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歷二十三(公元1595)年,28歲的湖北公安著名才子袁宏道被朝廷派到江蘇吳縣(縣治在今天的蘇州)當縣令。按說,太湖邊的吳縣是全國最富庶也是最繁華的地方,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應該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差使,但在擔任吳縣縣令的短短兩年間,袁宏道卻給親朋好友們寫下了一大堆訴苦信。
袁宏道上任后的第一封信是寫給家鄉公安文社的社友們。袁宏道,字中郎,年僅15歲即結文社于公安縣城南,自立為長。他在社友中很有威信,社內年三十以下者皆聽其約束。在袁宏道的帶領下,公安文社樹起反對“復古”的旗幟,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小品,給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而強勁的氣息,有力地推動了晚明散文創作的發展,袁宏道也因此成為公安派的領袖人物。在這封給社友的信中,他不但沒有訴苦,甚至還有幾分興奮:我已經當上吳縣縣令了!吳中得到我這個縣令,那么,“五湖(太湖)有長,洞庭(山名)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何等意氣飛揚!但在信末,倒也流露出一點擔心:“吏道縛人,未知向后景狀如何,先此報知。”
但接下來的信則一封比一封凄涼,這一份擔心也很快變成現實。他告訴姐夫毛太初:“弟已得吳令,令甚煩苦,殊不如田舍翁飲酒、下棋之樂也。”才上任幾天就萌生厭倦之心。而在給與他同時離京赴任的好友沈廣乘的信中,他竟這樣寫道:“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在給另一位好友何湘潭的信中,他更進一步發揮:“作令如啖瓜,漸入苦境,此猶語令之常。若夫吳令,直如吞熊膽,通身是苦矣。山水風光,徒增感慨……”
為什么當吳令如此痛苦呢?他舉例說:“上官如云,過客如雨,簿書如山,錢谷如海,朝夕趨承檢點,尚恐不及,苦哉!”吳縣地處繁華要沖,更兼風景秀麗、物產豐饒,自然成了上級官員、四方過客的青睞之地。但這些似乎都好對付:“上官只消一副賤皮骨,過客只消一副笑嘴臉,簿書只消一副強精神,錢谷只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然而最不堪的卻是那些恩恩怨怨的人際關系和是是非非的流言蜚語,舉凡“吏情物態,日巧一日;文網機阱,日深一日;波光電影,日幻一日”,陷入這樣險惡的官場和人際關系的泥潭之中,真是令人無法忍受。他甚至發出:“作吳令,無復人理”的感慨。在給兩位堂叔的信中,他說:“金閶(指吳縣)自繁華,令自苦耳。”“請看來春吳縣堂上,尚有袁知縣腳跡不?”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當不長這個縣令了。
袁宏道居然就在任上病倒了,而且病得還不輕。在給好友的信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病來五月,雞骨支床,面貌如煙,肘指如戟……”簡直是皮包骨頭了。他分析自己得病的原因:“一入吳縣,如鳥之在籠,羽翼皆膠,動轉不得。以致郁極傷心,致此惡病。大抵病因于抑,抑因于官,官不去,病必不痊。”于是,他發出“宦心灰冷,歸腸迫切,不肖雖愚,豈以七尺易一官。不肖行矣!”病了五個月,終于促成了袁宏道掛冠而走,不再當這個曾被人人羨慕的吳令了。
除了第一封信外,袁宏道在擔任吳縣縣令期間寫了幾十封訴苦信,而這些直抒胸臆、情真語真的中郎尺牘小品成為晚明散文創作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不要以為袁宏道不解為官之道,也不要以為他只是一位不問世事的名士。其實,他為官清廉,處事干練,識見過人,關心百姓疾苦。當吳令,政聲遠揚。被當朝首輔大學士申時行說是“二百年來,無此令矣!“
但袁中郎就是袁中郎,他向友人這樣描述自己辭官的心境:“拋卻烏紗,作世間大自在人矣!少時望官如望仙,朝冰暮熱,向不知有無限光景。一朝到手,滋味乃反儉(貧乏)于書生……譬如嬰兒見蠟糖人,啼哭不已,及一下口,惟恐唾之不盡。作官之味,亦若此耳。”將官位比作蠟糖人,好看卻不中吃,難怪本是一介書生的袁中郎要大呼其苦了。
