁龍說今天上午他牽大黑牯到山外賣，走到鷹嘴崖旁，聽到附近樹林里有牛哞哞叫，就悄悄走進樹林，看見樹林里有一條牛，郭虎正在用刷子給牛刷毛。他溜到跟前一看，正是喜鳳家的大花牯。

喜鳳問他有沒有看錯，他說： “你家的牛我哪能看錯！”接著神氣地晃晃腦袋，“你知道郭虎這家伙多鬼精？我觀察了一下，那片樹林里有塊空地，地上有泉水有青草有陽光，牛藏那里永遠不會餓死，還十分隱蔽，平常人不會走到那里，可他偏偏碰上我，算他倒霉。我說他怎么對你這么好？原來是為了偷你的牛，還騙取你的感情，多陰毒呀！為了捉賊拿贓，我沒驚動他，就悄悄跑回來。你現在就跟我上山，準捉他個現形！”

喜鳳皺著眉頭，想了想答應跟他上山。

三

他們沿著村后的山道上了山。刁龍精神抖擻地走在前面，不停催喜鳳走快些。

翻過北山巔，正要登西山，鷹嘴崖就在西山上。這時忽然看見郭虎牽著一條牛迎面走來，腳步匆匆。見到喜鳳和刁龍，他不由站住，笑著對喜鳳說：“我?guī)湍阏业酱蠡袅?！?/p>

喜鳳沒理他，繞到他身后看牛，果然是大花牯，不由抱住牛頭，眼淚簌簌往下掉。

刁龍一步跨到郭虎跟前，雙手叉腰，大聲問郭虎想把牛牽到哪去。

郭虎挺著胸脯說是給喜鳳送回去。

刁龍說：“被我們撞見，你當然說給喜鳳送回去，要是不被我們撞見呢？”

郭虎說：“不被你們撞見也給喜風送回去。”

刁龍冷笑一聲說：“騙子話多，強盜理多。我問你，你在哪兒找到的牛？是在鷹嘴崖旁的樹林里吧？”

郭虎紅了臉，但不承認自己偷牛，說大花牯是他前幾天上山給刁龍找大黑牯時看到的，只是沒及時送還喜鳳而已。喜鳳問他怎么找到的，他說那天上山給刁龍找到大黑牯后往回走，經過鷹嘴崖旁，大黑牯忽然哞哞叫了兩聲，隨后一條大花牯從附近的樹林跑出，直奔大黑牯而來。他一眼認出是喜鳳家的大花牯，正高興，兩頭大牯牛竟然氣勢洶洶地斗起角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止住，但已兩敗俱傷，大黑牯被挑破了屁股，大花牯被挑破了頭皮。刁龍說這是編出來的故事，牛一定早就被他偷了藏在樹林里的，叫喜鳳別上當。喜鳳沒理他，仔細觀察自家的大花牯，果然發(fā)現頭上有一塊結了痂的傷口。她讓刁龍把大黑牯牽來，刁龍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大黑牯牽來了，牛屁股上果然也有結痂的傷口。

這時，喜鳳轉過身，冷著臉問郭虎為啥把牛寄放在山上，不及時送還給她？

“我……”郭虎一時語塞，頭上滲出汗珠，半天才說，“我……我不想讓你有牛，我想做……做你的牛?！?/p>

“你做我的牛？”

“對，我想做你的牛，你沒牛我就有機會幫你干活了。妹子，我喜歡你，我想天天看見你。那幾天幫你干活我心里甜死了，早一天還你牛我就少一天心甜。我想幫你播種完再將牛送還你，就挨到今天?！?/p>

“郭虎哥，你……”喜鳳一時說不出話來。

刁龍勸喜鳳別聽郭虎的鬼話，說兩頭牛身上的傷口是巧合，不能說明郭虎沒偷牛。

郭虎被他說急了，大聲吼道：“你狗眼看人低，你說我想偷牛，可我偷了牛為啥還養(yǎng)著？你說，你說！”

喜鳳勸他別發(fā)火，接著對刁龍說：“你走吧，這里沒你的事啦！”

刁龍心中不快，但仍獻殷勤，要幫喜鳳把牛牽回去。

喜鳳揮揮手，讓他賣牛去，說她的牛不牽回家了，還讓郭虎藏到那片樹林里。

刁龍大惑不解，問她為什么？

喜鳳看著郭虎說：“我要郭虎做我的牛！”

郭虎馬上領悟，高興地抱起喜鳳，喜鳳咯咯笑起來。

看到這一切，刁龍失望地轉過身，牽著大黑牯怏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