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匪田

五一年秋冬，川東開州鷂子巖龍泉村結(jié)束清匪反霸，開始土改。村子?xùn)|頭的段真金因有兩畝地和一頭牛，因而要被劃為地主，但鑒于段真金表現(xiàn)良好，村里人又一致認(rèn)為他從來沒有地主習(xí)氣，工作隊長勉強答應(yīng)給他評為富裕中農(nóng)。段真金不服，沒等會開完，他便跑去找區(qū)長評理。區(qū)長答應(yīng)改日去龍泉村調(diào)查了解情況后予以解決。當(dāng)晚，段真金高高興興往回趕，走到村口，遇到大土匪金錢豹正站在碾盤上指揮匪徒追殺農(nóng)會干部和土改積極分子，情況慘不忍睹。這時，段真金想立即返回區(qū)上報告，又想起龍泉村離縣城有一百六十里地，離區(qū)上也有四十多里，報告顯然來不及。怎么才能攆走這幫土匪呢？段真金想了一下，當(dāng)即跑去鄰村，向自己的表兄借了幾只山羊，每只羊的羊角都綁上葵花桿，再將山羊嘴用布條纏緊，不讓它們發(fā)出聲音，然后點燃羊角上的葵花桿，將它們趕上大路。段真金敲響銅盆高喊：“各村民兵排長，龍泉村被土匪洗劫了，快抄家伙打土匪??！”這一招還真管用，就聽鷂子巖頭上一陣槍響，金錢豹吼著“民兵打著火把從大路趕來了！”帶著人一溜煙跑了。

土匪走后，段真金走回村子一看，不少房子全部化為灰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段真金搖搖晃晃走到村子?xùn)|頭，見農(nóng)會主席家的墻上有用掃帚蘸著血寫的一行大字：窮鬼們，大爺帶走了十男十女，你們?nèi)粝刖热司蛣e報官；要他們活命，就將銀錢五萬萬放在此處。若三天后天黑之前沒有見到錢，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段真金本想趕到區(qū)里報告，轉(zhuǎn)念一想，這金錢豹殺人不眨眼，做事精細(xì)。他一定在附近村子設(shè)置了眼線，假若自己立即上路，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最好的報仇方式就是不顯山露水。左思右想，他想起自己家的地窖里埋了爺爺生前曾經(jīng)用咸菜壇子裝的銀子和銅錢，這玩意兒是復(fù)仇的好誘餌。他又想起自己家有一塊很多年沒有耕種的水田，里面長了稀稀拉拉的燈草，那是一個復(fù)仇的好地方。主意一定，段真金走到那張“告示”前，用石灰在上面畫了一個圈。果然，第三天下午，鄰村二流子牟賴寶找到了段真金，問他果真有五萬萬銀錢贖人？段真金告訴二流子：“家祖是前清舉人，時任湖廣商會會長，別說五萬萬，就是再加五萬萬我也拿得出來，只是眼下沒放在家里，只要金錢豹把人放了，我領(lǐng)著他去取就是了。”牟賴寶說：“你我都是被斗爭的對象，你拿啥錢？不如跟我一起投奔金大爺去過好日子?！倍握娼鹈媛断采瑔柲操噷毷遣皇且呀?jīng)當(dāng)了土匪？牟賴寶得意忘形地告訴段真金，自己若沒進山，能來這兒等信兒？段真金說：“好，你明天領(lǐng)金錢豹來找我，讓他把鄉(xiāng)親們也帶來，我把錢給他后再跟他一起走?！蹦操噷氄f能不能不把人帶來？段真金搖頭：“不行！人不帶來我不給錢。再說，那些人跟著他金大爺要吃要喝還不做事，反倒是個拖累?！?/p>

牟賴寶走后，段真金將地窖里的壇子搬出來，陽光下，那些銀子和銅錢都發(fā)了霉，只有兩只金耳環(huán)還閃閃發(fā)光。望著一壇子金銀財寶，段真金呆住了。他沒想到爺爺生前攢下了這么多的銀錢，也不明白老爺子攢這些錢為啥不買房買地？倘若自己用這些錢將人救了，人家問起那么多錢從何而來，如果坦白出來，自己肯定被劃為地主了。不坦白，又怎么救人呢？段真金越想越怕，他準(zhǔn)備抱回屋里重新埋起來，走了幾步，耳邊似乎聽見村里人在大聲責(zé)怪他。他不再多想，毅然抱起壇子大步走向河溝，拿出銅錢蘸著水磨起來。

