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部風行一時的電影《大浪淘沙》,電影中的幾個主要角色原本志趣相投,但經過時代大潮的淘洗,在各種主客觀條件的制約下,終于走上了迥異的道路,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大結局。這部意識形態色彩強烈、藝術上也遠非出色的電影曾給少年時代的筆者以極大的驚悚之感。稍長之后,魯迅關于新文化運動先賢的一段話,“有的高升,有的隱退,有的沉淪”云云,同樣也給了我深深的刺激。那還是一個張揚理想的時代,在當時的語境下,一個信念自然扎下根來:大丈夫立身行事,不可不慎!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了。這二十多年里,在現實生活中對人之因緣際會不同而命運各殊的事也見慣不驚了。不過,現代史上的一個人,卻由于其前后角色對比過于強烈,越來越引起我濃厚的情趣。這個人,前半身是時代的弄潮兒。后來在民族大義面前卻栽了跟頭,淪為一個可恥的落水者。這個人就是在中國第一個鼓吹社會主義,抗戰中投身敵偽擔任汪偽政府考試院長,抗戰后以“漢奸罪”受到國民政府審判的江亢虎。
江亢虎現在是越來越不被人注意了。鄧云鄉先生曾有感于江氏“知者已少”,特撰《江亢虎其人》一文。他似乎也深覺其人其事難以常理揣度,說其落水是“糊里糊涂送命”,又感嘆曰:“‘讀書越多越蠢’,過去我常常懷疑這句話。近日看閑書,看到了江亢虎的資料,不禁啞然失笑。這位老先生真有點像是個‘讀書越多越蠢’的典型人物。”
從弄潮兒到落水者,江亢虎究竟是不是“讀書越多越蠢”,乃至“糊里糊涂送命”?歷史不會如此簡單,江亢虎也絕不會是如此簡單的一個人物。
江亢虎(1883—1954),江西弋陽人,出生于一個仕宦之家。如果不是時代劇變,他只能是重復走一條舊士子學而優則仕的老路。但隨著國門的被迫打開,中國社會發生了劇烈和深刻的變化。許多人認識到了這種變化,這其中就包括江亢虎的舅父、后來的岳丈劉干卿。長期在官場沉淪的劉干卿遠非人杰,對社會的理解當然不能和梁啟超等人同日而語,但他僅憑經驗和直覺就知道,即將來臨的劇變中既潛伏巨大風險,也蘊藏著前所未有的機遇。1910年初,時年27歲的江亢虎赴歐洲留學途中,轉道長沙時,與劉干卿同去觀戲。散場后,劉對江說:“人世如劇場,紛紛者皆備節目砌末之用,所謂正角者,全幕僅一二人而已。今海內多事,中國且為新劇場之中心,汝宜勉為正角,否則寧勿登臺也。”江亢虎后來回憶這一情景時,說當時“聞言汗下,期期不能作一語”。其實看他后來一生之行事,就會明白,劉干卿的一席話是有深刻影響的。
“汝宜勉為正角”,時世的進一步發展果然給了江亢虎當正角的機會。因其家庭背景,加上多次出國游歷,且積極投身于新聞和教育界,又勤于作文宣傳鼓動,青年江亢虎雖只被清廷賞了一個“四品銜”,但卻已經是京城矚目的新派人物了。1910年,江亢虎更因卷入汪精衛謀刺攝政王案件而名噪一時。江亢虎究竟與此案有沒有直接關系,文獻不足征。不過,這倒是他和汪精衛的名字第一次連在一起,而這一關系后來竟然決定了江亢虎下半生的命運。
