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臂膀上養著兩只耗子。我喜歡它們。雖然耗子只是我左右臂膀上的兩塊肌肉而已。它們在我的身上便代表著結實、力量、強悍和安全。只要我露出兩條臂膀,它們便跳出來,隨時要撲過去撕咬站在對面的人,至少讓他們感覺到冰涼的威脅和血淋淋的危險。我就曾經將一頭發飆的牛犢啪的一聲放倒在地,滾了好久才爬起來,從此它對我聞風而逃。我每天都對著沙包發泄多余的能量,堅硬的拳頭像鋒利的牙齒,一次又一次將沙包打穿。能將沙包打穿的拳頭,肯定也能打穿任何人的頭顱。現在,我的耗子已經比那時更加肥大,快要變成兩只兔子了,應該到了任誰都害怕的地步。
但竟然有人蔑視我的耗子。他欺負了我的姐姐。他不僅從我家的墻頭上順手牽羊地拿走了一串臘肉,還當著盲子阿三的面摸了一把我姐姐的胸部。雖然我姐姐的胸脯還沒有完全發育,但也是我的胸脯,已經歸我的管轄范圍。姐姐為那幾串臘肉花掉了很大的心血,整天拿著扇子驅逐蒼蠅,等到過年,這十幾串金燦燦的臘肉就是我們一家的唯一美味。但闕敢強搶了我家的臘肉,還摸了我姐姐的胸脯一把。盲子阿三拍著自己的胸脯斷言說,闕敢摸了她。否則你姐姐的尖叫不會比殺豬還響。姐姐是啞巴,說不出心中的屈辱。我脫掉上衣,把它捏在手里,我的胸脯露出了,更重要的是露出了我的耗子,太陽已經把我的手臂曬得黑黝黝的,像長滿了耗子毛。我要替姐姐說出心里的屈辱。
我在闕七的雜貨鋪找到了闕敢。他正派頭十足地在掂量著王屠戶肉臺上的一塊豬肉。誰都知道,闕敢沒錢吃豬肉。闕敢喜歡把王屠戶的肉當做女人捏來捏去,捏得油水直流。王屠戶很不耐煩地說你買不買肉?闕敢笑了笑,說我們打個賭吧,我保證這塊肉不會超過五斤,超過了五斤,他生吃了。這天是節后,肉不好賣,又是午后,百無聊賴,王屠戶也想找些樂趣,打賭便打賭,肯定超過五斤,如不超過五斤,從此天天白送五斤豬肉給你闕敢。二人先后擊拍著肉臺,一言為定。肉臺旁邊一下子圍過來很多人,熱鬧得像看脫衣舞。我先把我姐姐胸部被襲的事放到一邊,跟著大家起哄,把熱鬧的氣氛推向高潮。他們沒有退路了。有人從闕七雜貨鋪要來了一把秤,不用王屠戶的秤。有人當著眾人閃閃發光的眼睛稱那塊肉。秤在半空中,肉也在半空中。十幾個一本正經的公證人踮起腳,都湊近秤看清楚了。沒有異議。一致裁定,剛好五斤一兩。所有的人都對著闕敢哄笑,要他說話算數,生吃了那塊肉。但在米莊,我們都是文明人,沒有人會生吃豬肉。
闕敢拿起那塊肉,再三掂量,不斷地罵自己,今天我肯定是踩狗屎了,要不我怎么會看走眼?他看看自己的腳底,拖鞋底什么也沒有,干凈得像水洗。他又拿起鞋子嗅了嗅,也沒聞到狗屎的味道。肉在肉臺上,幾只綠頭大蒼蠅拼命地叮肉,王屠戶生怕肉被叮虧了三兩二兩,遂拿起肉串子猛打蒼蠅。
