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漢語里,“性情中人”是個褒義詞。然而仔細想想,這四個字的意思就和漢語里許多詞匯一樣,有些含混。我不通訓詁之學,也不敢學于丹教授那樣把中學語文課當學術賣。好在人們用“性情中人”形容別人時,雖然反映出自己的認識水準,但一般還不至于太離譜,頂多是用詞不當。需要留神的是那些以“性情中人”自居的人,輕輕松松地就把裝瘋賣傻犯混牛皮轟轟正當化了。
平時最看不出性情的人,大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豈止性情,在公共場合,他們往往連表情都像是編過程序的。人本是有性情的,所以在一些私人場合,尤其是酒后或者走背字的時候,我也見過一些做官的朋友的真實面目,或有趣,或無趣。不過,總需掩飾內心的人,無論如何是與“性情”風馬牛不相及的。我想,所謂“性情中人”起碼要是習慣而不是擅長真情流露的人。我沒有考證過“性情中人”的出處,印象里,它原本是一個晚近的文人用語,形容那些淡泊瀟灑、率性灑脫的高人。比如“我醉欲眠”的陶淵明,或囑力士脫靴的李太白。至少也是縱情享受,無意功名的袁枚、李漁一路的文人。在革命年代,在凡事先問階級屬性的日子,講究性情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性情被肯定,是走向個人自由的一步,雖然我們關于自由的認識依然混亂,我們是否珍惜自由也頗為可疑。“性情中人”的使用頻率開始高起來,忽然變得通俗,似乎和金庸小說的迅速流行有莫大關系。李尋歡、張無忌這等行俠仗義、快意恩仇、敢愛敢恨的小說人物,特別適合感情長年受壓抑時的需求,雖然韋小寶才是最多面也最接近真實的角色。能夠深入人心的杜撰人物,并不見得是因為像真的,更多時候只是因為符合人們的幻想與期望。我的感覺是,中國文學里的所謂正面形象大多如此,倒是那些壞人往往入木三分。我倒希望自己是個性善論者,可是我的理性和經驗總在提醒我,事情并不是這樣的。人生經歷里,真性情固然感人但很少見,喪心病狂的事件卻時有發生。我更希望自己多看到曾經的亮色,憧憬光明的未來,然而歷史的閱讀需要嚴謹,容不得把它當成一個小姑娘涂脂抹粉。如果尋找“性情中人”就得向上追溯一千多年,那么他們是不是已瀕臨絕種了呢?自然,標準不妨放寬,只不過語言的使用和許多事情一樣,寬則濫。現在“大師”“不朽”隨處可見,讓活人鬧心、拿死人開涮,反襯出當今之世流行的是文字的浮夸與速朽。
汪曾祺先生是他那一代人里很出色的作家之一,我讀過幾位后輩作家懷念他的文章,寫得很有感情,看來汪先生為人謙和,人緣是極好的。后人說汪先生,常以“性情中人”言之。我讀他的文字與人們對他的回憶,覺得汪先生難得在于既十分熟悉市井文化,又一生長存文人情懷。說汪先生人情練達,閑散自得,也許更確切一些。“性情中人”的一層意思是特立獨行,是不通世故或超出世故的癡心人,以我對汪先生的淺見,似乎并不合適。
錢鐘書先生的大才是上個世紀后半葉在中國鮮有其匹的。且不說他那其實沒多少人讀得懂和讀完過的《管錐編》,即使平常與朋友在南沙溝家中聊天時,錢先生也是才氣縱橫,放情隨意,傾倒眾生的人物,古今中外,上天入地,亦莊亦諧,刻薄有趣。然而,錢先生好像又是一個警醒甚至謹慎的人,表達思想極其曲折,或根本就不說或不想讓人讀明白。錢先生在社科院幾十年,總是溫和超然,談笑風生,要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才出版《槐聚詩存》隱約流露心曲,如“何時榾柮爐邊坐,共撥寒灰話劫灰”。(《王辛笛寄茶》,1974年)又如“魂即真銷能幾剩?血難久熱故應寒。獨醒徒負甘同夢,長恨還緣覓短歡”。(《代擬無題七首》之七,1991年)最著名的當屬那一闋沉痛的《閱世》:
閱世遷流兩鬢催,
塊然孤喟發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
寸寸難燃溺后灰。
對癥亦知須藥換,
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
留命桑田又一回。
秀木易摧,在世變頻仍的年代,生存本能、社會本能壓倒一切也是不得已的,嚴格意義上的“性情中人”能否存活都很難說。不過,我也沒有悲觀到以為他們是絕種動物,反倒相信他們正如同生命一樣生生不息,只是他們命中注定歷盡挫折,幾乎不可能成為公眾人物。
我的一位高中同學,思路迥異常人,目光柔和清澈,經常滿懷同情心地摻和到各種各樣的事情里,或者在我看來毫無必要地批判一些他以為謬誤的人。在中國人最不缺的利害判斷方面,他一直少根筋。我曾經幾次提醒他我以為必要的一些功利考量,一邊說一邊想電話那頭到了三十多歲依然像孩子一般的眼神,就開始心虛,開始覺得自己俗不可耐。幾年以后,他覺得自己在幫助別人,結果把自己弄得很慘。那是另一個故事,在這里不說也罷。在我心中,這位朋友是最近乎“性情中人”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今后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