考察清末江亢虎的言行,以當時之眼光視之,說其駭人聽聞是不夸張的:1903年,他獨揭“無宗教、無國家、無家庭”的“三無主義”;1911年,發表《忠告女同胞》,疾呼中國婦女要趕快從“淑女、良妻、賢母”和“社會的附屬品、補助品”,變為“世界上一完全個人”;1911年發起成立國內第一個“社會主義研究會”……江亢虎如此喜好聳動視聽、標新立異,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雖然現在看來,他的許多言論實在稀松平常,如關于教育、女權的自然源于他在異國游歷的經驗,“三無主義”也不過拾當時世界風行之無政府主義之余緒,但江氏的活躍總難免給人“好出風頭”的觀感。梁漱溟先生一家在北京與江亢虎“夙有來往”,晚年著《我的自學小史》,提到江亢虎時,就認為江氏種種立異鳴高的言行“完全出于投機心理”。一個少負不羈之才、長有鄉曲之譽的人,有一點出風頭、投機的心理,是毫不足怪的,但如果完全將艱難時世對一個青年俊彥的刺激忽略不計也并不公平。否則,我們無法解釋,庚子事變之后,前面已有“戊戌六君子”流血的慘劇,而江亢虎居然準備趁慈禧太后從西安回鑾京城的機會,攔駕上書請求變法。事雖為其舅父所阻而未成,但從中也可看出,江亢虎和當時大多數旁搜異域求新知的讀書人一樣,未必就全無一份熱燙燙的愛國情懷。毋寧說,濟世之心和功名之心在江亢虎這兒是相伴相生的,他不愿意做社會的配角,要做時代的弄潮兒,他也自負拯民救世之才,以為自己的一套理論對積貧積弱的中國有特殊效用。
隨著民國的肇建,中國社會出現了許多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的變化。其中之一就是政黨政治勃興,建黨辦報一時蔚然成風。
如果說江亢虎至今還在中國近代思想史和政黨史上有一席之地,這就是因為他不僅是在中國最早鼓吹社會主義的人,而且身體力行,組建了一個以社會主義為根本主張的中國社會黨。考察他的思想之旅,自然和他的出洋游歷密切相關:1910年他第四次出國期間,無政府主義思潮在歐洲正呈云蒸霞蔚之勢,而從無政府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又是當年中國不少思想前驅大致相同的軌跡。
鼓吹“無宗教、無國家、無家庭”這“三無主義”的江亢虎,在清王朝崩潰前夕遇到了麻煩,一度被視為“洪水猛獸”甚至“革職逮捕”,而到了民國,他的建黨活動也并不順利。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國社會黨的理論不僅和當時的制度,更與中國的國情和傳統有一種天然的緊張關系。
中國社會黨于1911年11月5日成立于上海,江亢虎被推舉為該黨本部部長。中國社會黨采定黨綱八條:贊同共和;融化種界;改良法律,尊重個人;破除世襲遺產制度;組織公共機關,普及平民教育;振興直接生利之事業,獎勵勞動者;專征地稅,罷免一切稅;限制軍備,并力軍備以外之競爭。綱領是江亢虎編制的,即使在當時也可能看不出有特別強烈的色彩,實際上是一個調和折衷的產物。江亢虎后來也承認為適應大多數人的心理,“不能盡與純正社會主義所主張者相符,亦不能盡與各國社會黨所主張者相符,并不能與鄙人個人夙昔所主張者相符”。這反映出江亢虎作為黨魁的智慧,即使個人極具鋒芒,但組黨則不能不顧及現實。
盡管如此,上述綱領中的第四條還是引起了強烈反應。當時中國社會黨申請立案,北洋政府內務部就以“規章有破除世襲遺產制度等語,核與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第六條第三款,人民有保有財產之自由之規定相抵觸。蓋臨時約法既明定保護私有財產制度,而該會黨乃欲破除私有財產制度,若竟聽其見諸實行,不惟約法精神因而破壞,抑且安寧秩序大有所妨”為理由,宣布“該會黨所請立案之處,應不準行。”對此,江亢虎回應:“不知此乃學理的斷案,尚未著手于實行,即使實行,不過本黨黨員以其志愿著之遺囑,自將身后財產捐入公共機關,其與保有財產之自由,亦屬毫無抵觸……”上海中國社會黨本部和黨員回應:個人對自己財產“有自由支配之權……既為其人之自由,是為約法所公許。遺產歸公是自由也,非強迫也。”可以看出,面對這個棘手難題,江亢虎及中國社會黨頗有應對的策略,一方面是辯解“遺產問題”純屬學理的探討,另一方面則辯稱只在黨內宣傳,所以是黨員個人自由。但官方的敏感大大超出了想象,內務部在發給各省的批文中對這些辯解未予認可,認為“若招集多數人民主張破除現制,即屬事關公共秩序,本部即礙難準予立案。”意思是一經成為黨綱,就已經是一個公共問題,不僅僅是該黨和黨員自己的私事。
