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慚愧,雖然我現在是一個冠以“中國”字頭的科技類雜志社的“頭兒”,但學歷僅為“大專”,而且連“初級”學位也沒有。這與我的崗位很不相稱,與屬下們的碩士、博士之類的頭銜相比,實在令人汗顏。究其原因,是因為1978年,我和高考失之交臂。而“作俑”者,則是當初提拔我,關愛我,培養我的頂頭上司。
這說來話長。
那年,我在一個中型機械廠的政工組工作。在此之前,我是這個廠鉚焊車間的鉚工兼民兵連長。1976年10月,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后,下文件要求各地清查本地區本單位的“四人幫”殘余分子(實際上就是造反派中的壞頭頭)。我廠也按要求積極行動起來。
成立廠“革委會”時,按當時的規定,廠里的管理機構分為政工、生產、后勤三大組。政工組掌握著“廠革委”的印章,分管政治宜傳、人事、勞工、安全保衛等方面的工作,權力最大,地位最高。最初,政工組組長由一個姓周的靠造反奪權的廠革委會副主任兼任。“清殘”運動一開始,群眾就揭發他在“文革”中揪斗老干部、打砸搶抄抓的不法行為,廠革委會便停了他的職,成立專案組調查他的問題。我因根正苗紅,政治可靠而從車間借調出來,參加了專案組的工作。經過一系列的內查外調,查證周組長不僅有“篡黨奪權”的陰謀活動,還有經濟問題,結果就將他撤了職,送勞教3年。政工組組長一職由原副組長胡彬擔任。我雖然是從車間借調到專案組的臨時成員,但在“清殘”工作中積極主動,在“倒周”的過程中出了不少力,運動告一段落后,新任政工組組長胡彬就將我從車間正式調人政工組。因廠里的干部指標已經突破,我只能以工人身份從事干部工作,當時叫做“以工代干”。胡組長叫我不要計較這些,安心搞好本職工作,將來一有指標,就把我轉為正式干部。對于胡組長的關心,我十分感激。
胡組長在舊社會苦大仇深,對共產黨和毛主席懷有深厚的階級感情,表現一貫很好,曾被評為市級勞動模范。他常說,我這個人沒有別的長處,但土改時人的黨,讀“波、坡、摸、佛”(漢語拼音字母的諧音,20世紀50年代初國家發起掃盲運動時初級教材的內容)學的文化,是典型的工農干部,在政治上是過得硬的。的確,胡組長政治立場堅定,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無限忠誠,對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茍。但由于他文化水平低,工作起來也很吃力。比如在傳達上級文件時,他把“撥亂反正”讀成“拔亂反正”;“要抓住戰機”解釋成“戰斗機飛得那么快,你不抓住它,它馬上就飛了”;還有一次宣讀中央文件時,他翻“夾”了篇,卻依舊照著讀,聽的人越聽越茫然,后來交頭接耳起來了,他還不知道是為什么,竟斥責人家說,注意聽注意聽,這是對中央的態度問題喲!只有廠革委會主任的面子大,對他說:“老胡,怎么不對頭呢?把文件給我看。”這一看,才發現了問題。胡組長尷尬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翻夾了篇。毛主席說,知錯就改,改了就是好同志。重讀,重讀。”鬧了幾次這樣的笑話后,他也總結了“教訓”,每次宜讀文件前,他總要認真地先讀一遍,有不認識的字,由我給他注上諧音字,不理解的詞語先由我講給他聽。后來,類似的笑話就少有發生了。對此,他非常感激我。有次,我倆一起出差,晚上在旅館里躺著閑聊。聊呀聊的,竟發現我們的老家都在合川的土主場,一幼年時我從父親嘴里聽到關于老家的一些軼聞趣事,他也清楚。他興奮地說:“哎呀,小江,搞了這么久還不知道我們還是家鄉人呢!”于是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更加密切了。
