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曉莉放下電話,兩手就往左乳捂去,乳房下面是心,她覺得她的心快要拱穿乳房跳到外面來了。她對書房里的丈夫緊張地覷一眼,還好,丈夫王唯并沒有注意客廳里接電話的她,仍像平時那樣,埋頭在他的電腦里。白曉莉就往臥室走去,她的壓箱底的幾件衣服在那個房間的樟木箱子里,梳妝臺也在那里。她覺得現在最是她穿那些衣服的時候,也是最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時候。進了屋,將那些衣服在手里抖開時,她的心又開始怦怦地跳起來,盡管她有把握丈夫不會在這個時候進她的屋,她還是賊一樣地把臥室的門關上了。
關上門后,白曉莉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甩到地板上,用腳踢到床底下,光著身子往鏡子前面一站,像質量檢查員檢查一件產品似的前后左右打量起自己來。她對自己的身材基本上是滿意的,挺著的凹著的十幾年來似乎并沒有多大的變化。隨后她把手伸向了梳妝臺,甕里捉鱉般地拿過來那瓶平時很少舍得用的香水,兩個腋窩下噴噴,大腿根部噴噴,噴完后才舍得把新衣服穿到身上。整理好衣服后抓緊化妝,妝一化完她就對鏡子里的自己充滿信心地笑了。雖然已到了徐娘半老的歲數,這化妝后的風韻哪里是一般的年輕女人比得了的!于是她在心里一番感慨:怪不得那個當上了大老板的風流家伙還想起來給她打這個重溫舊夢的電話!
二
那個當上了大老板的家伙是白曉莉的初戀情人。白曉莉的戀愛史中雖然有幾個追求者,可她認賬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現在的丈夫王唯,一個是被她舍棄掉了的剛才給她打電話的辛也。兩人和她相處的時間都很長,在那很長的時間里,她把感情的秋色二一添作五地平分給了他們。她在平分給他們感情時,是很痛苦過一段時間的。最后的抉擇也是痛苦的,她對他們都放松了一些防線,當然是假放,誰敢跟她使強他就舍棄誰。她的這一招不能不說新又奇,他們都吻她摸她了,她也讓他們吻讓他們摸,王唯的吻和摸是那樣的斯文那樣的溫良恭儉讓,吻她摸她后,把她當個寶貝一樣地死死地抱到了他們約會結束的時候。辛也卻在吻她摸她后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了她的褲腰帶,她的褲腰帶是個死扣,他就硬把手往里插。她死死地拽住他的手,他卻死死地抓住她的內褲,最后生生地把一條絲襪褲零碎地拽到了外面,她就惡狠狠地罵了他一聲下流坯子離開了他。第二天他來找她了,說他那也是愛她。第三天他又來找他,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她既不承認他是愛她,也不給他機會。第四天他來對她說了一句話,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那句話是孫猴子是逃不出佛爺的巴掌心的,說時,還伸出手掌來對她晃了晃。
那時候的白曉莉,沒有理會這句話的深刻含義。她覺得她也沒有必要去理會,辛也不能把她怎么樣,了不起到外面去說些敗壞她名聲的話,說她和他怎么怎么的。那又能怎么樣呢?只會是叫她瞧不起他,抹殺掉他在她心里那并不算壞的印象。再不就是到王唯那里說三道四,她覺得那也挺好,是在幫她,幫她考驗另外一個男人,這另一個去了,會來另一個,供她選擇的排了那么長一隊。可是辛也既沒有說三道四,也沒有搬弄什么,丟下那句話后,就像一滴水蒸發在空氣里了。
