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自從沒了女人,宋十五的日子就和“忙”過到一塊兒了。
跟往常一樣,天一露亮,宋十五就起床了,而且腳不沾地兒地忙,忙,忙。來到伙屋,他提開蜂窩爐,鍋里撒把小米,再騰倆饅頭,一個人的飯好對付。做上飯,他再去忙活那些豬,當然要先喂那一頭。他提一只塑料桶,來到西廂房,在兩個大甕里挖兩舀子稻糠,一舀子玉米面,倒上一暖瓶開水,用長把勺子拌勻。這樣一燙一攪和,飼料就半熟了。宋十五呱嗒呱嗒手上的糠面子,從籃子里抓起倆雞蛋,來到天井里的機井旁,再往桶里倒兩舀子涼水,把糠面攪拌得爛如稀泥。他把那倆雞蛋一個個磕開,倒入桶內,再攪。覺得滿意了,這頓豬食也就成了。
宋十五每次和豬食,都弄得比自己的飯還要認真,還要仔細。關鍵的是,宋十五給這頭豬定的伙食標準比自己的還要高。就說那雞蛋吧,一年到頭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上幾個,卻叫那頭豬吃,而且每天吃倆。因為那是一頭種豬,每天要在母豬的身上貢獻力氣,重要的是能給他掙錢,累著呢。
豬圈墻半人來高。宋十五往那兒一站,一頭毛色黑亮的長條豬就翹起頭來,盯住了他。這就是那頭種豬。宋十五彎腰探過頭去,豬忽地從地上爬起,湊過來,伸過了長長的嘴巴子,哼哼著,在半空里亂搖亂拱。那意思分明是,我餓了,我餓了,咋還不給俺開飯啊。于是,宋十五把一桶子豬食“嘩啦”倒進了豬食槽里。豬一嘴拱到了食物里,“吭哧吭哧”吞起來。吃了幾口,豬又抬起頭來沖著宋十五“哼哼”了兩聲。這是豬的一個習慣動作,宋十五一直把它理解為:你也快去吃飯吧,吃飽了咱就走。
聽到了動靜,其他的豬也一起叫起來,嚷嚷著要開飯。這時候,宋十五回頭再去喂那十幾頭豬,當然還有那頭小毛驢。
忙完了這些活,蜂窩爐上的飯也就熟了。宋十五才去喂自己。
推下飯碗,收拾停當,宋十五伸個懶腰走出了屋子。那輛木籠車,穩穩當當地支在天井當中央。他挺著脖子嗝了聲,打開了豬圈的柵欄門子。那頭種豬也已經吃飽喝足了,肚大腰圓的,“咕嚕咕嚕”地喘著,那一身黑衣裳像打上蠟一樣明光光的,跟個什么老板似的還怪神氣,甩著小尾巴,邁著四方步,從豬圈里頭大搖大擺地晃了出來。
宋十五扶著車轅子,弓著腰“嘮嘮嘮”叫著,沖種豬喊了一聲,純一郎,上!
曾經有人問過宋十五,說你凈搗鼓這些“里格兒楞”,好好的一頭豬,你為啥叫它純一郎啊?宋十五嘿嘿一笑說,這個還理解不了?因為它品種稀罕,是外國的雜種,可它又是個大壞蛋,撒起野來跟它娘的鬼子似的。人們就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宋十五這么一叫它,純一郎早已熟能生巧,它前腿一翹,“噌”地跳上木籠車,一頭就鉆進木籠子里去了。
宋十五趕著毛驢車走出家門,奔出村子,駛上了徒駭河大堤。宋十五拉著他的種豬又去串鄉了。
宋十五今天的穿戴,看上去比往常都板正得多。漂白的襯衣,青色的褲子,那兩抹黑胡子也早在昨晚就提前收拾光了,格外地有精神頭。這身衣裳是新的,但不是他自己買的,而是前些日子他在串鄉的時候,錢家店那個叫馬俊蘭的女人送給他的。他這是第二回穿了。宋十五今天的串鄉和往常不同,因為他有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去給馬俊蘭幫忙干活。所以他就特意穿上了那身新衣裳。
毛驢車沿著徒駭河大堤徑直往西走。宋十五坐在車上抽著煙,身子一搖一晃的,悠閑自在,有點周游列國的味道。時節正值初夏,大堤上的刺槐樹一路都長成了胡同,濃密的槐花兒開得正旺,到處都是香噴噴的。灘上的麥子已經泛出微黃,一片連著又一片,清風吹來波濤洶涌,翻滾著金色的麥浪。行走在這樣的風景里,宋十五的心里格外地亮堂。他甩一聲鞭子,小毛驢“嘚嘚嘚”一溜小跑起來。
宋十五趕著毛驢車拉著純一郎去串鄉,不管走到哪里,都絕對是一道非常新鮮非常有趣的風景。曾經有人帶著佩服的口氣夸過他,這營生,除了他宋十五,還有誰能想得出來呀。
人無論干啥都有自己的地盤,宋十五也是。宋十五干這個生意接近兩年的光景了,一直在徒駭河兩岸的二十多個村里打轉悠,離家最遠的也不過三十里。
那還是昨天,太陽快要下山了,串鄉的宋十五鞭打毛驢急急忙忙打道回府。走到錢家店的時候,宋十五聽到有人叫他。停住車回頭一看,是馬俊蘭正站在角門口。
馬俊蘭說,十五哥,俺家里有頭小腳豬(公豬),你給割了吧。
宋十五下了車,說天不早了,趕明天吧。
明天你還過來呀?