1977年10月2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了一則特大新聞:恢復高考制度!在不久后下發的細則中還明確規定,除了應屆畢業生外,年齡在30歲以下的青年工人、下鄉知識青年、社會青年等均可報考。我一直就有讀大學的愿望,自進廠后,廠里曾先后有兩個“工農兵學員”的名額,可都被有“后臺”的人以“開后門”的方式占有了。現在有憑真本領考大學的機會了,我決不放過。我雖然是高68級的學生,但高中的課程只讀了一年就搞“文化大革命”了,而且這10多年又沒摸過書本,我決定“不打無把握之仗”,當年不報考,認認真真自學一年后,爭取在1978年一舉成功。于是,我找來一套高考輔助材料,經初步瀏覽后認為數理化邏輯性強,一環一環地扣得很緊,要在短時間內掌握并達到高考上線的標準很不容易,相比之下,語文、政治、歷史、地理突擊起來難度要小一些。我便決定“有所為有所不為”,棄工科考文科,暗自把目標鎖定為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那時我已經結婚了,但沒有住房,和愛人擠在離廠不遠的大哥家的一間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里。于是,白天上班時,我百分之百地完成胡組長交給的各項任務,晚上就利用辦公室安靜的環境刻苦地自學起來。
有天晚上,我學得正起勁,胡組長來了,還帶了一瓶白酒,一小包炒胡豆。一進門,他就笑嘻嘻地說:“小江,休息會兒,喝兩口酒。”那時,煙酒之類的物資都要憑票定量供應。但政工組管人防工程(即按“深挖洞,廣積糧”的最高指示挖防空洞),掌握有白酒供應指標(供打防空洞的職工作保健品用),所以胡組長喝酒是“不定量”的。
我不敢違背頂頭上司的旨意,只好放下書本來陪他喝。
一瓶酒喝得差不多快完了,胡組長噴著滿嘴酒氣,和顏悅色地間我:“小江,你硬是下決心要報考大學么?”
我肯定地答復道:“是呀!”
他仰俘將最后那點酒一口吞下,擦了擦嘴,頓了頓說:“小江,我50好幾歲了,又是家鄉人,算是你的老輩子了吧?”
我獄歇地點了點頭。
他接著說:“酒后吐真言,我覺得你沒得必要去考大學。”
我聽后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又說:“這里沒得外人,我叔侄倆說點老實話,現在雖然不說‘奧老九’了,但實際上知識分子還是排在最后,多讀些書又有啥用?你看‘文革’分來的那些大學生,還不是在車間當的當鉗工,當的當車工,你現在已經坐了辦公室,何必再去折騰呢?”
他說得不錯,“文革”中分到我們廠的20來個大學生,除極個別外,大都還在生產一線“鍛煉”,有的甚至還在“地獄”(打防空洞)呢!我能坐上辦公室,那實在是“佼佼者”了。聽了他的話,我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感謝胡組長的培養!”他聽了后高興得眼睛瞇成一條線,點著頭說:“嗯,嗯!”
然而,我并沒有真正理睬胡組長的話,依舊抓緊時間學習。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胡組長又到辦公室找我來了。這次是中干值班輪到他,他看到辦公室開著燈而來的。一進門,他就帶著幾分奇怪的口吻問我:“你還在學習呀?”我先是一怔,接著“理直氣壯”地答道:“是呀!”
他微溫地坐在我的桌邊,我也只好放下了書本。
良久,他說:“毛主席說,階級斗爭,七八年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來。這話一點不假。”
我知道他要給我上“政治課”了,只得耐著性子聽他講。
他慢慢地裹上一支葉子煙,點燃,猛地吸了一口,噴出的煙霧嗆得我直咳嗽。他抱歉地對我笑了笑,說:“前幾年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這肯定不對。但解放后的運動我都經歷過,1957年整風反右,‘文革’初期批反動學術權威,七二三年批林批孔,每次揪出的壞人都是知識分子。我敢肯定,下一次運動肯定也同樣如此。小江呀,你已經是高中生了,何必去找些虱子在腦殼上爬呢?就像我這樣當個工農干部,政治上清清白白的,就算哪天說錯了啥子話,人家也絕不會上綱上線地追究。”
對胡組長這番“高論”,我既不附和,也不反對,只微笑著默默地看著他。少頃,他接著說:“過幾年,我們這些老家伙就要退休了,這政工部門還是要可靠的人來接班的。所以呀,要安心!”