一晃十多年過去,她幾乎都把那個叫辛也的男孩子給忘掉了。她又見到辛也是在兩天前的技校同學聚會上,她們那些技校同學的聚會,從來是安排在一些便宜小店的,這一次召集聚會的同學通知她,地點在市里最好的白玫瑰大酒店旋轉餐廳。同學間的聚會她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她覺得聚得多了,就像吃一道菜,總吃就沒什么味道了。雖是吃請,你吃了別人的就得請別人吃,這是中國人的規矩。下崗后一下子少了幾百元錢,沒有了那個請人吃的基礎。這一次她去,一半是沖那個市里唯一的五星級牌牌,一半是新奇,是誰撿了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要讓大家到那個全市最高的旋轉餐廳分享?那個一年四季一刻也沒停止轉動的地球儀般的建筑她還從來沒有去過。
那個旋轉餐廳對白曉莉來說,顯得很是神秘,電梯就換了三次。她要進那道門時,兩個穿旗袍的妖冶女子上來攔她,問她事先有無預訂,她說他們同學會,女子說沒聽說什么同學會,他們這里是一個南方來的大老板包席,她正懷疑是不是同學們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后面來了同學,說她們正是那個大老板請的客人。她們出了電梯,有一排穿著旗袍的妖冶女子迎接,剛走進餐廳,里面就起了一陣騷動,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朝她們走過來,她走在右邊,他卻把右手給了她,左手給了她的同學,惹得她的同學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這個男子正是她十幾年都沒見過一面的辛也。
事后,白曉莉才知道,被請的同學們誰都清楚是辛也請客,只把她蒙在鼓里。蒙她在鼓里,是辛也的主意,是怕她知道了不來。跟她捅穿那層窗戶紙的也是辛也。飯后辛也親自開車送她。他的車是寶馬,進口的寶馬。車走了一程,他對她說,我叫同學們瞞你你不會怪我吧?她說,可以理解。他又說,往后我要請你喝杯咖啡什么的你不會不給面子吧?她想都沒想說,那有什么。她答完見他既高興還興奮,就有點茫然了,隨后又有點后悔了,他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想都不想看癟她?
只是一會兒,白曉莉的這種想法就消散了。自己是什么人?人家什么人?自己四十的女人豆腐渣,還是個下崗的嫂子。一起下崗的嫂子們有的迫于生計都當起了租賃女,讓那些打工的民工花三百元錢包一個月。她雖然沒去做那種下賤的事(也不可能去),可她畢竟和她們一樣,也是個下崗的嫂子。人家呢,明擺著的大老板。不是大老板能開寶馬車,能在旋轉餐廳請客一擲千金?明白自己本來就是個癟的后,白曉莉想,一個下崗的嫂子有像辛也這樣的大老板請吃請喝,哪有給臉不要臉的!一種期望值甚至還在她的心里慢慢地開始了升騰,但愿辛也的話不是說說玩的。
從此,白曉莉的心里就像養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調皮,安靜下來的時間少,她也就被它拱來拱去的弄得經常地心旌蕩漾。她接到電話后本能地用手朝著左乳捂去,一半是那種怕人窺視的原因,還有一半是怕那只小兔子拱穿她的乳房從此跑掉。她是不愿意它跑掉的,它在她心里拱來拱去的那種感覺她覺得很好受,她已經有好多年沒這種感覺了,偶爾有過幾次,還都是在夢里,雖然夢里和她相擁相攜的男人們沒幾個優秀的,醒來后,她還是要遺憾一番,我干嗎要從那個夢里醒來呢!
三
辛也請她的紅玫瑰大酒店,就是她和王唯舉辦婚禮的地方。大廳的每張桌子上,都有一枚紅玫瑰。這是當初沒有的,當初的酒店,是以城市命名的。白曉莉正在想酒店是什么時候改的名,辛也的車在酒店的門口出現了。辛也仍然是那么地風度翩翩,走進那個拐角的西餐廳時還十分紳士地向她打了個請的手勢。坐下后她看得出他很高興,有些慌亂的目光在她的衣著上脧來脧去,她也就很高興,并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儀表的重要性。從他有些慌亂的眼神里,她原以為在一個朦朦朧朧的空間里會發生些啥?結果出乎她的意外,他們只是說了一大堆的話,吃了一肚子她從來沒有吃過的西餐,就離開了酒店。
