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興趣廣泛的學者,波斯曼著述甚豐,其中最值得一讀的作品是他的“媒介批評三部曲”:《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和《技術壟斷》。前兩部作品在2004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翻譯出版,廣受關注。但最能體現波斯曼技術思想的著作《技術壟斷》卻遲遲沒有譯本出版,直到2007年秋天,這本書的中譯本才在著名翻譯家何道寬教授的努力下,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嚴格地說,作為美國紐約大學的教授,波斯曼沒有承襲美國主流學術界社會工程師的傳統,從思想譜系的角度來看,他遵守的是北美媒介環境學范式。即使在傳播學的研究者中,熟悉媒介環境學思想譜系的也不是很多,一直以來,大家所關注的都是主流傳播學。但在北美傳播學這個學術領域,傳播學大師卻往往具有媒介環境學的背景。從媒介環境學的開山鼻祖伊尼斯開始,到麥克盧漢,再到波斯曼,大師們一直堅信媒介技術本身對于人類文明甚至人的行為有著或顯或隱的影響,這種影響可能被意識到,也可能是潛移默化,雖未經總體證實,但頗具魅力,它一直激發著人們關于傳播學的想象力。
從思想譜系的角度看,波斯曼師承麥克盧漢,是他賦予麥克盧漢所創造的詞——媒介環境學——以實際意義,但他本人的理論與麥克盧漢的理想主義技術觀卻迥然不同。在波斯曼看來,媒介技術尤其是電子媒介技術對人類產生了一些不可逆轉的影響。比如它讓孩子們失去了他們的童年——這是印刷媒介時代兒童的專利,它讓人們沉溺于娛樂而不能自拔,這種理論的基調完全不同于麥克盧漢“地球村”概念背后體現出的樂觀態度,這種基調是如此悲觀,甚至超越了他的祖師伊尼斯對西方文明危機的深切擔憂。在《技術壟斷》中,波斯曼的悲觀主義基調可以說是得到了一種升華。
技術壟斷在波斯曼看來是人類歷史必然經歷的發展階段。他認為,人類會經歷三個時代:工具使用文化時代,技術統治文化時代和技術壟斷文化時代。波斯曼認為,在第一個歷史時期,人的文化與作為工具的技術是和平相處的。從第二個歷史時期開始,技術開始對人類的文化進行攻擊,一切開始為技術讓路。到了第三個歷史時期,也就是作者極力描繪的這一歷史時期,技術使人淪為其奴隸,在美國等國家,極權主義的技術統治開始了。在此,波斯曼重申了《美麗新世界》中的思想,他認為人類的其他選擇會在技術壟斷中無影無形,并失去意義。
拋開具體結論不說,讓我感到特別欽佩的是:波斯曼總是能在對一些細節的觀察和分析中看到技術的力量。他對于以數據反映社會上的一切的做法顯然是不滿的,比如他不能理解一個人的智力怎么能用智力商數來表示,也不能理解怎么能單純以溫度計上的數字衡量人對冷熱的感受;他也不能理解為什么人們會那么在意和相信那些所謂的科學權威的判斷,比如人們對于報紙上那些所謂科學家們的觀點總是不設防,而對于醫生借重于技術的做法似乎也習以為常。他從這些廣征博引的細節中指出技術對我們這個世界的文化產生了多么根本的影響和多么大的沖擊。讀一本書需要的是得到思想上的激發,讀波斯曼的書似乎總能得到這樣的快樂。
不過談到具體結論和研究的傾向,我并不完全認同波斯曼的悲觀主義理論。波斯曼的理論有兩處需要檢討的致命傷。其一是他的前提。與許多傳統技術悲觀主義者,如盧梭一樣,波斯曼分析技術壟斷的前提或參照系似乎是傳統社會,傳統社會在波斯曼眼中盡管不是十全十美的,但起碼是應當受到贊許的,是平衡的,是值得懷念的。這樣一來,波斯曼與伊尼斯之間的差距就顯現出來了。其實在傳統社會,知識與技術的壟斷可能是更為明顯的社會事實,在這一點上伊尼斯的分析框架可能更有解釋力。其二是波斯曼的結論,其結論倒是秉承了自伊尼斯以來的媒介環境學的傳統,強調技術的重要作用,我也不反對他所說的技術的無影無形的統治。不過波斯曼始終沒有注意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權力結構的形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技術的運用,因此技術的勢力和巨大影響力往往是權力的體現,使技術成功實現無影無形統治的恰恰不是技術而是權力本身。對波斯曼在這個問題上的認識是需要反思的,伊尼斯那個時代批判學派的鋒芒還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但波斯曼所處時代的媒介環境學依然故步自封,就說不過去了。當然,有點思想上的交鋒其實更能增加閱讀的樂趣,這也是為什么看完《技術壟斷》之后會感到很有收獲的另一重要原因。
(《技術壟斷》,波斯曼著,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版,22.00元)
(本文編輯:朱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