過來,一定過來,專門過來。嘿嘿。
馬俊蘭的臉紅了一下,說那就更好了,有空的話,也幫我干點兒活行不行?
啥活?
泥屋呢。馬俊蘭順手指了指她家的那座平頂伙屋。
咋不行啊?咱串鄉的,空還不有的是嘛。
馬俊蘭讓宋十五吃了飯再走。宋十五說不了,天快黑了。就跳上車趕著毛驢走了。
所以,宋十五從昨晚就打好了譜,上午幫著馬俊蘭泥屋,下午再去串鄉做買賣。自己的工夫自己說了算,沒人管他。是的,沒有老婆的人,想聽個嘟囔還沒人啰啰你呢。
宋十五的老婆命薄如紙。兒子宋田出生的時候是連衣胎,可他娘卻因為這個而大出血……自從沒了女人,宋十五每當作憋子的時候,就埋怨自己命不濟,人家生個兒子都母子平平安安的,媽拉個巴子的我生個兒子咋就非得走一個呢?老婆一走,宋十五“噗嗵”一聲就掉進了苦海里,又當爹又當娘,還種著四畝多地,日子過得那個不容易就沒法說了。宋十五越來越感到,沒了女人的家就像這人少了胳膊腿一樣,過起日子來真別扭啊!
好在這幾年種地越來越輕松了。不管是收啊,耕啊,耩啊,都機械化了。兩季子莊稼加起來,也不過個數月的工夫就完活了。宋十五才四十冒頭的年紀,還算年輕力壯,所以他一個人在家里伺弄這些地跟鬧著玩兒似的。雖然沒了女人,可宋十五過日子仔細著呢。宋十五早就有個打算,等兒子念完了初中就叫他去學門手藝,木工了,瓦工了,電焊氣焊了,學哪樣都可以。兒子把手藝學到手以后,就叫他外出去打工,或者到鎮上去開個門頭也行,反正都能掙錢養家;自己呢,在家里鼓搗莊稼,日子就不會叫人家落到后頭。爺兒倆這么干它幾年,給兒子成家立業那就不成問題。
可宋十五想上一萬回也想不到的是,宋田這個兔崽子給他改了家門了。不知道為啥,這小子念書特別地用功,盡管每個星期天回到家里閑不住他,沒空復習功課做作業,可考試照樣拿第一。初中畢業一中考,這小子“噌”地考進縣一中的遠程教育班里去了。說起來,這幾年縣里的高中教育那簡直是火了,都風光到了全國,每年都能考上幾個清華、北大生。別說家長了,就連書記和縣長也得樂他半年呢。兒子考上的這個遠程班,就是專門培養清華、北大生的。街坊們羨慕得眼都紅了,說宋十五你小子享福的日子在后頭呢。還恨鐵不成鋼地咬著牙罵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是草包一個,是高粱地里的一棵“谷米”(方言,指高粱感染黑穗病后長出的另類果實),你就是把他送到美國去吧,他也給你長不出好高粱來!宋十五說,你兒子要是一用功,照樣能遠程。那人脖子一梗說,球!他要是能遠程,將來天上的衛星那還不得都破不開轍了哇?唉,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可是,宋十五的表情復雜得很,一半臉兒笑,一半臉兒哭。
小毛驢的腳步快,不知不覺錢家店就到了。村子里異常地清靜,大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這里也是蒜區,眼下正忙,家家戶戶都關了門,到地里收大蒜去了。
宋十五來到馬俊蘭的家門口時,馬俊蘭從家里迎了出來。
宋十五把車停在了院子里。他沒有進屋,徑直走到豬圈那兒去看,回頭對馬俊蘭說,豬還小呢,慌個啥。他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能割它,割早了并不好。馬俊蘭說,那就先屋里抽顆煙,歇會兒吧。宋十五說,甭了,又不累得慌。早干完了我還得去串鄉呢。馬俊蘭說,耽誤你了。宋十五說,這點活,不小意思么。
說話的工夫,宋十五已經看到了伙屋跟前的那一大堆土,旁邊還有三大包麥穰。那都是和泥用的。伙屋是平房,每年都要在雨季到來之前,用新泥把屋頂泥上一遍。誰家都這樣,不然一下雨就漏給你看。宋十五挽起褲腳,脫下白襯衣,一對結實的膀子從挎肩背心里掙脫了出來。
來,和泥。宋十五操起一張鐵锨,在土堆上三下五除二,挖出了一個圓圓的窩。
馬俊蘭跑到壓水機跟前去壓水。水一桶桶地壓出來,宋十五一桶桶地提過去,倒進了土窩里。
馬俊蘭說,今年可發了你們這些養豬的了,豬肉貴得翻開了跟頭,老百姓都吃不起了。馬俊蘭說的是實情,去年的肉價才七八塊錢一斤,今年卻漲到十三四塊錢了。肉價漲豬價就漲,水漲船高嘛。
宋十五說,還行吧。聽說大蒜可是很臭啊。他又提起了眼下大蒜的行市。
可不吧,馬俊蘭一邊壓水一邊說,蒜薹才毛數錢一斤,干一天來還不夠雇人的工錢呢。
種蒜太累人了,起五更睡半夜,土里泥里地連滾加爬,得不償失啊。
馬俊蘭笑了下,人逼到哪里待哪里,那是你沒種,你要種了,比誰干得都歡。
宋十五“嘿嘿”一笑,我要是也種蒜了,哪有工夫再串鄉啊?不串鄉,哪會再碰上你啊?碰不上你,哪會來跟你泥屋啊?