仍然是他開車送她回家。不過他這次沒有把她送到家門口,而是在鬧市的一根電線桿邊停下了。他跟她握別,一個帶藍寶石的戒指巧妙地戴到了她的手指上。她口里說著不要,另一只手要去摘那戒指,一款精致的手機又向她的手迎來。她看看左手的戒指右手的手機正不知所措時,他笑了笑說,你要是不要,就真是叫我無地自容了。她一猶豫,他就關了車門,說后會有期。
白曉莉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是呆呆地望著辛也的車,直到他的車在車流里消逝了,她才朝車站走去,商場的門前有一路直達她們廠宿舍區的車。可是走了幾步她又折了回來走進了商場,她想去看看他送她的東西能值多少錢?有朝一日買個價錢相等的禮物送回去。可是到商場的金銀首飾柜一問,她頓時被驚呆了,戒指十幾萬,手機也是八千多。白曉莉從來沒有用過這么多的錢,擁有這么貴重的東西,甚至于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白曉莉的習慣動作就又上來了,兩手同時朝著左乳捂去,不相信自己耳朵一樣地問對方自己手中的戒指會不會是假的,對方告訴她假不了,戒指就是一位先生用現金從他們的柜里買走的,他們的店是假一罰十。白曉莉就一手緊緊握住手機,一手往死里掐緊戒指朝車站走去,走時,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煮沸了一樣,渾身燥熱難耐。剛走到公共汽車站,她又改變了主意,用那只握著手機的手姿勢優美地攔下了一輛紅的士。
到了家,白曉莉還是燥熱難耐,她就直奔自己的臥房寬衣。白曉莉雖然四十剛到,卻和丈夫分床睡已經五年了。她睡在大房間,丈夫睡在通涼臺的小間里。小間原來是孩子睡的,孩子住校后,丈夫王唯就把自己的電腦搬進了小間。隨后他又在涼臺上養了兩盆花,買來一張舊茶幾,一把五十塊錢的藤條椅。王唯下崗后,唯一干的事是寫作,寫累了,就坐在晾臺上感覺十分良好地喝茶抽煙。王唯自從在小間里“安家落戶”后,除了吃飯,一早一晚的散步,一般不離開那里,給人的感覺是他與那臺電腦是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王唯上白曉莉的臥房除非是兩種情況,一是白曉莉的召喚,這種召喚三天一回。二是王唯寫文章寫到了動情處,來找白曉莉當聽眾分享他的快樂。但第二種情況畢竟不多,王唯給報紙寫的文章應急的多,應急的東西是達不到讓人分享的效果的。所以王唯來她房里的規律性很強。
不擔心丈夫會突然闖進來,白曉莉把衣服脫下來疊好后,就褲頭胸罩地躺到床上,來來回回地欣賞辛也送她的兩樣東西。手機是最新款式女式的,十分精巧,戒指也是精巧至極,尤其是那顆鑲嵌在純金上的寶石,光線角度的不同,給白曉莉的視覺也不同,各種視角叫白曉莉撲朔迷離。在這種感覺中,白曉莉的心里就全是送她手機和戒指的那個人,心又開始怦怦地跳起來,一雙手又習慣性地朝著那幾乎是裸露著的左乳捂去。八千,十幾萬!她數著這個數字,想到就這兩樣東西得丈夫王唯寫多少文章?
四
丈夫王唯就在這個時候叫她了,叫聲很是興奮,很顯然他準是又要她去當他的聽眾了,過去他一叫她有事沒事都會很高興地答一聲來啦,隨后跑過去背臺詞般地說,老公又要來銀子啦?他說她俗氣,幾次后她改口說,老公又要出佳作啦?然后壓到王唯的背上聽他念,有時候她聽進去幾句,那多是他關于男女情愛方面的描寫,有時候一句也不往心里去,那當然是她不感興趣的。盡管那樣,她聽完了總是說好好,反正王唯也不要她說好在哪里。她說好他寫下去的勁頭就更大,勁頭大稿費就大這是她有數的,過后給她的稿費單決不是那賣豆腐塊的十幾元錢,不是大幾十就是幾百。
今天白曉莉既沒有說來啦,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只是躺在床上很不耐煩地答了聲干嗎?不耐煩是她覺得王唯的喊不是時候,她還沒有瞧夠辛也給她的贈品呢!她還覺得王唯不識相,盡管這種覺得她還莫明其妙的。她的干嗎后王唯不再喊她了,她就繼續玩弄手中的手機。在她玩得有些忘形的時候,她聽到了門口的動靜,一驚本能地把手機藏到背后,坐起來很有些惱怒地說,你干嗎,鬼頭鬼腦的!