闕敢還在對自己身體翻箱倒柜的,一定要查驗究竟哪里粘了狗屎。得意忘形的王屠戶可沒有耐心,把肉提到闕敢的嘴巴前。大家整齊劃一地喊吃了它吃了它。我也跟著叫吃了它吃了它。叫聲把米莊都吵熱鬧了。大家知道闕敢要生吃五斤一兩豬肉,都從四面八方趕來。闕敢的臉紅紅的,他張開了嘴巴,露出鋒利的牙齒。他要生吃豬肉了。但只有大狼狗才能一下子生吃掉五斤一兩豬肉。闕敢不是大狼狗。
但闕敢遲疑著,抓豬肉的手毛絨絨的。那是襲擊我姐姐胸脯的手,像熊掌一樣粗陋。在震天的喊叫聲中,闕敢沒有膽怯,環顧四周,看誰喊得最響。結果是滿臉橫肉的王屠戶喊得最起勁,最興奮,最得意。他自己的豬肉要被白白吃掉了還喊得那么響,好像要被吃掉的不是豬肉而是狗屎。闕敢舉起豬肉向四周揚了揚,意思是說他要吃肉了請大家作證。大家都說好,快吃。王屠戶興奮地將油膩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前模仿著大熊貓啃竹筍的動作,還罕見地扭起肥大的屁股,他沒注意到此時的闕敢已經收起笑臉。收起了笑臉的闕敢突然把豬肉往王屠戶的嘴上甩打過去。剛好,把王屠戶的臉全掩蓋了。豬肉緊緊地粘在王屠戶的臉上,他的臉變成了一塊不規則的肉。王屠戶慌亂中用手抓自己的臉,肉掉了,臉上滿是油。情況突變,氣氛驟然變險,眾人停止了喊叫。王屠戶抹了一把眼睛,猛然抄起屠刀,要砍闕敢。闕敢抄起肉臺的另一塊更大的肉,往王屠戶的頭劈去。王屠戶措手不及,臉又被掩住了。闕敢順手抓起一條長凳,往王屠戶的背狠狠地掃過去,王屠戶轟然倒地,屠刀掉到了另一邊,發出咣啷的一聲脆響。闕敢迅速脫掉寬闊的上衣,擺開架勢,等王屠戶爬起來。
從闕敢赤裸的上身我看到了兩樣東西,一是系在他褲頭上的幾串臘肉,肯定是我家的;二是他的臂膀上也養著兩只耗子,跟我的差不多大。現在它們跳得比我的厲害。
王屠戶很久沒有爬起來。闕敢又踢了他兩腳。王屠戶還是沒爬起來。大家以為闕敢就此算了,但闕敢覺得還沒解氣,雙手抓著王屠戶的褲帶,深呼吸,一把將笨重的王屠戶提起扔到肉臺上,像魯智深拳打鎮關西那樣對著王屠戶的肚皮猛打一陣。出乎意料的是,王屠戶那么快便吐著白沫求饒了。闕敢開出條件,王屠戶一口答應了,從今往后每天白送給闕敢五斤豬肉。闕敢這才罷休。令眾人吃驚的是,身強體壯、氣勢洶洶,曾經是米莊最強悍的王屠戶竟然不是闕敢的對手。一只貓對一只老虎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他們趕緊閉上了嘴,一瞬間悄悄溜了大半。闕敢從肉臺上抓起另一塊肉,掂了掂說,這塊肉不會超過五斤。王屠戶點頭說,不超過五斤,拿去拿去。闕敢并不客氣,拿起肉便走,臘肉在他的褲頭上晃蕩著。我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還在自己的肉臺上喘著粗氣的王屠戶,我擔心他爬不起來,或者爬起來后抓起刀子追殺闕敢。但王屠戶沒有急于從肉臺上爬起來,有人說,王屠戶你沒事吧。王屠戶無奈地笑笑,沒事,我想歇一會——老啦,是年輕人的天下啦。
我追上闕敢。他瞪了我一眼,我拿了你家的臘肉,你是不是要拿回去?我說,我不是來要回臘肉的。
那你想干什么?
