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酒樓餅鋪開始賣粽子,粵人猶存古風,慣于把“粽”寫成“糉”,店頭和報章皆是斗大的糉字,豆沙糉、蓮蓉糉、瑤柱糉、鮑魚糉、火腿糉、燒鴨糉……猛一看我總以為是傻宇,常被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傻子嚇一跳,繼而暗自偷笑。對啊,糉子和傻子果然相去不遠,因為每年包糉子的時候,我就成了傻子,走神失魂癡癡呆呆,心心念念只掛著這件事。
包粽子是大工程,雖然我每年只包一種臺式八寶肉粽,費盡吃奶力亦僅做出四五十粒,但是卻要忙亂好幾天,秣馬厲兵如臨大敵,沉浸在緊張亢奮的情緒中,久久難以平復。表面看起來是制備食物,其實是進行一場神秘的自我陷溺儀式,在烹飪的正當掩護下,我為所欲為,恣意把狂野躁慮以及凄惶低回的諸般心緒,收攝于餡料內摻攪入糯米中,緊緊包藏在粽葉圍砌的角錐空間內,蒸煮消融狠狠發泄。
包粽的儀式肇始于采買選料。首先去上環的海味干貨街,一年一度的盛典,我一定精挑最新鮮的食材:一級泰國蝦米、赤紅的金華火腿、圓肥易酥的花生、飽滿甜糯的北方板栗、味濃質腴的日本花菇,以及碩大鮮香的北海道干貝。辦齊干貨就轉戰街市,紅蔥頭要挑光致緊實的,粽葉要選淡綠清香而完整的,咸蛋黃要橙紅透亮的,至于最重要的五花腩肉,早已交代熟識的肉販預留好肉,他把粉紅脂白層層分明的肉摔在了砧板上給我看,滿臉得色:“靚到飛起!”照例要他剖成長條刮凈豬皮,臨走前他叮囑我:“下次記得拎一粒來俾我食啊。”我也照例答應,但總是一轉身就忘了,因為滿心只想著我的粽子。
不放心,回家再用鉗子細拔五花肉,確定六根清凈后才洗好,切成兩寸見方的肉塊,放入玻璃盆中,以姜片、天津玫瑰露和上好老抽浸泡,放進冰箱。腌一兩日后取出來,以廚紙拭干,熱沸油鍋大火快炸,溫度要高速度要快,見微褐色即撈起,迅速扔入冰水中浸冷,繼而反復沖洗以抽脂除油。寫來只清清淡淡十數字,現場卻雞飛狗跳、刀光劍影。
然而苦盡甘來,撈出肉塊另置廣口湯鍋,加入八角、蒜頭、黃酒,傾以龜甲萬和壺底油淹過肉面,開鹵后就漸入佳境,小火燜上半個鐘頭,肉香四溢,連貓都跑來廚房饞得大叫。一般鹵肉要煮上一兩個小時,但這肉煨上三四十分鐘即可,因為包入粽子后還要煮兩小時,太軟爛反而減損肉質的腴美彈性。
這鍋鹵肉,正是粽子的精華與靈魂。五花肉統攝了餡料的命題主調,鹵肉汁綰結了米和餡的質地風華,并提吊出諸物的氣味,參差對位融為一體,實在太重要了。一般肉粽多半包入醬油五香淹過的生肉,我卻固執地認定非鹵一鍋好肉不可,否則粽身非像油飯般,香則香矣了,但缺乏堅實的調性和深長的余韻。這鍋肉在包粽的前三天就要動手,因為鹵好后還要放上一兩天,務求淋漓盡致徹底入味。
而這一兩天也不能閑著,買回的干貨要一一泡發制備,工序繁瑣漫長,最需音樂滋潤救贖,足夠聽完十出歌劇、三套大提琴全集,外加八張藍調。開大廚房的音響,在泣訴詠嘆或琴弦錚鏦中,把泡發的干貝撤些清酒,和火腿并列上裹蒸軟:泡開的花菇洗凈剪蒂,另起鍋用醬油耗油紅燒,有人為省事把它丟入肉鍋同鹵,然而肉和菇都是霸道濃腴之物,我怕兩強相爭斷失本性,寧可多道程序。
咸蛋黃最簡單,剪開真空包裝,每粒對切兩半即可。哎,這是我唯一妥協的食材,現成的當然風味較遜,不過買咸蛋來剝委實痛苦,有一年我從街市買了二三十只咸蛋,坐船回家已破了數只,其余的要一個個處理,先洗凈圍裹蛋身的厚厚黑泥,敲破蛋殼取出蛋黃,再切成對半,洗得我腰酸背痛,渾身蛋味,余悸猶存決定下次不玩,老老實實買人家剝好風干的。