馬俊蘭又笑一下,嗯,是這么個理兒。
宋十五說,有些事就是這么巧,好像都是該著。
是的,人就像兩根斷了頭的線,說不定哪一天不知不覺地又系起來了。那還是去年秋天的一個上午,宋十五趕著毛驢車串鄉來到錢家店,被一個女人叫住了。原來她家的母豬“打圈子”(方言,指母豬發情)了,要使喚使喚他的純一郎。這個女人三十七八的年紀,高個頭,黑短發,臉盤有點胖,模樣說不出多么俊,反正也不難看。宋十五起先覺著這女人有點面熟,隨后又一想常年在外頭串鄉,見得人多了,面熟還蹊蹺嗎?宋十五牽著驢車跟在女人后頭,看著她豐滿的后身和扭動的腰肢,心里就像裝了一只刺猬,毛毛躁躁的。
女人把母豬從豬圈里放了出來。宋十五的純一郎湊過去,伸著嘴巴子,很專業地在母豬身上這里聞聞那里拱拱,把母豬弄得直“哼唧”。這時候,純一郎一翹前腿“噌”地爬上去了……女人臊紅了臉,扭頭就跑了。宋十五拿眼瞥著她的后背,臉上的肉幸災樂禍地堆起來,齜起兩排叫煙熏黃的牙,露出了一臉的壞笑。
等到純一郎從母豬身上一下來,宋十五就朝屋里喊了,大嫂,好了。
女人遲遲從屋里走過來,臉上還掛著一層紅潤。她掃一眼宋十五,看到了宋十五硬梆梆的目光,又趕緊低下了頭。
宋十五又說了一遍,行了。
女人說,我給拿錢去。轉身又往屋里回。
女人回屋拿錢的工夫,宋十五這邊卻發生了意外情況。當他回頭去看的時候,壞了!他的純一郎偷偷摸摸地又爬到母豬身上去了,而且還相當地賣力!純一郎的兩只前腿逮著母豬的后胯,身子往前一竄一竄的。那頭母豬舒服得像是在撓癢癢,身子也隨著往前一竄一竄又一竄……宋十五忽地一陣心疼,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跨過去,一腳就把母豬身上的純一郎給踹下來了。他嘴里罵罵咧咧的,窮雞巴鬧騰,還沒完了吶,你這不是糟蹋我那倆雞蛋嗎!
純一郎被踹得倒退了好幾個趔趄,不樂意地“哼哼”了幾聲,老實了。
結清了賬,女人說,你這大哥是哪莊的?我咋看你這么面熟呢。
宋十五一愣,說剛才我還納悶呢。
三說兩說,兩人就對上號了。女人叫馬俊蘭,娘家是馬橋街的,她有個姑家就在宋十五那個村,而且和宋十五的家是一條巷道。馬俊蘭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住姑家,也在那兒上過學。下午放了學,馬俊蘭和別的女孩子經常跟在宋十五他們的腚后頭,攜著筐子去坡里給豬羊剜野菜,割青草。因為外村的男孩子經常找茬奚落欺負她們,所以每次上坡就嚇得這些女孩子找幾個靠山跟著……
一晃都二十多年了呢,真快呀。宋十五搖搖頭說。
馬俊蘭說,可不唄,都老成這樣了。隨后又問,俺姑和俺姑父都挺好吧?