王唯真的鬼頭鬼腦,兩塊深度近視的厚鏡片,兩只鼓得像玻璃珠子的眼球,嘴巴張得老大地對著白曉莉,像要把她活剝生吞的樣子,并有一滴口水滴在了地上。王唯對著她喊,哇噻——喊完就向她撲過來,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說,好老婆,真是心有靈犀,你讓我好興奮!說著就把白曉莉按到了床上,盡管背被手機和戒指頂得生痛,她還是不肯把手抽出來。她怕手抽出來了,手機和戒指會被壓壞。
王唯把她壓到身下后,先親她,她本能地反抗,她不明白自己干嗎要反抗?她過去從來是迎合的。她就是不想讓他捉住她的嘴,可王唯似乎不捉住誓不罷休,她的嘴往左他的嘴跟到左,她的嘴往右他跟到右,涎水糊了她一臉,當他像意識了什么地把手伸向她的胸乳時,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了手,兩只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丈夫王唯推去,力氣之大使她自己都驚呆了。王唯的身子先是被她推得離開了她的身體,慢慢地往上升騰,升騰時她見王唯睜大著惶恐的眼睛。很快地,她就聽到了王唯墜地的聲音,那聲音發悶。
王唯的墜地聲把白曉莉嚇傻了,她不知自己干了什么?為什么要這般干?她望著龜縮在墻角里的丈夫,不知他究竟被撞得怎么樣了?盡管她十分擔心王唯的被撞,她還是乘機先藏好了辛也送她的手機和戒指,才從床上下來,走到王唯的跟前,先用手摸著丈夫的頭問,不要緊吧?王唯不理她她又蹲下來,用手捧起他的臉說,撞著哪里了,要不要上醫院?丈夫的手是捧著頭的,在她的手捧他的臉時,他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推在了她的胸部,她一個后坐,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丈夫王唯則站起來朝外走去。白曉莉在地上坐了一會,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坐到床沿,不停地自問,今天這是怎么啦?百思不得其解,白曉莉嘆了口氣,才覺得輕松了點。她推他他也推她了,她把他推倒后關心他,是她讓他摔痛了,他把她推倒后揚長而去了是她沒有他摔的重,就算兩抵了吧。
五
白曉莉其實是最喜歡丈夫在自己的身上撒野的,尤其喜歡丈夫對她胸乳的撫弄。這種撫弄還是她教會他的。她教他的場景是這樣的,她把他的手引導到她的胸部,說,呆子,你就只會把這件事當任務一樣地完成?呆子是她那個時候對他的昵稱,源于辛也走后。辛也走后她把感情全部傾注在王唯的身上,跟他約會時她開始不系褲腰帶不戴奶罩。她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像美國西部牛仔那樣粗魯地把她抱起來扔到床上,三把兩把扯掉她身上的衣服,把她要了去。可是他每次跟她在一起,除了吻她擁她,就是到此為止。新婚之夜,他又猴急猴急地直奔主題。開始她以為是一個男人的厚積薄發,后來見他次次如此,她就抱怨他沒有一點情調,一點前奏感都沒有。她教會他后,他就把撫弄她的胸乳當成了對她示愛的一種最高境界。
按說他這個時候來履行對她的最高境界,她應該高興才對。這種履行還是白天,白天他們之間還從來沒有做過這事。她想過白天跟晚上的情調一定有很大的不同,曾經試探過他,可是幾次他都是說,還是晚上吧,晚上我好好陪你。她知道他是怕浪費精力。男人們白天做了那事是要影響精力的。精力是時間,他一向把時間看得十分貴重。今天他破例,就是最高境界的最高境界了,他為什么會這樣呢?寫東西寫到了有關這方面的情節?還是突然看到了自己化過妝的裸露……
