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先生告訴我,他有一套“歷史初稿書系”的想法,以農歷24節氣來命名一個年份。很快“雨水”卷《2007:中國平民日記》一書的初稿發到我的信箱里,希望我能寫幾句話。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看完初稿,卻也犯了難。在其他媒體邀約為2007年做一些總結時,我更真切地意識到,2007年是難言的。我自己回顧這一年的政治經濟文化熱點,找不出一個思路來。我知道章夫先生是一個勤奮、敏銳的社會觀察家,他綜述的斷代史的人物事件一定是最有概括性最有典型性的。我看他梳理的社會現象,似乎也沒有一個“歷史規律”。一切都是分立的、佚名的、細碎的,一切都是事件大于人物的。
章夫先生的大著從“奧運大戲”寫起,圍繞奧運的話題,如張藝謀的野心、鳥巢是非、金牌圖騰等等,讓我們以一個普通人的心理或眼光接受了一次奧運中國的預演。類似的話題涉及國力,如第2章“嫦娥”:2007年最聚人氣的“超女”;涉及教育,如第3章“1977-2007:恢復高考30年祭”;涉及三農,如第4章中國“新農村”的“成渝孵化器”;涉及金融,如第5章股票“漲”“跌”下的冰火兩重天;涉及產業,如第6章“豬,本命年大升值背后的吊譎”;涉及歷史,如第7章“誰在打扮歷史這個任人涂抹的小姑娘?”涉及生活方式,如第8章“博客時代的文明與隱憂”;涉及影視生活和歷史生活,如第9章“色”·“戒”的天空與大地。
這是一種獨特的立此存照的紀實,又是一種試圖獲得轉型社會坐標的歷史寫作。是一種平民狂歡,又是一種思想操練。
讀完本書,我們會同意作者的用心,這確實是一個“雨水”的年代。章夫先生貼近主流話語的理解也同樣是成立的:來自不同方向的信息都在指向同一個關鍵詞——和諧。2007年的中國,沒有了個性表現的官員、口出大言的老板,也沒有擁抱社會命題的民間精英或文化英雄,一切如同十七大的召開那樣,按部就班。似乎每個人知道自己的位置,眾神歸位,是以不再喧嘩,而是平常地自處并彼此相處,如細雨霏霏般地潤物無聲。章夫先生稱之為:這時春風遍吹,冰雪融化,空氣濕潤,雨水增多,謂之雨水。俗語云:“立春天漸暖,雨水送肥忙”。這是很有道理的。
或許有人會以為本書作者采用的是平民史觀而非精英史觀,因此本書才沒有拔高人物,而是平常地看待視野里的名人、明星、賢達。“仆人眼里無英雄”。公正地看,2007年確實沒有出眾出彩的精英。即使一流的中國人仍然生活著、存在著,但他們沒有浮出水面,進入社會的公共空間。因此,2007年顯得無事。也許,起孔子于地下,他的春秋筆法也只能是:“2007,王正月。”起太史公于地下,他的個性寫作也只能是:“和諧元年,無事。”反而從平民的視角中,能看到平靜中的萬花筒世界:中國仍在變動不居。一如章夫先生筆下的眾多生靈,就像雨水期間的種子一樣,反抗著土地,渴望伸出來,擁抱陽光和花朵。
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今天中國社會的平淡也反證前幾年“喧嘩與騷動”的浮華和虛弱。那就是,虛浮精英們的做秀已經敗壞了人們的胃口,使得精英自身的表達都陷入了尷尬和難堪的境地。因此,除了一些不自覺的精英仍在低估平民的智力外,大部分人沉默了,所謂的低調為之,平常地過自己的日子;即使不得已拋頭露面,他們也會借助于集體、制度的背景發言,很少人主動站上第一線。因此,我們可以想見,像高考三十年這樣的重大事件,而七七、七八級號稱人才云集的兩屆大學生,今天正是中國社會各領域的中堅、脊梁,卻少有人出面思量三十年的教育、社會變遷。我們也確實見識到,像歷史文化領域,于丹、易中天之后,中國的人文領域再也沒有推出可以面對大眾的學者。李零教授雖然一度走紅,但他顯然不屬于大眾,他的《喪家狗》似乎不僅在為孔子正名,也在為千千萬萬的專家學者正名。
我們更能理解,像《讀書》主編撤換之事,雖然一度熱鬧,卻完全不能跟當年“長江讀書獎”事件類似,同樣這一爭論也不在大眾的視野之內。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2007雖然屬于雨水,卻無論如何有了重大的遺憾。如果進行年終總結,在談到這一年的雨水經驗時,也應該注意精英不曾出土露頭的教訓甚至危險。因為我國的現代化本來是一種后發型的現代化,它的特征在于觀念先導、協同進化。就是說,必須有先行者的表達示范,后來者跟進,如此創造出動態的和諧均衡。如果這個現代化進程只是鴉雀無聲,失去了鮮明的個人,失去了個性表達,失去了名人持久地的聲音和生活展示,那么,表面的平穩也可能蘊育著危險,仍是我國社會重大命題的“改革”就有可能擱淺。借用“華人社會的李普曼”、著名的時政評論家南方朔先生的話說,這種精英們的低調會“由于它的反應性與創造性不足,而拖遲了改革的步伐”。
不知道章夫先生是否同意我的這一讀后感。但聯系到章夫先生在書中處處留下的問題和愿心:怎樣讀歷史,是否有從容的心態面對奧運,祈愿“高考”不再是“國家大事”,等等,我想他會同意平民時代也需要英雄,需要生存的示范的。
我國的改革已近三十年,就國家內部而言,現在已經到了必須展開國家再造的時刻;就外部而言,現在也到了中國人以新的精神風貌參與國際社會事務的時候。就是說,我們中國人不應該再是合群的,喧嘩的一小撮或沉默的大多數,而是鮮明的、自立的、負責的。用南方朔先生的話說:“中國作為一個新興地區,無論為己為人,都必須在這個再造與參與的過程,高度發揮思想力與知識力。中國的興起,不是一個國家的興起而已,它必須代表了一種可能性的興起。這才具有真正的意義。中國在制度上、經濟模式上、社會形態上,能對人類作出什么樣的貢獻?這種器宇或許才是我們該有的期望!”
2007屬于雨水。無聲無息。
(注:《雨水:2007中國平民日記》即將由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