宋十五說,好,好,好。
回家的路上,宋十五一直在琢磨“山不轉水轉”這個理兒,馬俊蘭的音容笑貌在他腦子里老是轉來轉去。怪了,使喚豬的活,誰家都是男人來干,她一個女人家咋就出頭露面地干這個?她男人管著干啥吃的?在外頭上班?出門打工了?還是……“走了”?馬俊蘭還問他姑父好嗎,這樣的老頭不好還有誰好啊?馬俊蘭的姑父,一輩子成人之美,積德行善,是村里有名的老媒人。據說,他撮合成的小兩口有二百多對了呢。他宋十五的媳婦,當年也是這個老頭給說來的。如今老婆雖然走了,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要不是他,他現在能有個讀遠程班的兒子嗎?可是,歲月不饒人啊,如今老頭是真的老了,連走路都費勁了……
路上行人寥寥。宋十五這么胡思亂想著,后頭的純一郎又出毛病了,在木籠里亂拱起來。宋十五扭過頭去“嗷”地吵了一嗓子,純一郎才又趴下。純一郎這一鬧騰,宋十五又來氣了,就教訓它:純一郎啊純一郎,你咋這么沒良心呢?我置給你吃,我置給你喝,出門叫你坐小車,還干你愛干的活,我哪對不住你啊?可你呢?純粹一個敗家子兒!咱就說今頭午吧,明明你都和人家的母豬“性”完了“交”,還他娘的又背著我,偷著摸著再去復習一遍。像話嗎你?你這一好受不要緊,可我的買賣不賠掉了腚嗎!純一郎,你給我放明白點兒,你要是再這么沒出息,往后老子就不喂你雞蛋了。
趴在后頭的純一郎“哼哼”了兩聲,好像作了檢討。
泥屋要先和泥。那是一件非常拔力氣的活。
宋十五脫了鞋,把褲腳又往上挽了挽,操起一張镢,兩只腳丫子“咕唧”一聲踩進了泥窩里。宋十五土生土長,對和泥一點都不外行。他掄起镢在泥水里刨起來,膀子和胳膊的肌肉繃得一塊塊的。馬俊蘭拿一把舀子站在一旁,不時往宋十五搗出來的生土上蒙上一層水。兩人一唱一和,你吹笛子我摁眼兒,再累的活都迎刃而解。镢頭隨著宋十五的臂膀上下揮舞,在泥水里不停地搗。一會兒的工夫,宋十五就大汗淋漓了。
這一遍泥和稀、和勻、和細之后,還得撒上一層厚厚的麥穰再來上一遍。同上次一樣,要一點點地刨,一點點地搗,直到麥穰和泥融為一體不夾生了,這才算完活。一氣干下來,宋十五拄著镢棒站在那里就喘粗氣了。
馬俊蘭遞過一個馬扎和一盒香煙,叫他歇會兒。
宋十五說,這人真是不禁慣,平時不下大力了,一干點活就覺出累來了。就一腚蹲在了馬扎上,抽煙。
馬俊蘭給他端來了一杯熱茶,問他,你兒子多大了?干啥了?上學還是打工了?當聽說他兒子上了高中的遠程班時,馬俊蘭說,兒子爭氣,當爹的臉上有光呢。宋十五說,什么啊?整個花錢的老祖宗。忙來忙去的,有個錢兒,都跟著他走了。要不是他,我才不會舍家撇業地出來受這個洋罪呢……
哦。馬俊蘭聽得有些吃驚。
自打兒子考上了高中的遠程班,街坊們都眼熱得不得了。可宋十五呢,一下子愁壞了。從高中到大學,起碼得七年。七年,那得花多少錢啊!家里少人無手的,能讓兒子鬧個初中畢業證就不賴了。所以他不打算叫兒子上了。他對兒子說,你也不小了,還是幫著爹好好過日子吧。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咱別想大饃饃啃了。你看看爹拉著你,一輩子多不容易啊。幾句話就把兒子希望的燈光給掐滅了。
宋十五老埋怨命運在捉弄他,啥事都和他過不去,就連自己的兒子上不上學,他說了都不算。開學以后,人家學校的副校長和班主任坐著小汽車專門找了宋十五來,當然是開導動員他了。可宋十五還滿口凈理兒,說就是以后考上了大學又咋的?又不包分配了。咱老百姓的孩子上個學本來就難,大學畢了業還得自個兒去找工作,像話嗎?倆老師坐在椅子上不插話,由著他說。宋十五越說越帶勁,有文化的忙著吃飯,沒文化的也忙著吃飯,都一樣了!他說到這兒還往上甩了一下手,這么大的事兒好像是他說了算了。老師再也憋不住了,說你這人眼光怎么這么短淺啊!有文化的和沒文化的,就是同往一個建筑公司里去打工,干的活他就不一樣。沒文化的,除了能搬磚,能和泥,再往大處說也就當個瓦刀手,還會干啥?可搞個設計了,當個監工了,這些活誰能干?是大學生啊我的老大哥。所以嘛,知識改變命運!宋十五作揖說,老師啊老師,我相信知識就是財富,可你們看看我混的這套吧,他娘早就走了,里里外外的我一個人忙活,再供孩子上學,條件不允許啊!那個白白胖胖的副校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怎么不允許?老宋大哥,你別再執迷不悟了,我看你這不是顧家,你這是在坑你的兒子,也包括你自己。實在不行,你把兒子給我,我供他。不過,將來你可別后悔。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宋十五的眼窩子一熱,就滾出了兩顆淚珠子來。宋十五擦了一把淚,當即表了態,老師,沖你這句話,我就是砸鍋賣鐵,我就是頭拱地,也得叫他上,好好地上!