砰的一聲響,把白曉莉嚇出了一個激靈,思緒也就斷了。那聲音是王唯在甩門。王唯甩門是他生氣到了極點。他生氣要么是為她的任性,要么是她的話傷了他的自尊。碰到那種時候,白曉莉總是一開始就后悔,然后被王唯像待死貓死狗樣的冷淡好幾天,當了幾天死貓死狗白曉莉又找話題先開口,他們才得以破鏡重圓。今天她的過分遠勝于任性傷他自尊的那種小小的錯誤,她卻絲毫地沒有后悔的感覺,還對著那個聲音的發源地哼了一下,一抬手讓她的門也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然后白曉莉又回到床上躺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和金戒指,接著玩。手機里有號,號辛也肯定是知道的,她真希望手里的機器響起來。玩著玩著,手機上的字越來越模糊,窗戶外的樹葉也由綠變暗了。她想,看來又吃不成王唯做的晚飯了。王唯做飯從結婚延續至今。他們結婚時,是個滴水成冰的冬天,王唯心疼她不讓她下廚,后來她要下廚,王唯不是嫌她慢,就是嫌她做出的飯不好吃。能者多勞,王唯就一直勞到如今,她白曉莉也就成了一個不會做飯的女人。她讓他甩了門,他就不給她做飯吃。他不給她做她只好煮面吃,煮面她還是會的。
可是今天她不想煮面了。她把金戒指藏好,把手機裝進那個雖然不配套但也說得過去的包里。把脫下來的衣服重新穿上,把讓王唯破壞了的那張臉重新補好妝,然后打開門走出臥房,開門時她不忘把房門弄響,出大門時她把大門弄得更響。下了樓她的腳不由自主地朝車站走去。車來了她又不由自主地上了車。車到鬧市她又不自主地從車上走下來。下來后她東張西望。一個地方望不夠,又換一個地方望。她是在這個地方與辛也分手的,她想在這個地方找到辛也。最后她終于沒有找到,找到那根與辛也分手的電桿下站住了。
她站在電線桿邊發起傻來,她的臉上一會兒驚詫一會兒微笑。微笑時是想她與辛也在紅玫瑰大酒店西餐廳的場景。她是頭一次到那樣的場合,偌大的廳堂沒有幾個人,人們說話的聲音小得都讓你聽不到。雖然是中午,光線卻是暗紅的,忽忽悠悠的,樂聲也忽忽悠悠。她與辛也面對面而坐,朦朧中,辛也一手玩弄著酒杯,一手拿著煙,漫不經心地和她談那些過去的事,臉上總是那種幸福的笑,感慨時,有時抽一口煙有時喝一口酒。他知道她不喝酒,總要把盤子往她的面前推推,叫她盡量多吃點。她就盡量地吃,用微笑迎接他的微笑,還點點頭。她的點頭是發自內心的,情不自禁的,因為他談的事都是他們倆過去在一起碰到的事,她記憶猶新的事。驚詫時的場景當然就是在這根電線桿下,她要下車了,他把手伸向了她,她有點受寵若驚地把手遞給他,像給他一樣他需要的東西,他卻巧妙地把那個戒指戴在了她的指甲上,她用左手推辭,迎接她的左手的卻是那款手機……
白曉莉當然是沒有找到辛也,但是她找到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使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以往的白曉莉了。一個擁有了那種戒指和那款手機的白曉莉怎么還會是過去那個白曉莉?回到家里,感覺還完好無缺,所以她讓自己走路的步伐也和以前那個白曉莉不一樣。進屋后她先進臥室,再進廚房,仿佛小房和在那里面苦掙苦扎的丈夫不再存在。進廚房她并不是想吃什么,中午她吃得很多,剛才又在電線桿下把那些吃的重新回味了一遍,肚子沒有感覺到餓。她只是想喝一杯冰的酸梅湯,那種湯是她從超市里買的減價的酸梅汁自制的。
白曉莉在廚房里發現了意外,王唯給她留飯留菜了。往日里王唯甩門后是不做飯做菜的,他的小屋里有成箱的快餐面。留飯一般是在三天過后,這個時候也就是王唯氣要消了的時候的晚上。她見了他留的飯偷偷地笑一陣,吃完后把碗筷洗干凈,然后跑到王唯的小房間門口叫一聲老公,說一句碗筷我洗干凈了。然后刷牙洗臉凈身,躺到床上靜候王唯的光臨。從他的留飯她記起今晚是他們合歡的日子,這個日子對他們是一種默契,一種規律,就如一天三頓。她有時候拿這個規律跟他開玩笑,我們這是三天一頓。她開這個玩笑是她覺得三天一次太餓人了。他卻說三天一次最科學,醫書上說的,少了是一種壓抑,多了則是透支。