從以上各執一詞中可以發現北洋政府中不乏能員,即使江亢虎力圖使中國社會黨的面目溫和,但內務部官員還是從“遺產處置”這樣一個貌似很個人化的問題中,看到了可能導致的社會風險。
雖然不能立案,但看來中國社會黨的正常活動并未受到更多限制,相反發展極為迅速。至1911年底,據中國社會黨宣傳傳單說,已在全國各地建立起支部“四百九十余起”,黨員達“五十二萬三千余人”,這當然是和江亢虎的影響力和活動分不開的。葉圣陶日記中留下了生動的記載。民國元年(1912年)1月14日,中國社會黨蘇州支部成立,少年葉圣陶和朋友顧頡剛、王伯祥等人赴會參觀。葉氏日記中記載:“江君亢虎素抱社會主義,曾周游各國,專為考察此主義,歸國后竭力鼓吹……其語詳括簡要,條理明晰,不愧為此主義之先覺者,而其演說才亦至可欽佩。”同月18日,葉氏又記:“頡剛謂‘社會主義我深贊成’,挽余及伯祥共入社會黨。”當月21日,葉圣陶等人即赴社會黨支部談話會,參加社會黨。葉氏并在日記中慨嘆,“聞此間黨員已有二百人之多。社會主義之流行乃速于置郵,可喜也。”
中國社會黨聲勢很大,但考察其實際影響力則不能太受表面因素左右。和當時大多數形形色色的黨派一樣,中國社會黨黨員很多不明黨義,有些人是一度簽名了事,葉圣陶所在的蘇州支部是一個縮影。顧頡剛就曾經回憶:“每天踏進支部一似踏進了茶館,大家盡說些閑談笑話來消遣時間,早把社會主義丟向腦后,有些人竟放手同女黨員們打情罵俏”。
中國社會黨因江亢虎而受人囑目,但該黨漸漸衰落同樣與江氏有莫大關系。在江亢虎的領導下,中國社會黨注重理論探討和推動社會變革,不是一個組織嚴密行動有力的政黨,乃至黨員因是否要參加實際政治運作而產生分歧,直至分裂。宋教仁案發,袁世凱和孫黃攤牌,夾縫中的中國社會黨處境尷尬,而江亢虎的得力助手陳翼龍被捕殺,更直接導致中國社會黨在國內的活動基本停止,江亢虎也再一次赴外游歷。
江亢虎的建黨活動聲勢大實效小,不過以今人的眼光觀察,江亢虎及其黨似乎更像西方傳統的政黨。其黨綱中規定:“黨員得在本黨宗旨范圍內,以個人意志自由行動。凡了解且信從本黨宗旨者,皆得為黨員……黨員不分國界、種界、宗教界,無論男女,對于本黨義務權利平等……黨員違背本黨宗旨,經黨員彈劾,各該部調查屬實,由本部宣布除籍。”不能不說,像這樣如此強調黨員平等權利的政黨,近代史上并不多見,中國社會黨這種風格的奠定當然是和其負責人江亢虎的理念分不開的。
1934年,江亢虎結束海外游歷,回到國內。形移勢變,江亢虎不再是思想領域的風云人物。江亢虎即使想勉力彈奏一點“新社會主義”的新曲,聽者也日稀。一直到抗戰爆發,原避居香港的江亢虎受汪精衛之邀,由港到滬,出任汪偽政府考試院副院長,后升任院長,這才吸引了一點目光。
在汪偽政府中,江亢虎作為部長級人物,是“最高領導機關”中央政治委員會的當然委員,抗戰結束后便也理所當然地被認定為汪偽巨奸之一,受到了國民政府的審判。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審訊汪偽漢奸筆錄》記錄了審判的全過程。