兒子一去讀高中,把宋十五過日子的計劃全給打亂了。說實話,宋十五做夢都盼著兒子將來有大出息,可是孩子沒了娘,他擔心自己支撐不了那么遠。既然讓兒子去讀高中了,再光靠這幾畝地的收入那是絕對不行。于是宋十五決定搞點副業。如今雖然市場經濟了,可對于干買賣來說,莊稼人擔掙不擔賠。干啥才有把握呢?宋十五想來想去,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聽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吧——大養其豬!為啥要養豬,宋十五的理由有三條:一來家里每年都養過一兩頭豬,自己有養豬的經驗;二來光是自己的地里每年就能收上四五千斤的玉米,豬飼料的問題不用出村就能解決;三呢,早年他學會了閹豬的手藝,還曾經跟著師傅串過鄉,只是后來結了婚,媳婦嫌干這斷子絕孫的活名聲不好聽,就不讓他干了,可自己養豬了,割豬的這部分費用不就省出來了嘛。
宋十五沒想到自己也有買賣運。雖然頭一年養豬就遇上了豬瘟大流行,幸虧他早都打了防疫針,他的豬既沒病也沒災,養得出奇得順當。頭一窩子他養了十三頭豬,三個多月就出欄了,賺了四千多。宋十五樂了,照這樣下去,一年養上三撥,我就能掙它萬數,給兒子交學費綽綽有余。不過,這年頭日子好過了,人們吃肉也挑肥揀瘦,一看見香噴噴的大肥肉膘子就反胃。宋十五意識到不改良豬的品種是不行了,所以就花高價錢從省城一家養殖公司買來了一頭進口的種豬。豬秧子是真好,大耳朵,長條子,鬃毛烏黑光亮,從頭到尾沒一根雜毛。人家專家說,這豬是瘦肉型的,你叫它吃得再好,它的肚子也是光長肉不長油。宋十五非常看重這頭種豬,就給它起了個怪洋氣的名字,叫純一郎。他飼養純一郎本來打算自己繁殖豬仔用的,不成想純一郎的名氣越來越大,隔三差五的,就有人牽著母豬來配種了,先是本村的,后是外村的。宋十五的家里開始熱鬧起來,差不多每天一大早,他家的天井里就會傳出“吱吆吱吆”發情的豬叫聲。
宋十五腦瓜好使,后來一琢磨,我要是弄著純一郎去串串鄉,也搞它個送貨上門,還是獨家經營哩,生意肯定賴不了。可串鄉那又是個吃苦受罪的活,不管是三伏酷暑還是數九寒冬,你都得在外頭奔波,碰上個刮風下雨你也得算著。而且,地瓜是一塊塊的,這人也是一樣樣的,啥脾氣的你遇不上啊?你這里正高興著,說不定就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兒,他就跟你說蹦了,平白無故地叫你生上一肚子氣。可是,天上又不會掉餡餅。操,怕床下還能不睡覺了嘛。宋十五在心里給自己鼓勁,管他娘的呢,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坑蒙拐騙,堂堂正正地掙自己的錢,有什么錯?!就這么著,他真的干起來了。黑不溜秋的純一郎挺身而出一炮打響,宋十五的生意名震方圓幾十里。
宋十五和完了泥歇了會兒,又爬到了伙屋頂上。半晌的日頭已經很毒了,遠處的大地上有水氣升上來,烘托著一道道的風景,直晃人的眼。宋十五站在屋檐上,彎腰沖下面的馬俊蘭說,喂,鋤泥吧。
哎。馬俊蘭仰起頭來應了一聲,挽挽衣袖和褲腳,露出了鮮藕一樣白白的胳膊白白的腿。馬俊蘭用舀子往泥桶里添了點滑水,又在水窩里涮涮锨頭,锨頭貼著地皮“哧”的一聲插進了黃泥里,再端起來,“噗”一下把一锨黃泥甩進了泥桶里。
宋十五順下一根長竿,下頭帶著鉤,馬俊蘭一步跨到跟前幫他掛上了泥桶。竿子在宋十五的手里一節節地往上走,泥桶“噌噌噌”幾下就被提到屋頂上去了。
這樣的場景在徒駭河這一帶經常看到,男人在屋頂上掌泥板,女人在地上打下手,一般都是兩口子來干。像現在這個場面,了解情況的知道是宋十五來幫忙,不了解的肯定會鬧場誤會。