我向闕敢露出了我臂膊上結實的耗子。闕敢不屑地說,要吃肉不能單靠這個。
我說,我們是可以坐下來談談的。
闕敢于是便半坐在一根橫倒的枯樹上,但顯得很不耐煩。他急著把豬肉放到鍋里了。我說,我們要取長補短——我想跟你學打架,將來隨你打到鎮上、縣城甚至省城去。闕敢想不到我和他有著共同的理想,便給我示范了很多打架的要領。他還說,到了省城你還得聽我的,不能叛變,我保障你吃穿玩,風風光光。我開始佩服闕敢。我決定跟他干。
我也說不清楚我為什么要跟闕敢干。過去,我從來都瞧不起闕敢。在以讀書論英雄的米莊,有兩個智力最不被人看好的人,一個是我,另一個便是闕敢。同一個村里不可能同時有兩個傻子,但人們分不出我們之間究竟哪一個更傻,常常為此爭論不休。雖然我們都沒有被稱為傻子的壞名聲,但他們內心深處都把我們當成了傻子,兩個沒有前途的人。我們生活在一個以屢出讀書人聞名遐邇的村莊里顯得很不合適,我們的笨拙和差等生的頭銜多多少少敗壞了米莊的聲譽,這使得我們也羞愧難當。因此,我們不約而同地輟學了。傻子是瞧不起傻子的,傻子和傻子也不會有共同語言。平時我和闕敢便很少來往,也許心底里都把對方視為敗壞了米莊名聲的人。但想不到的是,我們竟一見如故。從今天開始,我們便建立了友誼,奇跡般地走到了一起,看起來力量要比兩個絕頂聰明的人在一起還要強大。
看來闕敢這一架蓄謀已久,打得很有價值,把最強大的最兇悍的王屠戶擺平了,村里的人都敬畏他。他一舉征服了米莊及附近村落所有的人,連村長也對他刮目相看,禮讓三分。而與闕敢相比,我便相形見絀。我不能讓闕敢的威望遠遠地跑在我的前面,不能讓人認為我只是貼在闕敢屁股后面的一塊肉而已。我也得干一次漂亮的活給他們看看,把我的形象和地位確立起來。但我不能再碰王屠戶,原因有三:第一,一塊再堅硬的骨頭也經不起兩次打擊;第二,即使我打殘了王屠戶,也引不起轟動效應,而且還將導致闕敢的勝利貶值,導致闕敢的不滿;第三,我不喜歡碰釘子,關鍵是沒有把握。我要打一場有絕對把握的仗。
我決定從最軟的柿子捏起。也就是說我要擺平盲子阿三。
盲子阿三在去肉鋪的路上被我堵截在路旁。我一把奪了他手中的拐棍。盲子阿三失去了第三只眼睛。他的手像螃蟹一樣亂抓,求饒說不要開玩笑啦,你怎么能拿盲子開玩笑?我說,我偏要拿你開玩笑。是闕勇吧。我說是。你找闕敢算賬了吧?我說,我先找你算賬,闕敢只是推了一把我姐姐,推不等于摸……你欺騙了我,連你也敢欺騙我!