其他蝦米、花生、栗子、粽葉皆需浸泡,時間短長卻各不同,蝦米泡半小時就要取出,以免流失鮮味,粽葉則要浸上一晚才能軟熟,花生和栗子較麻煩,浸好后要用熱水燙以便去皮膜?;ㄉ逻€好,搓剝后應聲而落,一斤豆半小時就可以搞掂,栗子就討厭了,半斤要埋頭苦干兩小時,因為栗衣殘存在曲折幽深的褶皺里,需要長針一一挑出,順便檢視是否蟲癭硬化,壞了的栗仁既不香甜也蒸不爛,足以敗事。我試過用新鮮栗子,蟲蛀較少但甜糯不如干栗,大約因為夏季不當令。以前住倫敦時,秋深常去附近的漢普斯德公園撿栗子,剝殼去皮取來包粽子,弄得指甲紅腫痛了幾天,剝出的栗仁瘦得可憐,雖然滋味美極了,卻是不可復得的即興之舉。
然后是流淚時間,要做油蔥酥。櫥子里雖然還有半包臺灣帶來的,然而為求新鮮,我自討苦吃另外新做,一粒粒洗凈紅蔥頭,剝去帶黑點霉斑的蔥肉,被嗆得視線逐漸模糊,等到細細切成一大盆時,已經涕泗滂沱,如果正趕上歌劇在生離死別的關頭,干脆就哭它一頓。抹完臉平息下來,熱油鍋把蝦米和紅蔥絲干煸,用小火慢條斯理逼出香味,酌灑胡椒粉和醬油渲染加強,收干后盛起放涼,和香菇、栗子、干貝等物一碗碗分開收好,就此休息收攤,養蓄體力留待明日決戰。
翌日先淘洗浸泡泰國糯米,接著一片片把浸好的粽葉刷洗干凈,棉繩一段段剪好,糯米去水濾干。端出鹵肉鍋,加出肉塊來切成兩半這是我的經驗,鹵制時切成小塊容易老韌。鹵好再切才能留存肉汁,定型后亦更均勻。搬出我開Payty時用的巨型湯鍋,傾進糯米拌入鹵肉汁,如果鹵燉時比例和火候適當,肉汁應光亮濃香帶黏稠,和糯米的清香綢繆纏綿,而加入去皮花生仁及蝦米油蔥酥后,更是香美不可言。貓又來廚房打轉,不斷發出既焦慮又幸福的咕嚕聲。
前幾年我做的是北部粽,先把米炒到半熟再包,容易塑形也較快熟,可是此地的泰國糯米過于軟爛,炒不了一會就碎裂,煮出來粘黏成團口感欠佳,今年我決定用南部粽的做法,生米包粽難度較高,不過這正是我沾沾自喜的手工,我的粽子既要味道豐腴華麗,形體也講究秀美典雅呢。
取出八寶餡料一字排開,把兩片粽葉折成斗狀,在糯米中包入一只香菇、半個咸蛋黃、兩顆栗子、一片火腿、半塊干貝,覆下粽葉反轉折疊,一邊用棉線緊緊裹起,一邊調整形狀,稍有歪斜就拆掉重做,因為我要每粒粽子都是立體分明的四角錐,都是既尖峭又飽滿的棱角。
“喂,你看這個角多美多緊俏啊……”我拿起粽子對著貓自夸自嘆,像握著魔鏡的巫婆,張牙舞爪飛揚跋扈,無限膨脹肥大,灌滿了自戀的熱空氣。生平渾噩乏善可陳,唯有此刻最為猖狂驕傲,我在粽子里目見靈光,找到人生成就,飄然遠舉天外九萬里。
得意是有一點點理由的,我的粽子手工不是源自家學,也非始于少女時代,而是十多年前移居海外,將屆中年才自己摸索出來的。憑借鄉愁牽動的饞嘴、燒肉粽的味覺記憶,以及一本傅培梅食譜,在那個荒野滿地的倫敦深秋,我第一次包粽子,竟然就瞎打誤撞成功了。在此之前,我模糊記得八九歲時似乎包過一個,后來媽媽熱衷于宗教,家里就沒有包過肉粽,沒料到二十多年后因緣匯聚,我會在異國用中國粽葉、泰國糯米、越南蝦米、英國栗子、西班牙火腿、日本花菇和蘇格蘭干貝,做出朋友都說很像的臺式燒肉粽。而我也樂得做粽子到處分送倫敦的臺灣朋友,鄉味互鋪,相濡以沫。
臺式燒肉粽是我的鄉土情結,也是私密的驕傲和偏執,包粽子的過程令我不僅釋放鄉愁重建記憶,也抒發對廚藝的狂熱激情,銘印烙記一往情深,即使后來搬到香港,我也不愿意改包其實更省事易做的裹蒸粽,嫌它樣子粗蠢味道雜混。至于長形的江浙粽,則又過于單調無料,滿實的糯米一下子就把人塞飽,了無余味。因為對燒肉粽的戀執,我對包粽的食材配料和做法程序,吹毛求疵,百般挑剔,自滿自大,無限耽溺。還好發作時間只有幾天,地點也僅在廚房。
一邊哼歌,一邊漫想,四十多粒一個半小時就包完了,放入鍋中以大火煮兩小時,再燜一小時,大功就告成了。放涼后取出檢視,摩挲著棱角粽身,又是一番得意洋洋,收入袋中妥善冰藏后,開始打電話,約朋友見面送粽子。陸續幾天分批送完,魔鏡沒有了,自戀的熱空氣也揮發殆盡,我不癡不傻又正常起來,儀式終于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