就在宋十五往屋頂上倒泥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吱吱吆吆”的豬叫聲。抬頭一看,是純一郎從木籠子里跑出來了,而且跑到馬俊蘭家的豬圈門上,一邊叫著,一邊用長長的嘴巴子去拱那個豬圈門。豬圈里頭的小母豬也直著嗓子亂叫喚。這時候,馬俊蘭也發現了這個情況,趕緊跑過去,在離純一郎兩三步遠的地方卻又不敢往前湊了。馬俊蘭跺著腳,舉起手里的鐵锨在空中做出拍打的動作,喊道,打,打。但是,純一郎無動于衷,我行我素。馬俊蘭沒了辦法,回頭去看宋十五,意思是它不聽我的,咋辦啊?宋十五提著泥桶子,依舊站在屋頂上沒動彈,挺著脖子喊了句,純一郎,揍!奇怪了,純一郎像觸了電似的渾身哆嗦了一下,不拱了,極不情愿地哼了哼,就地趴在那兒不動了。馬俊蘭往回返的時候,始終沒有抬頭。站在屋頂上的宋十五卻發現,她的臉已經紅撲撲的了。
宋十五把泥倒在了屋頂上,蹲下,用泥板將泥攤勻,再細細地抹上幾個來回,水汪汪,明溜溜。猛一看上去,那層新的黃泥就像釘在屋頂上晾曬的一張狗皮。
宋十五再把桶子遞下去。這時候,馬俊蘭已經把另一只桶子裝滿。宋十五又把它提上來,接著泥。
活,就這樣反反復復地進行著。屋頂上的狗皮越鋪越大,直到把整個屋頂蓋嚴實了為止。
宋十五給馬俊蘭幫忙是有求必應心甘情愿的。這不僅因為他們倆是兒時的小伙伴,而且宋十五在終于知道了馬俊蘭過得也相當不容易之后,他就更不忍心袖手旁觀了。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宋十五串鄉時候,半路上下起了雨,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只得硬著頭皮冒雨趕路,衣服都淋透了。快到錢家店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場小事故。是一輛拉化肥的牛車滑進水溝里去了,幸虧溝里的水不多。路邊還站著一個人,這邊看看那邊望望,焦急萬分的樣子。宋十五走近一看,竟然是馬俊蘭。馬俊蘭告訴他,她到鎮上買化肥回來就遇上了雨,走到這里車掉溝里了。宋十五趕忙把驢車拴在路邊的楊樹上,蹦到溝里去搬化肥。馬俊蘭也跟下去了,試了幾次,她就恨自己,連百十斤的化肥都抱不動。宋十五說,還是我自己來吧,這不是女人干的活。他一哈腰,一袋子化肥就抱到了懷里,輕松得就像抱著一個滿月的孩子。馬俊蘭站在那兒默默地看著,臉就扭了過去,還偷偷地在臉上擦了一把。她走到宋十五跟前,同時抱住了他懷里的那袋化肥,說十五哥,還是咱倆一塊抬吧。等把化肥全都搬上來,他們這才拖上了牛車。
宋十五把馬俊蘭送到家,兩個人都泥頭泥臉的了。馬俊蘭拿出一套新衣裳,叫宋十五換上。那是一件白襯衣和一件青色褲子,疊得周周正正的,非常地干凈。宋十五拿著衣裳正在遲疑,馬俊蘭說話了,換上吧,還沒試過新呢。宋十五更遲疑了。他問,怎么老是里里外外的你一個人啊?你家大兄弟呢?馬俊蘭的臉上立時失去了表情,沒好氣地說,死到外頭了。
馬俊蘭是二十五歲那年嫁到錢家店的,男人叫孟明。馬俊蘭為姑娘的時候在鄉供銷社當過棉花驗收員,人長得好看,又干著為人的差事,找對象就挑得很嚴,一心想在外頭找個端鐵飯碗,吃工資的。找來找去,不是人家提出分手,就是她和人家吹燈。后來一看年齡不小了,馬俊蘭自己都沉不住氣了,才狠狠心“壓級壓價”,和錢家店的孟明訂了婚。那時候孟明還在縣酒廠里干臨時工,小伙子也挺精神挺帥氣的。過門以后,馬俊蘭在家里伺弄地,孟明依舊去上班,一年后就生了兒子,日子也算美滿。酒廠后來倒閉了,孟明沒有卷起鋪蓋回家,他不愿把自己拴在那一畝三分地上,出苦力,流大汗,就與人合伙在縣城開了一家飯店。孟明對馬俊蘭說,等我掙了錢,先在城里買套房子安個家,把你娘倆都接去,永遠離開這苦不拉嘰的莊稼日子。這也正是馬俊蘭一輩子都夢寐以求的呢,就數著日子等啊,盼啊,熬啊。誰知道男人有錢就變壞,孟明的良心都喂了狗。他勾搭上了一個小姐,起先還偷偷摸摸地,后來就明目張膽了,還鼓搗出來了個小野種。