江亢虎為什么會從弄潮兒而一變為落水者?考抗戰之初,江氏并不是低調論的主和者,他在一次接受記者采訪論述中國抗戰的意義時說,此次抗戰不僅僅是為國家獨立和民族生存而戰,更是為世界和平、反帝國主義和東方文化而戰。這樣一個高調論者為什么也會和汪精衛等看不到中國抗戰前途的人一樣,成為漢奸?有論者認為“這除了說明江亢虎是個狡猾的變色龍和無恥的政客外,還能說明什么呢?”云云,這當然順理成章,不過也嫌太省事了些。
江亢虎在法庭上曾經“剖白”參與汪偽政府的初衷,“以為汪系蔣主席暗命出而另想和平救國辦法,且據汪稱日本無條件于二年內退兵,歸還中國領土,尊重我國主權,故與汪合作”。雖然自汪精衛從重慶出走之初,蔣汪“唱雙簧”一說就一直在民間流傳,并一度頗有市場,但江亢虎的辯稱當日就被法庭認定為“狡飾之詞”。不過,江亢虎的縱身入水顯然并非全無脈絡可尋。筆者以為,第一個線索應該追論到江亢虎的反共思想。主張社會主義的江亢虎居然會反共,其實并不奇怪。社會主義是江亢虎進行社會變革的理想,但隨著中共的建立和開展活動,他轉而認為這是蘇俄“禍水東引”陰謀的一部分,必須堅決抵制。早在1926年,他就在一封求見王懷慶(時為北洋政府討逆軍總司令)的函中自道心曲:“不佞倡道社會主義最早。但自五年前第二次游俄歸來,深感赤化侵略之危機,奔走號呼,力謀補救。”而“共同防共”則正是日本政府最樂于向對赤化充滿恐懼的人們拋的一個“香餌”,并幾次三番以此誘引國民政府放棄抵抗以圖媾和。第二個線索則可以追論到江亢虎“勉為正角”的人生理想。從少年時期,江亢虎就努力“勉為正角”,一度也實現了這一理想,可是時也命也,1930年代的江亢虎盡管余威猶在,但和當年風云際會相比,顯然是大為落寞了。江亢虎決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始終想做時代舞臺上的正角、主角,但最后卻以丑角落幕,“勉為正角”的理想成就了江亢虎,也害了江亢虎。就像胡適在汪精衛病斃日本后對汪的分析:汪精衛一生吃虧在他以“烈士”出身,故終身不免有“烈士”的情結。想做“正角”的江亢虎和以“烈士”自居的汪精衛,最后居然都以“落水者”而終局,這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后人不能不深致慨嘆。
至于江亢虎在汪偽政府中的作用,江亢虎“自白書”中回顧:“在職四年余,從未與聞行政、外交及軍事。”這應該不算虛言。以汪偽政府的權力機構論,除了汪精衛、周佛海、陳公博、羅君強、李士群等有限幾人,即使像江亢虎這樣位居部長,也只能說是“備位”罷了。江亢虎以考試院院長之尊,在開了幾次會講了幾次話、畫了幾個諾之后,大概就能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請來裝飾的“花瓶”而已,“勉為正角”也許只有求諸夢寐了,不過這并不能減輕其人對國家和民族犯下的罪惡。1946年,南京國民黨首都高等法院判處江亢虎無期徒刑,“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從此江亢虎在獄中度過余生,直至中共接管江亢虎所在的監獄。1954年12月7日江亢虎病死于獄中。
江亢虎臨死前夕,曾通過改造學習,寫下了《十大罪狀自白書》,其中包括“官僚家庭出身,封建意識作祟”、“輕視勞動,雖有知識,毫無實踐”、“低估人民力量”等等。與他在國民黨掌控中拒不認罪的頑固態度相比,已完全不同了。
“勉為正角”的江亢虎正如鄧云鄉所說“知者已少”,今日之一切“果實”,雖然是江亢虎個人種下的,但這并非是“勉為正角”這一理想的錯。人云“人生的緊要處只有幾步”,江亢虎的人生中,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呢?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