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的文化超越

我姐姐和姐夫移居北美已近十年，平時email不斷，我不但知道他們現實生活的變遷，也深切地感到，他們越來越美國化了。他們很少與我空談觀念、素質、倫理、民族性、國家主義之類的問題，而總是在那些具體而瑣碎的細節問題上，發表他們的看法。他們被西語越沖越遠了，再不會回到漢語虛擬出來的“圣詞”語境。我想，這一點很可以體現出中國人與北美居民的不同價值分野。記得2006年，我在成都采訪帶著新作《更年期的山姆大叔》返國的著名學者羊慧明先生時，這種感覺同樣是十分強烈的。

所以，如果說《更年期的山姆大叔》就是試圖把那些美國人自己還沒有意識到、歐美和亞洲的美國問題專家也都還沒有注意到的“美國病”予以曝光，是“深度透視”美國的分析成果，那么，作家章夫的《欲望美利堅》，則顯示了異樣的吊詭。

據我所知，章夫在美國的訪問行程是比較緊張的。而經驗告訴我們，一個人面對異樣的景觀多半是激發不了什么深刻思想的，物質主義的風景學倒是很容易激發出隨處可見的異國游記。但章夫巧妙地回避了在景致里的留戀、感嘆和盤桓，他甚至采用了一種“時空比較學”的方法，把一個漢語思想者對美國的困惑與猜測、詠嘆與反思、回顧與前瞻等等，來了一個“時空穿梭”：一方面是由美國的現狀回溯到美利堅并不遙遠的過去；另外一方面，是由美國的諸種現實景象，聯想到同一件事物在中國的現實處境。我覺得，這種“對位”式的思考固然可以滿足眾多國人的胃口——呵呵，我們缺乏什么，別人是如何做的？我們很多病變的事態，別人又是如何保鮮的？但問題的實質恰在于，如果忽略了一個最大的價值厘定，就似乎并沒有超越“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古老公式。就像日本一樣，無論怎樣亡命地學習西方先進科學，但東洋就是東洋，鑄成了東洋永遠無法超越西洋的定勢。

章夫在《欲望美利堅》中，則嘗試了從價值體系開始梳理兩國異同的模式。而這種梳理，不是紙上推衍的學理比拼，而是用極其鮮活的描述，向讀者剖開了一個鋼筋混泥土概念下的芳香田園。作者梳理了美國憲政民主從開始、發展到相對成熟的基本過程，清理了基督教之所以成為一個國家立國之本的根性原因，用清晰的語言將錯綜復雜的、千絲萬縷的關系分析得十分清晰。有些思考對于現實中的我們具有很深遠的價值。有讀者在讀完林達先生的《近距離看美國系列》之后說，只能用“豁然開朗”這個詞來形容，那么，《欲望美利堅》則帶給我們的，卻是相對沉重的思索。

這就是說，作者沒有用很大的篇幅和文字去記錄美國普通百姓對一系列事件和歷史的看法，而是透過層層表象的有機羅列，讓兩個遙遠的國度在同一個命題上隔行而立、隔山而望，讓讀者自己去獲得并不繁瑣的答案——盡管有些時候，本就沒有、也不需要什么既定答案。我在讀完《欲望美利堅》后思想上受到相當的啟發，感覺自己以前對一些事件和歷史的判斷真是太率意了。正如作者所言，畢竟“用簡單的想象取代實踐中的體驗的傾向——只是去想象一個人所愛的、為之努力的、所知道的、能夠理解的東西，而實際上的事實也許恰恰與之相反。”

在考察國人關注率極高的教育領域時，透過大量個案，章夫指出，教育賦予人們最本質的東西，不是“成功”，乃是“愛”。美國的愛的教育，給我們提供了最有力的范本。我們的教育中，“愛的缺席”卻是常常凸現。我想，對一個長期浸淫在“學而優則仕”濃厚氣息里的民族來講，所謂愛，多半是慈善天橋上的施舍或走秀，我們根本沒有進入“愛”的大門。而缺失了愛的教育，緣木求魚，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之類，多半會成為一劑效力十足的迷魂湯。

正因為有愛，擁有愛的廣闊基礎，才會生發善意，才會生長出對自由、無懼的追求，才會對生命的價值、對使命的履行等高度關注。所以，對一個民族的評定，不是橫向的，而是縱向的；不僅僅與歷史上的過去，而是跟歷險者的理想相參照。反過來，看看爬行在后現代語境下的人們吧：渴望一夜暴富，想賺夠1000萬，考上哈佛、牛津，想有一套西式別墅，這些都是生活的目標，但一定不是理想。真正的理想從來不會以極其功利的面目出現，如果有的話，那多半是混淆了生活目標與理想的界限，或者是偽理想。理想必須是來自靈魂的要求。

德國牧師馬丁·尼莫拉在描述自己在納粹時期受迫害的情景時，用一首詩表達了自己的選擇：“當他們屠殺猶太人時，我沒有作聲，因為我不是猶太人；當他們屠殺基督徒時，我沒有作聲，因為我不是基督徒；當他們來抓共產黨人時，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不是共產黨人；后來他們要殺我，已經沒有人能為我站起來為我說話了。”如今，這詩已經成為鐫刻在波士頓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的碑文，如黑暗中的火炬，發出了比自由女神更為灼人的火焰。“只有不義卻沒有對它的抵抗”的時代，被戲劇大師布萊希特稱作“黑暗時代”。漢娜·阿倫特借用了這個說法，她指出：“即使是在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一些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和作品，他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佇立在波士頓這一紀念碑下的章夫，我想，一定還有更多的話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