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氣壓很低,令人胸悶的下午。因是陰天,不見了毒辣的太陽,我才跑到城市花園,想在這里面好好地呼吸一會兒野外的空氣。
我剛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一個女人清亮、溫柔、多情的喊叫聲,打進我的耳膜:
“歡歡,我的寶貝,到我身邊來,來,快來!”
“草地上很臟,不許你趴在上面玩!”
“寶貝,你不聽話,我可要生氣,不喜歡你啦!”
這聲音離我很近,可是被一排桂花樹遮住了,看不到說話的人;這聲音又好像很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說話人到底是誰。
不到一支煙工夫,說話人終于現身了,原來是韋玉艷。已經是40歲的人了,她還是愛俏,把頭發攏到腦后,用一塊顏色十分鮮艷的絲綢帕扎住。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哈叭狗,朝我姍姍而來。我和她是初中、高中同班同學。她一直是我青年時期的夢中情人,我熱戀她有四年多時間。她是干部家的千金,我是工人家的兒子,她自然沒眼看上我。
“原來是你呀!老同學,多年不見了。”她人還未到我身邊,已和我打起招呼。她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依然笑得很迷人,牽動她臉上每一個細胞,都洋溢著笑意。
“你不是住在火車站附近,怎么會跑這么遠來玩?”
“我家已搬到北京華聯后面,是剛買到手的一套三室二廳的新房。”
她邊和我說話,邊靠我身邊坐下。她打開塑料袋,開始喂起狗來,先給它吃了幾塊鹽水鴨,又哄它吃了一塊雞蛋糕。怕它吃噎住了,慌忙擰開娃哈哈的瓶蓋,往塑料杯里倒水給它喝。
從交談中,她知道我們住得很靠近,兩個片區中間只隔著一條解放路。她約我一道往回走。
她把呆在地面上的狗,又重新抱進懷里。竟把裝狗食的塑料袋,毫不客氣地塞到我手上。我很不想接,接過來又很想扔掉,但礙于情面,我還是沒有這樣做。
“你用不著抱它走,四條腿要比你兩條腿跑得快!”
“它太胖了,走路很吃力,會氣喘。”
到了北京華聯商場,該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了,我把塑料袋遞給她,她沒肯接,反而拖住我,要我到她新家去看看。
她住在3樓。未進她家,我好像聽到一位老人微弱、嘶啞的聲音在叫喚:
“我口渴,我要喝水。”
我集中注意力,想聽清這聲音從何處而來,可是又聽不到了。再看韋玉艷的臉,她對這聲音,又無任何反映。我以為這聲音發自對過鄰居家。
我坐在客廳里的一張沙發上。她為我拿來一杯茶,一包煙,放在沙發旁邊的茶桌上,要我自用,不必客氣。
她平時替狗洗澡,都放在衛生間,今天為陪我說話,改在客廳里進行。她先后捧來兩盆水,一盆內只放了一半,另一盆內放了一大半。后又拎來兩只熱水瓶,和一只簍子,簍子里裝著梳子,飄柔洗發露,還有兩條雪白的干毛巾。
她往冷水少的盆內注入了熱水,又用手放在盆里試了試,她的手就是溫度計,嫌熱水加多了,她又添了冷水;嫌冷水添多了,她又加入少量的熱水。調到水溫適中時,才擠入飄柔,用手攪攪勻。哈叭狗很老居(老練、有經驗的樣子),用不著招呼,主動跳進盆里,除頭露在水面外,它把全身都埋入水里,一動不動地趴著,靜靜地享受著輕松和舒服。
她邊忙著給狗洗澡,邊耐心地給我解釋:“給狗洗澡,不能用肥皂和白貓洗潔精,因為堿性大,洗后會脫毛,一定要用飄柔發露洗。”
“我口渴,我要喝水呀!”
這次我聽清了,也留意到,這聲音就來自客廳北頭東邊的一個房間里。
“這是你母親還是你婆婆,她要水喝。”
“你不要聽她叫,她睡在床上很無聊,不叫叫會不舒服的。”
她用梳子在小狗的身上由頭梳到尾,挨著一遍又一遍,凡有毛的地方,全讓她梳到。直到她滿意了,才把它提起來,用一塊干毛巾,擦去它身上的泡沫。接著又把它放進清水盆里,再漂洗一陣。最后才用另一條干毛巾,把毛內的蓄水全擦掉。
“我口渴,我要喝水呀。”這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見到她又從廚房間搬來一臺小電扇,要為狗吹風。她根本就不想遞水給老人喝。我實在忍無可忍,端起我身旁還沒喝過的一杯茶,往老太太房間跑去。
老太太可能患上重感冒,滿是皺紋的臉燒得通紅,嘴唇發白又干裂。我遞給她的水,她一口就喝完了。我又回來倒了一杯水,去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從她一句話里,我知道韋玉艷是她兒媳。我再三關照她,待她兒子下班回來,一定要去醫院掛水,不能耽誤了。
回到韋玉艷身邊,我很激動,也很氣憤地說道:
“老同學,想不到你現在變得又俗氣,又可惡!對一條狗,你呵護得這樣專心;而對待你有病的婆婆,竟這樣冷漠和無情。難道她老人家就不如你的這條狗嗎?”
離開她家后,我笑我當年怎么會愛上這樣的女人?還為她痛苦了四年多。多虧她拒絕了我。要是同她結了婚,我可要倒上八輩子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