盲子阿三像被冤枉了,焦急起來,我沒有聽錯,是摸了,推跟摸不一樣,不信你問你姐姐——自己的姐姐被別人占了便宜還替別人說好話……
本來我還有大發慈悲對盲子阿三網開一面的可能,但盲子阿三明明知道我姐姐是啞巴,說不出心里的屈辱,他還說這樣氣人的話。
盲子阿三就是這樣挨揍的。如果他能看到我手臂上的耗子,他就不會這樣說了,也許我真下不了手。但可惜的是他是一個盲子,還是米莊最軟的柿子,而且根本不清楚我的意圖。我下決心捏了。即使是一塊豆腐我也要捏了。我扔掉他的眼睛,一把推他滾到水溝里。水溝沒水,盲子阿三很快爬起來,胡亂抓了一把草。他罵我。罵得一點也不好聽。我抽了他的嘴巴,當我扯他的耳朵要他向我求饒時,他不但不妥協,還順手抓住了我的雙手,猛地往我的右臂猛咬一口。我尖叫一聲,一只耗子被咬傷,流著血。我聽到了自己的呻吟。我憤怒地揍他的頭,他雙手抱著頭,以此抵擋我的攻勢。我的右臂的血越流越多,那只受傷的耗子似乎要枯死了。我等待盲子阿三主動認輸,從而讓我體面地結束這一場并不成功的搏斗。但他并不認輸,反而趁我攻勢減弱之機進行了反撲,抱住我猛咬猛打。我們就這樣廝打在一起,從芭蕉地一直滾到蘑菇棚,最后在米河的河堤僵持著。
我斷然想不到盲子阿三如此勇猛和頑固。我不愿再跟他打下去,但看到圍觀人群的興奮不已的臉,我不得不繼續打下去,一直到晌午才結束。因為我被頭顱上流下來的血模糊了雙眼,跟盲子阿三一樣看不到任何東西。是我先妥協的。我說算啦,改天再跟你沒完。我先松開了手,意味著我放棄了這場勝利還沒到手的戰斗。
盲子阿三松開手后惡狠狠地警告我,以后不要瞧不起盲子。
不僅我,還有很多人,見識了一個可怕的盲子。他的可怕都隱藏在他的深不可測的眼睛里,誰也看不見。
我狼狽不堪的樣子卻被闕敢看在眼里。他很失望。從右肋抽出一把嶄新的斧頭,送給我。
我說過,要吃肉不僅靠力氣。闕敢說。他的左邊褲頭上還系著另一把嶄新的斧頭。
從此,人們便稱我們為“斧頭幫”。我跟隨闕敢身后,橫行村里。
有了斧頭就像獅子插上了翅膀。但斧頭不是用來砍人的,而是用來嚇唬人的。我們整天把斧頭插在腰間,穿一件沒有衣袖的布卦,露出像柱子一樣滾圓的臂膀。人多的時候,我們常常抽出斧頭,往鋒利的刀刃上吹吹風,或放在石頭上磨。斧頭是越磨越鋒利的。為了讓他們知道我們的斧頭不是豆腐做的,我們還得一斧頭砍掉一棵芭蕉樹,或將闕七雜貨鋪的柜臺的腿砍掉,柜臺失去了一條腿,貨物嘩啦啦地從柜臺上倒下來,撒得滿地都是。闕七堆著笑臉夸獎我們的斧頭和力氣。他們越來越害怕我們。明明知道是我們偷了他們的東西,他們也不敢哼聲。村長是唯一敢仗義執言的人,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們潛入他家把他懷孕的母牛砍死以后,他再也沒說過我們一句不是,甚至群眾慫恿他報警,他也支支吾吾,忍氣吞聲,還落得是我們保護傘的惡名。從此以后,米莊再也沒有人敢當著我們的面對我們評頭品足,再也沒有人把我們當做傻子。看到我們,人們要么遠遠地繞道而行,要么對我們畢恭畢敬。哪家新賣了豬牛,數票子的時候剛好讓我們看到,那也得給我們意思意思。誰家的池塘的魚肥了,他們得心甘情愿地先撈幾條給我們下酒。這是規矩。規矩是由我們訂的,像村規民約一樣,他們得按我們訂下的規矩辦事。米莊終于有了我們的位置。我們比那些聰明人不知厲害多少倍。