馬俊蘭也哭了,也吵了,也鬧了。但是,生米已成熟飯,胃口再不好你也得往下咽。馬俊蘭前前后后想一想,到了這地步,她今輩子說啥也不該指望著在這一棵樹上吊死。你姓孟的有啥了不起?離就離。馬俊蘭知道,兩口子鬧離婚,女人出一家進一家的不容易,可最受傷害的是孩子。馬俊蘭的娘家人勸她改嫁,可是她沒有。她擔心兒子掉到一個靠不住的后爹手里,就離婚不離宅,一心要把兒子拉大。兒子大了也就熬出來了。孟明做生意發了財,把兒子接到了縣城去讀書,也時常讓兒子捎點錢回來。馬俊蘭的日子里雖然缺錢,但是在她眼里,這樣的錢就好像是年三十打的兔子,有它過年,沒它照樣過年。有一次孟明半宿大夜跑回家,把馬俊蘭嚇了一跳。他死皮賴臉地要住下,馬俊蘭惱羞成怒肺都氣炸了,給他撕破了臉。馬俊蘭指著孟明破口大罵,狼心狗肺的孬種,你拿我當啥了?想要就要,不要就扔?滾!
兒子跟著孟明,馬俊蘭擔心叫他給拉攏壞了。可兒子都十多歲了,已經懂些事了。兒子對她說,媽,老師說兒不嫌娘丑,長大了我還是疼你。別看我現在吃他的,喝他的,花他的,早晚我還得跟老小子算賬,把他欠你的都給要回來。馬俊蘭摟著兒子眼淚撲簌,再也說不出話來。
聽到這里,宋十五說,唉——你也太不容易了。
馬俊蘭搖搖頭,只是長嘆了一聲。
還沒到晌午,三間伙屋就泥完了。可是,后來的事情卻出了點小意外。
宋十五干完了活兒,從屋頂上順著梯子一蹬一蹬往下來,下到一半上,梯子下頭在和泥的時候已經泡上了水,沒成想梯子“哧溜”一下滑了出去,宋十五“哎喲”一聲從梯子上掉下來了。馬俊蘭當時就站在梯子旁邊,猛地聽到一“哎喲”,扭頭一看是宋十五沖著自己摔下來,正要躲,宋十五一個骨碌就鉆到她的懷里來了。這真叫人防不勝防,腳下一滑,兩人都摔倒了。馬俊蘭摔了個仰面朝天,宋十五呢,卻結結實實地趴在了馬俊蘭的身上。受了驚嚇的是宋十五,挨了疼痛的是馬俊蘭。兩個人的眼前立時就黑了一陣子。等兩人都緩過氣回過神來,下面的馬俊蘭說話了。馬俊蘭低聲問道,十五哥,摔疼了嗎?宋十五一聽到下面有人說話,這才意識到自己還重重地壓著人家,臉騰地就紅了。宋十五趕緊爬起來,又拉起馬俊蘭,問她,沒傷著吧?馬俊蘭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平白無故地,兩人虛驚了一場。
宋十五洗了身上的泥就要走。馬俊蘭非叫她吃了飯再走。宋十五說,家里還有十幾個喘氣的呢。他說的是他養的那些豬,還等著他回去喂。馬俊蘭說,回去你自己做飯更啰唆,不如快吃快走,耽誤不了你。宋十五說好吧,熬碗湯吃就行,別太麻煩了。
宋十五坐在屋子里看電視,演的是《鄉村愛情》。這個片子演絕了,他在家里一集都不落地看。可是今天的宋十五卻看著電視走神兒了。剛才在天井里摔倒的那一幕又蹦到了他的腦子里來,仔細一回味,當時心驚肉跳的感覺一點也沒有了,他反而覺得那是一種久違的享受了。女人的身子是那么地軟,像鋼絲床,不,像棉花垛!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種溫暖而幸福的感覺了。他開始后悔,后悔當時不該那么快就爬起來,既然她在下面問我了,為啥就不和她那么著說上一會兒話呢?甚至,他恨自己摔輕了……宋十五想著想著就打了一個愣怔。
馬俊蘭真是麻利。看電視的宋十五還沒看到一半上,四個菜就炒出來了,香噴噴的。炒菜和啤酒都擺在了桌子上,宋十五也不客氣,自斟自飲,狼吞虎咽。三瓶啤酒灌下肚,宋十五黑紅的臉膛就越發得紅光滿面了,脖子上的兩根筋也“嘣嘣嘣”直往外跳。
