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舊還真

那天晚上散步，散到一位同學家。這位同學是漳州有名的藏書家，報上報道過他。他家有點亂，桌上椅上床上地上全是書。每次我到他家，他都會向我推薦他新買的書，凡我感興趣的，都讓我先拿回去看。那天他向我推薦的是上海遠東出版社新出的《文壇話舊》，作者欽鴻，是著名的現代文學研究家，我在十幾年前撰寫《楊騷傳》時就讀過他的文章。于是便借回家。本意是想瀏覽一下，不想讀下去，越讀越當回事，一讀到底，還讀出一點感想來。

文壇講的是現代文壇，所謂現代文學按習慣的分法，時間是從1919年算起的，所以，與之有關的“舊”，大都是已經過世了的人和這些人的事。

許多人的名字是陌生的。我想，我是一個現代文學的愛好者，讀過許多有關的書，連我都陌生，就不用說一般的讀者了。而這些陌生人又都與名人的名字連在一起，比如魯迅、馮雪峰、郁達夫、胡風、歐陽予倩、巴人、張恨水、趙景深等等（而這些我眼中的名人對于年輕人來說，也許也是陌生的，他們更知道現在的明星、歌星和款星）。那些在書中和魯迅們聯系在一起的人，在當時，也都是一些很努力有成就的人，他們都寫出影響一時的作品，有的甚至可以說是著作等身，可是，由于種種原因，他們被湮沒了，沒人提起了。我想，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的成績和影響都遠遠超過當今許多所謂的作家，比如青禾之流。要是他們不出色的話，也不會被魯迅們看中和提攜。我又想，他們其實沒有被真正的湮沒，畢竟還沾了魯迅們的光，被欽鴻先生挖掘出來，寫在《文壇話舊》里。還有那些，也許比他們更努力，更出色，更有成績的人，他們也寫了許多好作品，卻因為他們沒有機緣認識魯迅們，就真正的被歷史湮沒了。由此往前想往大想，在中國的歷史上，在外國的歷史上，有多少這樣的文人，他們的作品，他們的人生，湮沒了，消逝了。突然就有了一點明白，湮沒是常態。就像大海里的波浪，一浪蓋過一浪，誰還記你是哪一波哪一浪？不被湮沒，留下來的才是非常態，是所謂的幸運者。當這樣的幸運者，決不是自己能說話算數的。寫的好就能留下來嗎？未必。我發現，有的名氣很大的作品，往往沒有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作品寫得好。所以我想，作為寫作者，千萬不要把能不能留下來太當回事。能寫就寫，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寫下來，不欺心，就非常OK了。

讀《文壇話舊》還讀出些許不快。這種些許不快是近來閱讀中常常掠過心間的感覺。是一種曾經上當受編的不快。怎么回事啊，和以前說的不一樣啊，原來是這樣，上當了。人生有許多感覺，受騙上當是最不好的感覺之一。舉一個例子，過去，我們一直把魯迅的這兩句詩當座右銘：“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誰也沒對這兩句詩的含意有絲毫的懷疑。而書中卻這樣說：

“現在談到魯迅詩歌，要實事求是，不能離開原意去拔高。像‘橫眉冷對千夫子，俯首甘為孺子牛’兩句，主席解釋得太高了。這是一首自嘲詩，這兩句詩魯迅對許廣平解釋過，‘千夫’指一切人，反對的也好，贊成的也好，我都不管，我橫站著，冷對這一切；‘孺子’是指海嬰，是說我俯首做海嬰的牛。我看這樣的解釋，才符合原意，如果照目前流行的那么解釋，后面‘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兩句又怎么理解呢？”

說這話的是一位叫蔣錫金的教授，他的祖父“跟魯迅是一起在教育部辦事的”，他本人曾與許廣平一起研究過魯迅的舊詩。原來是這么回事啊，誰不想當好爸爸，誰不想當自己兒子的“牛”啊。幾十年來一直把一種錯誤的理解當座右銘，就像抱著一個充了氣的塑料袋當美人，睡了幾十年，一旦發現是個假貨。那感覺，就別提有多惡心了。當然還有許多，許許多多。

我們常常把實事求是掛在嘴上，而我們幾十年來最缺少的就是實事求是。我們的“實事”往往是依據“需要”而“求是”的。過去是政治的需要，現在是穩定的需要。事就是事，實就是實，不說或者不讓說不等于就沒有了。政治家的智慧不應體現在如何說，更不應該體現在如何不讓說，而應該體現在如何做，把事情把問題給解決了，讓人沒話說。對老百姓說話不能用“外交”辭令，更不能文過飾非。我們這一代人上當上怕了，不想讓下一代人跟我們一樣，當傻瓜，一當幾十年。我們的傻，不是假傻是真傻，是骨子里的傻，因為有許多假話被我們當真話，“牢記在心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到行動上”，成了記憶的一部分，成了我們自己的東西，分不清也分不開了。我想，我們也曾經因此而騙過別人，很真誠地把假的東西傳授過別人。這是我們的悲哀。我們是小小的老百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們今后行為中，特別是今后的寫作中，盡量地把真實，包括自己的真實感受寫下來，而不要因為種種原因或需要，去造假，寫假。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我們民族有為需要而造假的傳統，所謂“為尊者諱”，一不小心就滑進去了。寫作的人造假很可怕，因為他們能把假的寫得和真的一樣。

讀《文壇話舊》，我的體會，不光是話舊，更要緊的是話真。不是因舊話舊，話舊是為了話真，因舊話真，話舊還真，警醒后人。話真難，不是過來人更難。一是要想得開，二是要有膽識。說想得開的人很多，真想得開的人很少。膽是勇氣，勇氣來自良心；識是學識，不是一般的知識，是對社會人生深切的體會。光有膽而沒有識，還是講不了真話。為了真，我們一起來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