我們不滿足于欺壓鄉里,從這些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有一天,我們把兩個到米莊來收購農產品的高州販子擋在了路中間。
他們緊急剎停了手扶拖拉機。我向他們晃了晃手中的斧頭。我告訴他們,從此以后,你們得向我們交保護費。
兩個高州販子面面相覷。
“我們從來沒有交過保護費,即使在高州城里也沒有誰敢向我們要保護費。”說話的叫李強。我和闕敢幫他打過工,扛過化肥,裝載過芭蕉,累死累活一天才得五塊錢。
闕敢氣勢洶洶地,作出要砍人的樣子。斧頭幫成立以來,我似乎寸功未立,于是自告奮勇說,讓我來。闕敢閃開一條路。我揮起斧頭往李強的座位砍去,李強本能地閃開,斧頭落在他的坐墊上,綻開了一團雪白的海綿。正是這一團海綿嚇倒了不識抬舉的高州販子。
李強戰戰兢兢地說,大哥,我們并沒有說不給,我只是想要交多少才合適……
李強答應了我們,每來一趟米莊得向我們交納一百元的保護費,從現在開始。闕敢把一百元大鈔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向另一個一言不發的販子揚了揚斧頭。
我們并不滿足于高州販子每趟一百塊錢,因為他們并不經常來,而我們經常缺錢用。我們決定向他們勒索一筆。機會出現在一天的中午,闕七的一條瘸了腿的老狗橫穿過石拱橋時正好被李強的拖拉機碾死了。李強罵罵咧咧地對闕七說,我們好久沒來米莊了,才來一趟便撞死了你家的狗,真倒霉。
李強干脆地表示要賠償,從口袋里抽出五十元錢,遞給闕七。但闕敢從空中截住了那五十元鈔票。
這是我的狗。闕敢說。
李強驚訝地說,全世界都知道,這只瘸狗是闕七的,怎么會變成了你敢哥的呢?
闕敢從腰間猛地抽出斧頭,你問問闕七,這狗是誰的?
闕七左右為難,李強追問他,你得憑良心。闕七說話敢憑良心?
闕敢說,從現在起,這條狗便是我的狗,你碾死了我的狗。
闕七遲疑了一會,點點頭,同意了闕敢的說法。李強憤激地要罵闕七。但闕敢一把將李強摔倒在地,強龍不壓地頭蛇,你怎么能欺負本地人?我旋即跟上去,用斧頭的背面敲了一下李強的膝蓋,李強一下子癱軟下去。這一次,我們得到了一千元。但李強他們再也沒有到米莊,米莊的農產品要挑到很遠的寶圩,販子們才敢收購。米莊人開始對治安怨聲載道,實際上是對我們頗有微詞,說我們是敗壞了米莊名聲的人。村長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終于偷偷向派出所反映情況,兩個民警來了一趟米莊,他們在路上攔住我們。
“像你們這種年紀,腰間應該插著書本,你們為什么卻往腰間插斧頭?”
闕敢對其中的一個民警說,姑丈,我們要去砍樹——山上有很多的樹,家里斷炊,得砍樹換米。
那個被闕敢稱為姑丈的民警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警告了闕敢一番。另一個民警也沒有發現什么不對,于是他們開著警車呼呼地走了。后來,我們砍了很多的樹,誰違抗我們,誰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他家的芭蕉樹或芒果樹頃刻之間會成片地倒下,一片狼藉。李村的張九,陳村的馮達,十里屯的黃海,都吃過我們的斧頭虧。我們的斧頭砍鈍了,他們還得忍氣吞聲地幫我們磨得鋒利,好讓我們繼續砍他們的樹。