白曉莉邊喝酸梅汁,邊瞧王唯給她留的飯菜,飯在電飯煲里,還亮著保溫的燈。菜是她最喜歡吃的東北酸菜炒肉,醋溜豆芽,清炒小白菜,三樣菜都只占了盤子的一半,另一半顯然是叫王唯吃掉了。要在往日她會很舒服地把這些菜全部吃掉,邊吃還會邊在心里偷著樂。今天她卻只是哼了一聲,那哼還帶著很重的睥睨味,仿佛在說,老娘對你的這一套沒有興趣了,也沒有了跟你干那事的情緒。
回到臥室,白曉莉又在鏡子前把自己一番欣賞,然后才寬衣上床,上床前,還像一個處女為了貞潔把門反鎖了。
六
白曉莉的心里全是辛也和那個西餐廳,當然對王唯和他吃剩的那些菜沒有情緒。洗漱后她躺到床上繼續玩手機玩戒指,想她與辛也的現在也想過去,想著想著她睡著了。原以為睡著后會做很多很好的夢,沒想到覺比哪一夜的都沉,醒來時春日上午的陽光都有點灼人了。
這個時候王唯一般都和電腦在一起。不同的是,過去王唯是虛掩房門的,今天卻把門關死了,很顯然她又傷了他的自尊,為那三天一頓的事,她昨天傷了他兩次了。可是白曉莉仍然沒有悔意,還在心里叫起了好。王唯把自己關死在那個小屋里后就看不到她了,她也可以不看到他了,此刻她實在是不愿意再看到他,在她的心里,丈夫王唯已被那個辛也比得沒了。辛也一擲千金,風流倜儻,丈夫在那里自我感覺良好地苦掙苦扎,到手的少得可憐,完全的苦行僧一個。
白曉莉把自己收拾停妥后,又出了門。出門后還是往車站走去。不過她今天的目標很明確,先到了紅玫瑰的西餐廳。在那里沒有找到辛也,才又往白玫瑰去。盡管她知道自己的這種找法如大海撈針,但她就是想撈。不撈就像一臺機器不運轉。機器不運轉是有這毛病那毛病,她不希望辛也給她的好感覺出毛病。白玫瑰旋轉廳吃自助餐,食客不少,她繞著圓形餐廳轉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辛也。她吁口氣正要離去,一個女人對她哎了一聲。是她的同學丁萍,喜歡打扮的丁萍比平時裝扮得更俏麗,翹蘭花指端著個盤,盤里盛著海蝦海螺和生魚片。丁萍也是辛也的同學,辛也前幾天在這里請客丁萍也來了,丁萍喜歡吃海味她就是那時候知道的。何不找她打聽一下辛也的下落?她正想著用什么由頭時,丁萍兩眼怪怪地望著她說,找人?她的臉一紅,勇氣都鼓起了正要開口,丁平的嘴巴卻往一個角落里歪了歪說,要不要我跟你牽個線?她看一眼那個角落里正望著她倆的男人們,挖一眼丁萍,趕緊鉆進了電梯里。
丁萍跟人當情人賺吃賺喝的事她早有耳聞,給她牽線無疑是要她跟她一樣燈紅酒綠。她不愿意過那種浮華的日子,更不想當人的情人,要當也只能是當辛也的,辛也送了她那么貴重的禮物,給了她那么好的感覺,若辛也開了口她還真不好回絕他。從白玫瑰出來后,她又到鬧市轉了一圈,還是連辛也的影子也沒有見著。轉餓了正要去找個面館飽肚子,突然想到辛也給她的家里打過電話,電話機里不是有他的號碼嗎?她欣喜了,面也不想吃了。果然有,她抄下號碼從家里出來,找個互不認識的電話亭打電話。當她滿懷激情地等到回音時,一個女孩的聲音問她找誰,她剛問了句你這是哪里,女孩子說了句公用電話亭,就把電話放了。
公用電話亭?辛也是在公用電話亭給她打的電話?他干嗎要在公用電話亭里給她打電話?他是不想讓人知道他的手機號?不想有人找他跟他聯系?還是……腦子里正一個問號接一個問號的時候,走來了同學林子,林子一見面就問她,辛也這幾天跟你聯系了嗎?你這幾天見到辛也了嗎?白曉莉驚詫地望了她一會,搖搖頭,想說,我還想問你呢!林子說,你不會是騙我吧?白曉莉說,這有啥好騙的。林子說,這就怪了,我們還以為是你把他藏起來了,這家伙來無蹤去無影,你不知道這幾天對他的傳聞可多了……什么傳聞?白曉莉驚慌起來。林子說,有的說他得了絕癥就要死了,死前有些未了情回來了一下。有的說他是個毒梟,是回來做一筆毒品生意的,生意做完了,就走了,不然他跟大家聯系的方式都是公用電話。大家都不相信他那么有錢,連個手機都沒有。白曉莉正要說,他跟你們聯系也是公用電話?林子又說話了,為這些謠傳公安局的人還找過我們,叫我們再有了辛也的消息就告訴他們。曉莉,你說,辛也有可能是毒梟嗎?