類似這樣的話,他在我面前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我也不在乎,只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敷衍他。他坐了一會兒后,便有點不高興地走了。
離高考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這天,我興致勃勃地從區招辦領回高考申請表,填好后,請胡組長在“本單位意見”欄上簽署意見并蓋上公章。
誰知一向對我關懷備至,被妒忌我的人背后說成是我的“干老漢”的胡組長一反常態,接過我的申請表后往旁邊一扔,冷冷地說:“我不同意!”
我一征,問道:“為什么呢?”
他瞪了我一眼,粗暴地答道:“為什么?革命工作的需要!”
此時,胡組長兩次勸我不要考大學的情景一下子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原來,他“蓄謀已久”了!
我著急起來,哀求他說:“胡組長,我今年已經29歲了,錯過這個機會,我這一輩子都不能考大學了!”
可不管我怎樣哀求,怎樣說好話,他都無動于衷。氣憤之下,我真想給他一拳!
胡組長如此“卡”我,不僅我,連同事們都感到意外。
那天,我沮喪得飯都吃不下。下午下班時,我收拾好辦公桌上的東西正欲離去,走到門口時,胡組長突然喊了一聲:“小江,你等會兒再走。”
我一征,以為事情有了轉機,規規矩矩地留了下來。
等辦公室的同事們都走完后,他神秘兮兮地關上了房門對我說:“小江,我今天就違反一次紀律,提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
我大驚,聯想到他不同意我報考大學的情況,以為是我的父母或哥哥、姐姐出了什么“政治”問題,影響到我的“政審”,因為那時常常會突然揪出一個“歷史反革命”或“現行反革命”來。我緊張地聽他的下文。
他說:“根據中央‘抓綱治國’的戰略部署,廠里要實行規范化管理,廠革委已決定撤銷三大組,按職能重新組建科室。我將調到兩辦(黨、行政)任主任,內定由你任保衛科長……”
我一聽,心頭禁不住“咯瞪”一響,保衛科長,這是個多么重要的崗位啊!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接受廠革委和公安局的雙重領導,配手槍,實行半軍事化管理……這么重要的崗位怎么會落到我的頭上?這肯定是胡組長在其中“保舉”,剎那間,“感恩”之情化成一句話:“胡組長,我服從組織的安排!”
胡組長見我的表情,得意地說:“這下明白我不同意你考大學的原因了吧?”
我感激地說:“明白了,明白了。我一定好好工作來報答你。”
然而,沒想到的是,這時國家取消了“軍管”制度。就在我正式上任的前幾天,廠里突然接到了上級主管部門的通知,上級單位的軍代表準備復員,要安排在我們廠,這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必須認真完成。那軍代表級別較高,來頭又大,我的保衛科長的職務被他活活地“鵲巢鳩占”了!此時,高考報名的時間已過,保衛科長一職落空,我兩頭失落,“雞飛蛋打”。更沒想到的是,胡組長的兩辦主任沒當兩個月,也退居“二線”了。到1979年高考報名時,我已年滿30歲,沒資格了,我也破罐破摔,心安理得地不想這碼子事了。后來形勢發展很快,平反冤假錯案,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文憑一天天地“吃香”起來。那些在車間干活的大學生也漸漸地“坐”了辦公室,有的還當上了技術科長、車間主任。我先在保衛科當內勤干事,后來又當廠環保員、安技員。陰差陽錯,1983年,我當上了勞工科長,是中干中沒有大學文憑的少數干部之一。有一天,廠長對我說,江科長,你還是應該“知識化”呀!我聽懂了他話中的“內涵”,可我已經34歲了。考慮再三,我去報考了一個函授大學,利用業余時間苦讀了幾年,終于在年近“不惑”的時候“混”到了一個“大專”文憑。在后來的20來年里,我調換過很多工作崗位,憑著勤奮和誠摯的敬業精神,雖然能夠應對工作,但也常感知識貧乏而力不從心,使個人的發展和對社會的奉獻都受到影響。
隨著歲月的流逝,而今我已年近花甲。在這里,我殷切地希望年輕的朋友們珍惜現在的美好時光,勤奮學習,完善自我,不負時代的重托,為構建和諧社會貢獻力量。
(注:文中政工組長系化名)
(責編 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