我們也隱隱約約地知道,米莊的狗頭軍師們在密謀除掉我們。但他們投器忌鼠,畏首畏尾,空有絕好妙計而沒有敢實施。比如,妙計之一,受鎮上窮兇極惡的“西門霸”被街坊挑斷腳筋變成了乞丐的啟發,他們要把我們也打成殘廢,讓我們從今往后像螃蟹一樣生活。具體辦法是選十幾個年輕力壯的人趁我們喝醉的時候,將我們的腿打斷,連筋拔起,甚至將我們亂棒打死,法不責眾,何況打死的又是惡棍,死也白死。此計好是好,但去哪里找十幾個勇士?村里大都剩下老弱病殘了,勇敢的人大都到了廣州深圳開天辟地去了,回來一趟也不容易。妙計之二,干脆毒殺我們,神不知鬼不覺,一干二凈,一勞永逸。他們確實有祖傳毒方,一夜之間能毒殺千軍萬馬,殺人不見血,又了無痕跡,我們兩個小混混何足掛齒。此外他們還有妙計三、四、五……比諸葛亮的錦囊還多,五花八門,千姿百態,色彩斑斕。但是,他們只是紙上談兵,像地下黨一樣躲躲閃閃,一晃半年過去了,沒有誰敢站出來,連輕微的反抗也沒有,正義的力量并沒有結出漂亮的果實,風平浪靜,碧波蕩漾,我們毫發無損,快樂安康。更令他們可怕的是,我們的斧頭幫越來越強大,已經有十幾人之眾,個個染發文身,腰掛斧頭,前呼后擁,浩浩蕩蕩,搞得米莊烏煙瘴氣。
但越是風平浪靜的時候越有危險。危險來自我們自己的內部。闕敢每天從王屠戶那里拿走五斤豬肉,王屠戶沒有意見,他愿意給,給了闕敢五斤豬肉,損失能從別人身上賺回來。關鍵在于,闕敢每天吃不完五斤豬肉。他便常常拿到我家來,找我姐姐,讓我姐姐幫他做成臘肉,曬干,然后讓我送到他家里去。他把臘肉掛在高高的屋檐下,臘肉越來越多,像北方人家的玉米棒綿延在屋檐下。他家被臘肉包圍起來,顯示了他家的無比富足。雖然我姐姐快成腌制臘肉的機器了,但我家的臘肉并沒有增加。我提醒姐姐,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向闕敢要點勞務報酬,比如讓他每次給我們留下半斤八兩的,或者你暗地里克扣一點也成,積少成多,好讓我們過得不那么寒磣。可姐姐不敢。我說怎么不敢?那肉本來應該有我一份的。
趁闕敢不在我身邊的時候,王屠戶悄悄地把我叫到肉臺前,為難地說,我不是不愿送肉給你,實在不能再送,再送的話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本來我想從送闕敢的五斤肉中分一半給你的,但闕敢不愿意,利益均沾,那分你一斤半斤總可以吧,闕敢得大頭,你好歹也得點蠅頭小利,但闕敢還是斷然拒絕,屬于我的肉怎么要分給闕勇,你家的女人讓給別人睡睡?我想呀,你們同坐米莊江山,拳頭是一樣大,斧頭都一樣鋒利,貧富怎么相差那么懸殊?
雖然當面斥責了王屠戶的挑撥離間,但我仔細想想王屠戶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每一次分贓,闕敢總是先拿,拿最多最好的,他家不僅成了臘肉行,咸魚博物館,連雞鴨都多得滿山坡,但我家除了吃得好一點外,還是什么也沒有,一次我姐姐要去舅舅家,向闕敢借了三只雞還得立字據。幫里的弟兄們早就發現不公平了,但不敢說。本來我還想忍氣吞聲的,但經不起王屠戶的多次挑唆慫恿,終于暗下決心帶領弟兄們另立門戶。王屠戶說,你成了闕敢以后,本來屬于闕敢的每天五斤豬肉便轉送給你了,你家很快便比闕敢闊氣。闕敢覺察到了我的異志,氣勢洶洶地質問我,說我是不是要自立門戶?我不置可否。闕敢說你想叛變!我說,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但你每天得分一半肉給我,因為這不僅是肉的問題,還是面子問題。闕敢哂笑說,不可能,要是分一半肉給你,你就跟我平起平坐了,王屠戶是我擺平的,你連盲子阿三都擺不平,你怎么能跟我平起平坐!闕敢原來一直瞧不起我,現在又拿擺不平盲子阿三的例子來詆毀我,讓我在幫中威信掃地顏面盡失。果然,跟在我身后的弟兄越來越少,他的嘍羅在我面前也敢趾高氣揚。