白曉莉隨著林子的話漸漸成了一個傻曉莉。嚇傻的。林子說的兩種可能都嚇了她。辛也不是這個城市人,這個城市沒有他的親人,唯一和他有什么不了情的女人也只有她白曉莉。孫猴子是逃不出佛爺的巴掌心的,難道他是為這句話來的?這句話就是他的不了情?辛也是毒梟的話更是嚇住了她,在這之前她就對他有過疑惑,他哪來那么多錢?在白玫瑰請那么多人得多少錢?還有給她的戒指和手機又值那么多錢,只有把錢不當錢的人才會那樣做。販毒最來錢……那自己不就成了一個與毒販子有牽連的人?與毒販子有牽連的人是什么下場白曉莉是聽說過的,白曉莉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朝著左胸捂去,不捂不知道,一捂嚇一跳,她心里的那只小兔子拱得激烈,真有那種破乳而出的可能。
七
回到家,白曉莉整個地變了個人。其實她一離開林子就變了。走路不再昂首挺胸,頭也低得不能再低了,她是不想讓認識她的人看出來她化了妝,女為悅己者容,別人會想到她是為辛也化的妝。尤其是那腳步,沒有了一點兒章法,只想著趕快鉆進自家的那個樓道里,一點兒聲響也不讓弄出來。進了屋白曉莉就一頭鉆進了衛生間,先讓那張臉恢復了本來面目,然后再進臥室,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下那套扔在床底下、因為忙還沒來得及洗的衣服,三把兩把把那套壓箱底的衣服繼續壓到箱底下,把辛也送她的戒指和手機也塞到里面。她把戒指和手機塞進去是以防萬一,一旦有什么事她就把這些玩藝兒交出去,坦白它們的來路,告訴追查的人是辛也硬塞給她的,塞給她后他就開車跑了,她原封不動地放著,是想著有遭一日還給他。
然后白曉莉就提起菜籃子往菜場走去,她要去買點精瘦肉買點蔥買包醬回來,給王唯做一頓肉絲面。那是她最拿手的廚藝,也是王唯最愛吃的一種面。她要把面做好后端到王唯的小屋里讓他吃,王唯吃時她要趴在他的背上,像聽他念文章那樣看他吃。以前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干過,如果他要連她一起吃,她就認認真真地把自己剝光,讓他吃個暢快淋漓。
(選自芳草網http://www.fangcao.com.cn)
現場點評:
虛榮心的破土而出,常態生活的突然變軌,故事用最短的篇幅,跌宕起伏地演繹著一個中年女人企圖出軌的故事。不知道是時代讓愛情和婚姻失去了堅守,還是愛情婚姻本來就沒有無堅不摧的防線,越來越多的以婚外戀和第三者為題材的作品,既教育著我們,也勾引著我們。仿佛在變相地告訴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一個看似絕對不應觸碰的道德底線,其實無時無刻不在被試探。
這個故事,也俗套地試圖表現這樣的一個故事情景,女人遇到有錢的舊情人,注定要在變與不變中徘徊猶豫好一陣。金錢的誘惑變成了感情猶存的心理暗示,讓這個生活平淡稍顯清貧的昔日驕傲的公主恢復了少女時代的激情。表面看去,是舊情人的發跡,是舊情人發跡但未變心,打動或者說誘惑了這個女人,實際在我看來,是一種想要從現實跳出去,玩一次心跳的主人公真實也令人理解的心理呈現。故事本來并無太大特別之處,要說有,無非就是結尾對于舊情人身份的朦朧揭示,擊碎了女人想要鴛夢重溫的幻想。因此,她重又開始延續當下的瑣碎生活,甚至想用一切彌補曾經荒唐的想法。但是,讓人多想一層的是,這樣的所謂的“悔過”到底具有多強的持久力呢?當新的誘惑降臨,誰能知道會蹦出多少只兔子,誰能斷言結局又將是怎樣!故事的可愛之處,在我看來,是這個芳心又動的女人,一系列微妙又自然的心理反應和行為,如同尋找到白馬王子的小姑娘一樣既讓人忍俊,又讓人搖頭嘆息!
點評人:李真(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責任編輯:弋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