宋十五酒足飯飽,起身要走。馬俊蘭轉身去給他拿襯衣。宋十五去接她的時候,碰到了那只軟綿綿的手。宋十五的手哆嗦了一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給攥在手心里了。馬俊蘭往外抽了抽,手已經被鉗住。馬俊蘭扭過頭去,膽怯地叫了一聲,十五哥……沒錯,酒是英雄膽。宋十五說,俊蘭,你也太不容易了。往下,他說的就結巴了,你、你不嫌的話,咱、咱倆一塊兒過吧?馬俊蘭低下了頭,好像還點了幾下,她的額頭正好抵在了宋十五的胸膛上。宋十五說,你定個日子吧,到時候……我來接你。馬俊蘭沒有回答。宋十五得寸進尺,一把將她攬進了懷里。馬俊蘭沒有掙脫,而是老老實實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宋十五說,我會好好地疼你。馬俊蘭還是沒有回答。猛然,宋十五一彎腰把馬俊蘭拾起來,抱到了懷里,向著床那個地方邁動了腳步。馬俊蘭的拳頭雨點般地砸在了宋十五的脊背上。馬俊蘭說了話,撒手,你撒手。宋十五乖乖地又把她放下,長嘆了一口氣,很尷尬地站在那里,兩只大手都不知放到哪兒好了。馬俊蘭抬起頭來看著宋十五,終于給了他一句明白話,而且回答得相當干脆:不明媒正娶,你就甭想。宋十五撓著頭皮說,都這個歲數的人了,還那么復雜呀?咋明媒正娶啊?馬俊蘭白他一眼說,笨蛋啊你,你不會去找……俺的姑父啊?宋十五一拍腦瓜,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俊蘭,我去,我去,我這就回家。
宋十五趕著毛驢車奔走在徒駭河的大堤上,一路都是如畫的風景,醇香的空氣,還有激動的心情。他回頭對那頭純一郎說,今天的鄉咱不串了。純一郎“吱吆”叫了聲。可宋十五理解成了豬在問他,不串鄉干啥?所以他就回答了豬一句,老子要去辦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呢。
宋十五想著心事。他一直以為串鄉是份苦差事,沒想到今兒個喜從天降了。嗯,人勤地不懶,行好有好報,我這可是串鄉撿來的好運啊!可是,想著想著,他的心里又犯起愁來。見了她的姑父,我先叫聲大爺,再掏出兩盒紅“將軍”的翻蓋香煙那是定了,可往下的話該咋說呢?我還能說大爺,你再行行好吧,我又看上你的妻侄女了?操,這不胡扯淡嗎。人家不笑話你整個廢頭二百五嗎。那還不把好事辦砸了啊。唉——,我該咋開口呢?大爺,大爺,大爺啊……您再給侄子操操心吧?嗯,操操心。您孫子宋田他沒人管啊!麻煩您老人家去跑趟腿兒,看看俊蘭大妹子她愿不愿意呀……對,我就這么說。
宋十五“啪”地甩了一個響鞭,喊了一聲,嘚——!
小毛驢撒開四蹄,疾走如風。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題目讓人忍俊不禁,貌似將賓語換個位置更合適——《種豬拉著(我)去串鄉》。這當然只是嬉笑之間的打趣之語,但多少點破了整個故事的路數和結局——宋十五不就是因豬而老樹新枝,第二春重現嗎?這個以豬為媒的故事,就像所有鰥夫和寡婦的是是非非一樣,每天都在農村生活中不厭其煩、摻雜淚水辛酸地上演著。現代生活的紊亂,使我們難以理解實際發生的事情,似乎我們都只是在一個旋渦里旋轉,這個旋渦僅僅向我們顯露種種事物,因為我們在它的旋渦里只是被拖著前行。
小說的魅力到底如何?撇開情節的線條和故事的內容,對語言本身的關注也值得我們玩味。無論是哲理意義上的\"語言是存在的家\",或是人性意義上的——語言是人性的反映,都無須故作深刻地粘貼在小說的骨架上。語言的魅力更多的是一種作者寫作的體驗和讀者閱讀的響應。內化于語言中的韌性和張力既不需要蓋上\"現代\"或是\"后現代\"的戳,也不需要輕易背負宏大敘事技巧沉重的十字架。
《拉著種豬去串鄉》讓我們在多年之后,突然從筆尖手底讀到了王小波\"五條腿\"的豬那樣令人敞懷一樂的趣味。這樣的語言,不事表面的雕琢,但自凝練出駕輕就熟的從容和老到,幽默、詼諧之中嵌入輕松暖人的溫情,讀罷,也許情節乏善可陳,內容亮點無多,但讀者自會由衷嘆服于小說耐人回味的語言呈現!
點評人:李真(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