本來我跟闕敢還沒那么快便翻臉,但盲子阿三到處散布謠言,說闕敢每次送豬肉到我家,總要先摸一把我姐姐,后來干脆就是強奸了,闕蘭喊痛的聲音比殺豬還慘。不信?不信你們看看闕蘭的乳房是不是油膩油膩的,再不信你還可以看看她的肚皮,都變成母豬肚了。闕蘭是我姐姐的名字。我看了看姐姐晾在曬臺上的文胸,果然油膩油膩的散發著肉騷味,再觀察她的肚子,似乎真是鼓起來了。我說姐姐你怎么啦?姐姐是啞巴,說不出心里的屈辱。我火冒三丈,在磨刀石上狠狠地磨斧頭。姐姐知道我要干什么,拼命地阻止我。她越是阻止,我越感到恥辱,連臂膀上的兩只耗子都在恥笑我了。姐姐要搶我的斧頭,我一把將她推倒在水溝里。她焦急得要開口說話。但她是啞巴,說不出心里的屈辱。那就讓我的斧頭替你說出來吧。我臂膀上的耗子一下子膨脹起來,砰砰直跳,似乎要跳出來為我搖旗吶喊甚至撲到闕敢的身上把他撕碎。我帶上幾個弟兄(僅有的幾個了)去找闕敢攤牌、算賬,然后分道揚鑣、勢不兩立。
還是在王屠戶那里找到了他。他正在肉臺前為五斤肉挑肥揀瘦。肉臺上肉真多,都是好肉。王屠戶一臉無奈卻又裝出十二分情愿的樣子,幫著闕敢選最好的肉。我心里燃起了忌妒的怒火。將來,王屠戶會不會也像現在那樣給我選肉?
闕敢抬頭看見了我,并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不妙和危險。闕敢厲聲質問我想干什么!我沒有回答。我不需要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其實,他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們在米河的邊上擺開了陣勢。閑人遠遠地躲到了一邊。盲子阿三躲到了王屠戶的肉臺底下,戰戰兢兢地豎起耳朵聽電閃電鳴。王屠戶果然比盲子阿三膽小,他放棄肉臺和肉臺上的肉,跑到闕七的店鋪里,從窗口探出半個腦袋來。當然,還有更膽小的,都爬到樹上去了。
偌大的一塊空地上只剩下我和闕敢。連狗也不敢靠近我們。觀看的人都深深地屏氣凝神,等待一場氣壯山河的決戰。
如果闕敢妥協,愿意把每天五斤肉分一半給我,作為交換,我也愿意對他強奸我姐姐的事既往不咎,從此我們還是兄弟,還同坐米莊江山。但他沒有妥協。他拔出了腰間的斧頭。我當然也做出同樣的動作,因為今天的斧頭就是為這次打架準備的。
斧頭的光芒灼痛了人們的眼睛。陰沉的殺氣卷起了路面上的沙石。有人忍不住發出了惶恐的驚叫;有人在顫抖中大小便失禁;也有人捂住眼睛像盲子阿三一樣用耳朵來體驗一場戰爭。
我臂膀上的耗子躍躍欲試。闕敢臂膀上的耗子躍躍欲試。
兩對耗子針鋒相對。兩把斧頭針鋒相對。
對峙了好久。我們的友誼在對峙中一滴滴流走,仇恨取而代之。
我是在耐心地等待闕敢最后時刻改變主意。
但肉臺上的肉都發出腐臭來了,闕敢還不妥協。他應該妥協。
他怎么連妥協也學不會呢?