無所作為的孝宗皇帝
宋高宗晚年,朝政已經相當腐敗。因此,不少大臣把驅逐金人、恢復中原的希望寄托在皇太子趙昚身上。著名將領岳飛就是其中一個。高宗趙構是宋徽宗的第九個兒子,當時被封為康王,如果不是靖康之亂,本來沒有資格當皇帝;加上他自己沒有兒子,而抱養來的皇太子卻是堂堂正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的后裔。民間都知道趙匡胤傳位給弟弟趙光義的故事,因此對皇太子更多了一分同情。而天長日久這事就成了高宗的一塊心病。岳飛之被高宗殺害,雖說是當時朝廷文武兩大集團日益尖銳的矛盾激化的結果,但積極擁立太子繼位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高宗借秦檜之手殺了岳飛,暫時緩解了兩大集團的矛盾,可是那塊心病依然難除。公元1162年,在內外壓力下,已經當了36年皇帝的高宗終于退位,37歲的皇太子登基,是為孝宗。
孝宗之所以會得到全國軍民的擁戴,和他在當太子前的優良表現分不開。當金主完顏亮親率大軍南侵,兩淮失守之時,朝中大臣紛紛勸說高宗退避。而孝宗(時任建王)卻義憤填膺,請求帶兵出征并擔任前鋒破敵,給南宋軍民強烈的振奮。
按說孝宗皇帝確實是想干一番事業的,這從他即位之初就詔令朝廷內外臣子大膽向他陳述時政的弊病以及振興祖業、光復山河的良策可以看出來。事實上,孝宗執政二十多年間,眾多朝臣也不間斷地用上疏、廷對、進札等方式,對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問題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這其中包括朱熹、呂祖謙、陸九淵、楊萬里等一代名儒。
即在今天,回首當年宋廷上的這一片熱鬧情景仍然讓人感慨不已。懷著各種各樣動機的當朝和地方上的文武大臣圍在胸懷壯志的皇帝身邊,或鼓動如簧之舌,侃侃而談,或上封進札,洋洋萬言,讓皇帝相信他們的赤膽忠心和安邦興國的宏議博論。孝宗倒也不厭其煩,不斷地接見大臣,不斷地披覽奏折,但結果如何呢?
在向皇帝進言的大臣中,朱熹的見解最為突出,他說做帝王的學問,必須先研究事物的原理獲得知識,然后掌握事物的變化,發現規律(義理)。根據這個義理,他分析了抗金形勢和恢復中原的積極意義,又談到百姓的利益和國家安危的關系,繼而指出各級官員們的貪贓枉法,已成為社會公害。孝宗剛開始對朱熹的言論很感興趣,特地召他入朝對策。可是,當朱熹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特別是指出皇帝要正君心親賢臣遠小人時,孝宗就不高興了,甚至還當場發怒。這樣,大臣們便知道,皇帝還是愛聽順耳的話。于是,阿諛奸佞之徒大行其道,逢迎拍馬、曲意奉承之風把一個本來沒有多少智慧和魄力的孝宗皇帝吹得暈暈糊糊。在這樣的情況下,許多愛國志士錐心泣血的主張如陳亮的《中興論》、辛棄疾的《美芹十論》等自然被擱置不理了。
此時全國上下爭論的中心首先是在對金的軍事對抗決策上。還在孝宗皇帝即位之初的隆興元年(1163)三月,金國統帥紇石烈志寧就致書宋朝,要求割讓海、泗、唐、鄧四州,兌現金宋舊約,否則將出兵南下。南宋朝廷頓時一片混亂。以張浚為首的主戰派和以史浩為首的主和派吵成一鍋粥。經過朝廷一番激烈辯論,急于表現自己強烈事業心的宋孝宗起先自然是傾向主戰一方,于是派張浚、李顯忠先后率軍渡淮抗擊金兵。但隨著戰事的不斷失利,孝宗又很快地倒向主和派一邊,相繼派出廬仲賢、王之望等人出使金國,與金人談判議和。和談持續了十幾年,金人的態度不斷強硬,而把持朝政為孝宗所倚重的湯思退則僥幸和議速成,導致邊備盡弛。湯思退的誤國遭致國人的一片痛罵。湯思退本人也在罵聲中倉惶死去。
這時,在軍事、外交和內政都陷入窘境的孝宗皇帝又想起了朱熹,再次召他進宮入對。朱熹毫不客氣地指出:“陛下臨御二十年間,水旱盜賊,略無寧歲……”是什么原因呢?他一連問了八個有沒有,如“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與?”“大臣失其職而賤者竊其柄與?”“直諒之言罕聞而諂諛者眾與?”句句擊中孝宗的要害。這回孝宗倒沒有發火,但即便是后悔也無濟于事了。
事實上,讓朝野寄予重大希望的孝宗比之昏庸無能的高宗更沒有多少作為。26年過去了,被朝廷無休無止的爭論聲弄得身心俱疲的孝宗借高宗皇帝去世要守孝為名,趕緊傳位給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