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很好

2004年6月，父親在廣州某醫院做食管開胸術前一直很緊張。他每天都去隔壁206病房打探情況。206病房的病人姓張，說話很大嗓門。我們辦住院手續那天，張大爺剛巧從手術室被推回來，也是食管開胸手術。醫生說手術從上午8點多一直做到下午3點，開刀3處，縫合101針。

父親問他，術后是不是很難受？如何難受法？刀口疼不疼？不吃東西餓不餓？我悄悄對著張大爺使眼色，因為我一直將真相瞞著父親，所謂的食管開胸術實際就是食管癌手術。孰料張大爺看也不看我，用微弱的聲音說：“難受你也得做，活著啥滋味都嘗嘗，才叫不白活。你以為你得的是癌？那病不好得！”一時間，整個房間的人都被他逗笑了。

父親術后，張大爺常由兒子扶著來看父親，那滿身的白繃帶讓人觸目驚心，他卻帶著自豪的語氣說：“醫生說了，這是他做過的最復雜的手術。你看我，還讓醫生破了個世界記錄呢。”

有一次說起手術效果，張大爺說：“我不指望多活，再來個十年八年就可以了。”他兒子說：“滿足吧老爸，好人也就活那么大歲數，誰能長生不老呀？”他們父子的樂觀感染著父親，漸漸地，父親不那么悲觀了。

我和張大爺的兒子常在一起聊天，說起未來，我們自然都是一片茫然。他說：“面對現實吧。不過，在他們面前可不能這樣，最好不要拿他們當病人，要讓他們覺得自己得的是無足輕重的病，不要自己嚇自己。”后來，我有意在父親面前灌輸這樣的意識，比如，讓他自己走路去取東西，他回來稍慢，我會說：“怎么這么久？”父親便笑，但在潛意識里，他是高興的。

出院后，我們一直和張大爺父子保持著聯系。父親常常給張大爺打電話，問他有什么反應，胃痛不痛，吃東西噎不噎。張大爺接電話，每次都說很好，能吃飯了，消化也好，還胖了幾斤。告訴父親少生氣，多想高興的事。父親的笑容便漸漸多起來。

一年后，父親恢復得很好，臉色紅潤。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做過手術。和以前一樣，隔段日子，父親便給張大爺打個電話聊聊。后來總是張大爺的兒子接電話，問他父親怎么樣。他說氣色好，沒有什么異常反應，以前胃酸，現在已經好了，還叮囑我父親多注意，樂觀些，精神作用是很重要的。

第二次復查我們沒遇見張大爺。他兒子打電話說，老家來了親戚，要耽擱一段時間，還轉達了張大爺對父親的問候。

今年，我恰好有事去他們所在的城市深圳，父親叮囑我一定要去看張大爺。辦完事后，我買了些補品，給他們打電話說明來意。他兒子遲疑著說：“其實，我父親一年前就去世了，只是一直沒告訴你們。”在街角，我呆住了，恍然明白，為了不讓父親受打擊，他們隱瞞了事實。可以想象出，如果父親知道了真相，精神會崩潰，那后果確實是不堪設想。而他們對于我們，原本只是陌生的人。

剎那間，我說不出話，只是鼻子酸酸的，有淚流出來。

回去后，我告訴父親，看見張大爺了，他面色紅潤，身板硬朗，刀口愈合得幾乎看不出痕跡。父親像小孩子一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