機會是留給善于妥協的人的。
但是他的眼睛越來越冰冷,雙臂像燒紅的鐵棒。我終于下定決心,再也不給闕敢任何機會。
我們夾起一陣風殺向對方。
我們的決斗并沒有人們預期那樣打得天昏地暗,直到挑燈夜戰。我們只是持續了三秒便結束了爭斗。
告訴你這三秒是如何耗掉的:我們揮舞著斧頭沖向對方的過程耗掉了兩秒;我們的斧頭砍向對方臂膀的過程耗掉了半秒;我們把斧頭從對方的身體上拔出來然后同時痛昏倒地的過程又耗掉了半秒。我們惜時如金。迅速。簡潔。卻不乏慘烈。事后我們快速盤點了一下,在這短短的三秒鐘時間里,也就是看客們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各損失了一條臂膀。不同的是,他是左臂膀,我是右臂膀。流掉的血也差不多,在各自的腳下都有一條河,他的河流向王屠戶的肉臺,我的河流往闕七的店鋪,方向相反。有人作了精確測量,河的長度也一樣,剛好十五米。至于損失的程度,事后人們作了各執己見的評估,莫衷一是。有人說闕敢虧大一點,有人說我虧大一點,直到三年后我和闕敢從監獄回來,他們仍爭論不休。
回來后,我和闕敢都只有一條臂膀了。無論嚴寒酷暑,我們都穿著長袖衣服,不讓別人看到我們剩下的那條萎縮得沒有了耗子的胳膊,關鍵是不讓他們看到另一邊丑陋的痂。我們都變成了和善的人,見了誰都畢恭畢敬、誠惶誠恐。我們都只剩下一條臂膀,如果再聯合起來,我們便有了兩條臂膀,又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但那是不可能的了。三年牢獄生活,我們雖然常常照面,但從沒說過一句話,好幾次,我的嘴巴都快控不住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誰先開口,便是誰先向對方露出怯懦和悔意。然而我們都能看到對方空蕩蕩的袖筒,我們的袖子迎風飄揚,像要熱烈擁抱,又像劇烈地排斥。現在我們都自由了,有時候不約而同地來到當年決斗的地方,但我們不愿走到一起,都心照不宣地避開對方,如果我在闕七店鋪幫忙吆喝,那他就在對面王屠戶的肉臺前擺動著空袖子為王屠戶驅趕蒼蠅。高州販子早就恢復天天來遛村了。王屠戶的生意越來越好,聽說他都在鎮上買了房子,還養著一個年輕的湖南女人。而盲子阿三已經當上了父親,孩子給他引路的時候都不需要拐杖了,孩子的媽便是闕蘭,見了面我得叫盲子阿三一聲姐夫。
現在的米莊,太平盛世,蒸蒸日上。我和闕敢的將來都離不開米莊。我打算種植幾畝燈籠椒,成本低,銷路好,見效快,關鍵是一條臂膀也能打理。不謀而合的是,闕敢連椒地都平整好了,就等高州販子送來椒種。明年風調雨順的話,我們都會有一個好收成。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小說表面看來是寫一個柔弱勝剛強的故事:有著小耗子般肌肉疙瘩的“我”,與同樣健壯的闕敢烏合而成的貌似強大的少年黑幫,最終在米莊看似弱小的盲子阿三、王屠戶等人的韌性反抗和智性離間下土崩瓦解了。
小說的新穎之處在于,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所展示出的“我”的內心訴求與實際情形之間的錯亂,所帶給我們的穿透強、弱二元對立的具體事件,進而對人性自我確認欲望的思考。
小說情節發展的內驅力來自“我”的自我確認的焦慮。在一個“以讀書論英雄”的鄉村,智力平平的“我”自然成了米莊人忽略的對象,而處于無名狀態。這樣一種不被認同的邊緣狀態引起了“我”的不安和焦慮。于是運用暴力確立自我便成了“我”的一種內在沖動。我一開始企圖借為姐姐出氣之名教訓一下闕敢的想法,不過是想要借此來確認我的成人形象。但闕敢因擊敗王屠戶而占有的不可撼動的強勢地位,使“我”的成人確認之行被延宕。“我”只好轉向看似弱小的盲子阿三來繼續完成自我確認,但阿三的韌性反抗,讓“我”并沒有得到什么便宜,自我確認再次被延宕。“我”只好與闕敢同流合污組成黑幫,借助群體的力繼續“我”的自我確認之旅。雖然有過對鄉人和外來高州販子的優勝,但闕敢的光芒依然讓我的所有的努力在王屠戶的離間話語中黯然失色。于是“我”不得不通過與闕敢決斗來最終完成自我確認。“我”和闕敢的兩敗俱傷以及因此而落下的空空的袖管,昭示著自我確認最終成了虛脫的失重之旅。
點評人:張昭兵(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