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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城市的記憶,都必須打上文化的烙印。有著3000年文明史的成都及其與之同時代的少城尤其如此。
我們可以說,一部少城的歷史,其實就是成都的文明史。
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實際上就是這座城池的歷史悠久程度。成都真正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未改名換址之城,應(yīng)該始于秦時。秦人張儀歷經(jīng)種種艱辛,先按“咸陽建制興筑成都、郫城和臨邛三城城垣”不成功,在烏龜?shù)摹敖陶d”之下(相傳張儀筑城時屢敗,后來烏龜引路,張儀方筑城成功),最后方筑城大小兩座,大城在東,名為“大城”,小城在西,稱為“少城”。西晉時成都大文豪左思的《蜀都賦》云:“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即十分明確地闡述了大城與少城的歷史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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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或許張儀當(dāng)初筑城時,因成都平原土地卑濕,沼澤沮洳遍布,難度極大。是不是先筑小城而獲經(jīng)驗,再筑大城?從考古中我們發(fā)現(xiàn),后來的大城在城池上比少城更為堅固,少城可以稱得上“試制品”。少城在大城之西,成都的戰(zhàn)事多從“西”起,或許因為少城是大城的前哨堡壘?自古以來,少城是成都的經(jīng)濟(jì)中心。《華陽國志·蜀志》形容“內(nèi)城營廣府舍,置鹽、鐵、市官并長丞。修整里闐,市張列肆,與咸陽同制”;而大城是成都的政治中心,政府長官及各辦事機(jī)構(gòu)都在大城。成都?xì)v史上的戰(zhàn)爭證明了這一點,少城數(shù)次遭受重創(chuàng),以換來大城的相對安全。至此可看出少城的“屏障角色”。
這兩個“筑城理由”似乎都存之有理。但秦人張儀究竟基于哪一點,數(shù)千年后我們只能猜測。可以肯定的是,當(dāng)初的大城與少城形同母子,是一種唇齒相依的依存關(guān)系,到后來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越來越迅猛,少城便成為大城的“城中之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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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秦大夫張儀”應(yīng)該是成都的敵人,他是“秦兵滅蜀”的直接實施者。或許正是因為他們滅蜀有經(jīng)驗,秦國便派他們治理蜀國。成都人自古就有海納百川式的包容。為惦念張儀滅“蜀”后的筑城之功,成都人專門修造一座城樓名為“張儀樓”。隨著世代的不斷修繕,張儀樓后來竟“高百尺”,歷代詩人墨客為之吟詩唱賦,最為有名的就是著名大詩人岑參在《張儀樓》里的那句“傳是秦時樓,巍巍至今在”。直到1200年后的唐朝后期,張儀樓才在歷史風(fēng)雨中仙逝。
少城并沒有因為“張儀樓”的消亡而衰敗。《酉陽雜俎》載,少城內(nèi)“廣填華屋,置樓觀榭圃,并飾以金碧珠翠”。我們今天仍可以想見少城那個時候的瀟灑與倜儻,這種瀟灑與倜儻引來了不少名人,如漢代大儒揚雄“草玄堂”,三國諸葛“丞相府”,還有司馬相如的府邸等都鑲嵌在少城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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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城的蜜月期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之久,直到東晉時因?qū)以鈶?zhàn)火,終究毀于一旦。兩百多年后的隋朝初年,蜀王楊秀重建少城,在隋唐時期才又繁盛起來,連五代時的前蜀、后蜀宮殿均在少城之中。到了明末清初,成都又經(jīng)歷了一次大的戰(zhàn)亂,少城也難于幸免。城廓屋宇幾乎蕩然無存。
雖然遭受一百次毀滅,也要再現(xiàn)一百零一次的輝煌。頑強的少城,再次經(jīng)歷命運的抉擇與考驗。康熙57年(1718)調(diào)荊州駐防旗兵3000名來川,康熙60年(1721)選留1600名永駐成都。當(dāng)局這一決策只不過是少城歷史上的一個拐點。如果旗兵不來進(jìn)駐少城,少城還可能是另外一個模樣,但少城的輝煌是不是可以延續(xù),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以那樣一種方式延續(xù)。事實證明,大清時期滿蒙人手里的少城,是保存得最為完好且不斷輝煌的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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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時的少城有三個級別:將軍衙門、副都統(tǒng)衙門和城守衛(wèi)衙門。成都那條蜈蚣之“頭”——“將軍”地位之顯赫,可以從“將軍衙門”大門上的兩塊匾額求證,上面分別刻著八個大字:“望重西南”、“控馭巖疆”。
烈火中永生的少城(其時為滿城)景致,可以從傅崇矩的《成都通覽》中一見端倪:“城內(nèi)景物清幽,花木甚多,空氣清潔,街道通曠,鳩聲樹影,令人神暢。”
就這樣一座城中之城,竟然承載著無數(shù)次的歷史風(fēng)云變幻,在占地不過三四平方公里的袖珍版圖上,演繹出了那么多的波詭云譎,還有民眾的興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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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千年帝制,本是文明進(jìn)步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其豐功偉績自不待言。但這一打破舊世界的行為,就像我們端起盆子潑臟水時,將盆子的娃娃一起潑掉一樣,少城就是那盆污水里可愛的娃娃。也就在這個時候,少城完好的城墻開始拆除了,直到1935年全部拆除,哪怕那些叫做“胡同”的街名也不例外,全都改稱為“街”“巷”。
用武斷和暴力行為對待文化,是中國在改朝換代之時慣用的手法,以為這樣斬釘截鐵便可斬草除根斬盡殺絕。其實文化是不能被武斷地割裂的,受害的最后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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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城見證了中華歷史上幾乎所有的“大革命”,堪稱一位風(fēng)雨老人。今天,脫胎換骨的少城正在經(jīng)歷又一次命運涅槃。
每每想起那似蜈蚣的城池,我的內(nèi)心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那個“千足蜈蚣”的城市雛形,正是成都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象征。
宛如一個人,一座城市也有其靈魂的話,那么成都的靈魂無疑在命運多舛的少城。她是成都之所以成為中國歷史名城的關(guān)鍵所在。成都文明的源頭,很大程度上從少城身上體現(xiàn)出來。
丁亥年仲冬于蓉城得一齋
(注:《少城:一座3000年城池的人文胎記》一書即將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