第二天下午，金錢豹果然帶著土匪押著鄉(xiāng)親們來到了鷂子巖。他先讓人把村子圍住，然后在牟賴寶的帶領(lǐng)下找到了蹲在門口抽煙的段真金。金錢豹轉(zhuǎn)著眼珠，掂著手上的槍問段真金錢在哪里？段真金不慌不忙反問金錢豹人來了沒有，又說這是一筆生意，得一手交人一手交錢。金錢豹眨著眼睛不解地問段真金：“是干部嗎？”段真金說：“干部能像我有這么多錢？”金錢豹又問：“那些人是你的舅子老表？”段真金：“一個村里看著長大的，既不是親戚也不是老表?！苯疱X豹甚感詫異：“既然啥都不是，你救他們管你屁事？”段真金告訴金錢豹：“啥都不為，只為鄉(xiāng)親們替我說過很多公道話?！苯疱X豹問：“人給你了，你跟我走嗎？”段真金鼻子里輕輕一哼，話中有話：“那得看你如何待人了。”

段真金看著金錢豹將二十位鄉(xiāng)親解了綁，這才帶上眾土匪走向自己的水田。到了田坎上，段真金告訴金錢豹錢就在田里，要錢就自己下去摸。金錢豹大惑不解：“咋把好好的錢扔進冬水田了？”段真金回答：“我把它放在家里給人留把柄；藏進地窖也不管用。我就把它扔進田里，這樣好保護自己。”

金錢豹大笑，手一揮：“摸！”眾匪脫去鞋子、褲子，爭先恐后跳進水田里，他們彎著腰，撅著屁股在田里摸起來，不一會兒，就摸了不少光閃閃的“金塊”。金錢豹接過來，看也不看，一把扔到了身后。他扭住段真金的衣領(lǐng)，咬牙切齒說：“你要敢蒙老子，小心我拿你你下酒。”段真金說：“別人敢騙，我可不敢。田里有木樁，金子銀子都在木樁下，木樁是我打的記號。”土匪們按段真金的指點摸，果然摸到了不少黃燦燦的東西，高興得大呼小叫。

段真金見金錢豹不下水，便附在他的耳邊說：“金耳環(huán)金戒指我都藏在水田中間那根粗樁子下，金大爺不下去親自摸，讓你那些嘍啰摸了藏懷里，上來后跑了，你可不好辦?。　苯疱X豹一聽，是這個理，就脫了棉褲鞋襪，把槍也放到田埂上，跳進水田，趟到水田中央，一把扯起了木樁。他剛把手伸進水里，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有氣泡往上直涌，一股奇怪的味道熏得人頭昏眼花。他抬起頭來，看見凡是拔了木樁的地方都冒起了氣泡，有幾個嘍啰已經(jīng)倒在田里了。金錢豹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抽身往岸上奔，走出沒兩步，發(fā)現(xiàn)段真金已經(jīng)拿著自己的槍，槍口正對著自己。

金錢豹搖晃著身子怒吼：“段真金你狗日的，老子猜你不敢開槍，你殺了我，我弟兄們上來一人一口嚼了你！”

段真金笑道：“我本來不敢殺你，也不想殺你，如果你不殺鄉(xiāng)親們，說不定我段真金真跟你們走了，可是你太殘忍了！你居然一下殺了我們鷂子巖八十余口！為了他們，我今天非殺你不可！”

金錢豹跺著腳問：“你到底為了啥呀？”段真金抖著槍說：“先前我的話不是沒說完嗎，現(xiàn)在我告訴你，評成分的會上，我以為跟我有矛盾的農(nóng)會主席、民兵連長要整我，沒想到他們和村里人都說我有點家產(chǎn)也是憑勞力掙來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評為地主富農(nóng)。這話比你要的金子銀子都重要，它就是良心，有了這顆良心，鄉(xiāng)親和睦，再苦的日子也甜。就憑這點，我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要救他們，替他們報仇?！倍握娼鹫f完，向金錢豹開了一槍，接著抓起金錢豹的衣服點燃扔進氣泡沸騰的田里。只聽“轟”的一聲，田里頓時烈焰騰騰，金錢豹和牟賴寶那些嘍啰們剎那間葬身火海。

金錢豹到死也沒明白，滿田的稀泥怎么會燃起熊熊大火？他不知道，“民國”三十二年，段真金的爺爺領(lǐng)來了一個打井隊，他們用那一罐銅圓和少數(shù)金銀買下了這附近十畝田，說要在這里開采洋油和燃?xì)?。段真金小時候常見這田里的水是紅色的，水中還冒氣泡。打井隊鉆了十多個眼，又用木樁將鉆孔堵，從此鷂子巖這塊田地只留下了常年冒氣的怪相。因這怪相，田一直未種糧，成了一個小沼澤，上面長滿了燈草。想不到這塊廢棄的水田在這場劫難中被段真金派上了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