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四傳奇
供銷社里丟了一只手表,追贓大會正在供銷社倉庫里召開。
屋內端坐著十多個男女,他們都是供銷社的營業員。在雪亮烘熱的燈光下,誰皺了鼻子搔了耳朵,誰喉頭喘動吞了下口水,甚至誰眨巴了幾下眼睛,都歷歷在目。
坐在前排的張老四在強光的烤灼下顯得難以適應,他汗如雨下,眼瞼抽搐,全身抖動。
“張老四坦白交代!”聽人大吼一聲,張老四旋即昏厥過去。
張老四三十來歲,壯如鐵塔,木吶少語,在供銷社賣農具。他工作勤懇,為人善良,無奈這男人命無桃花。他從20歲開始談對象,談一個吹一個,十年來差不多談了一個排。幾個月前,經人介紹,他又和一個叫七妹的鄉下女子談上了。那女孩子模樣普通,黑而胖壯,很愛笑,說不上兩句話就“嘿—嘿—嘿”。但張老四覺得跟她頗為有緣,愛七妹愛得心花怒放。剛談了兩個月,便去百貨柜臺買了一只上海牌全鋼手表送給七妹。接下來兩月,張老四越來越熱乎,但七妹卻嫌他“山大無柴”——塊頭雖高,話卻說不伸展,有時候還瓜兮兮(方言:傻乎乎)的,于是毫不含糊地表示要斷絕關系,任憑張老四和介紹人怎樣挽回都無用。但七妹并不貪心,收下的上海手表原物退回,此舉也符合當時的游戲規則。
張老四失戀后寢食難安,魂不守舍,面色蠟黃。因終日牽掛七妹,他特別在內衣的心窩處縫了一個小包放表,沒事就摸幾下。
供銷社盜案發生后,運動辦主任洪大海就在小倉庫里安裝了20盞100瓦的大燈泡,把全體職工弄來審問。面對洪大海一次又一次的逼視,張老四內優外患,五內如焚,曾經送給七妹的信物終于掉了出來。人贓俱獲,張老四百口莫辯,洪大海哈哈大笑,當即宣布破案成功。
接下來,在鎮上的電影院安排了一場批斗張老四的大會,場內坐有幾百號人。洪大海穿著嶄新的干部裝氣宇軒昂地高聲宣布批斗會開始,緊接著,胸前掛著黑牌的張老四被幾個專政隊員推操著押上臺。洪大海讀了兩段“最高指示”后,便就20盞燈如何明亮,如何代表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光”,如何使階級敵人“見光”喪膽等等,做了一番激動人心的表述。他還強調“專政的強光”要照亮全世界每一個角落。然而可惜的是,洪大海所說的話,張老四一句也沒聽清楚——他最感到奇怪的是七妹怎么也來了?七妹也不再嘿嘿地笑,還很兇地指著他,說張老四騙了她。
張老四剛抬起頭來看了七妹一眼,專政隊員立即把他的頭狠狠按了下去,并警告他要低頭認罪。
張老四一點也不恨七妹,心里想,總算又見了一面。七妹總是好的。如果說有什么不好,全是洪大海那類男人教唆壞的。
“打倒張老四!”會場上響起山呼海嘯般的口號聲,張老四一點也沒聽見,他在想,七妹為啥聽洪大海的鬼話?
會后,張老四被送進牛棚繼續受審,但他已形同活尸,雙眼微閉一言不發。當然,有時自己也高喊:“打倒張老四!”但聲音沙啞而凄厲,弄得專政隊的幾個看守也頭皮發麻,心虛肉緊。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專政隊員進人牛栩,發現張老四的被子血浸浸的,人卻睡得很熟,枕邊還有一紙認罪書,上面寫著兩行歪歪扭扭的字,意思是說他不走“桃花運”,對象談不成,花一年的工資買表送給七妹,反被打成偷兒,七妹還當面亂咬他。一個男人夾個“東西”,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留下這“東西”還有哪門子用處?
后來經查實,萬念俱灰的張老四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溜到供銷社賣鐵絲處拿了剪刀,將陽具剪下了一截……
幾經周折,張老四的小命算保住了,但留下了終身殘疾。后來雖然平了反,可是光棍打到40就嗚呼哀哉。當年偷表的人,實際上是洪大海手下的專政隊的頭兒。洪大海一直過得很好,在官升六級之后體面退休,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級差買走未婚妻
那二年辰,工人的工資分為一到八級,一級起步,八級登頂。但八級工容若晨星,在有幾千人的工廠里也只是點綴幾個而已,并且全是年近花甲的老人。廠里20到30歲的年輕人都是二級工三級工,要是誰在30歲以前能達三級工的級別,其輝煌程度無異于今天的“明星”。
王君15歲進廠當學徒,干了10年榮膺二級工。工余,他喜讀書寫作,有一次還向報刊投寄了題為《我是一個二級工》的詩作。按那年月的標準衡量,其詩稿政治思想端正,詩藝也尚可,可稿件又被編輯部寄回廠里的政工部門,要求對作者進行政審。
王君家庭出身不好,廠政工頭頭將稿件扣壓并叫來王君訓斥道:“你這種出身的人能隨隨便便向黨報寫稿嗎?簡直亂彈琴!”王君悻悻然,但仍然癡心不改筆耕不輟,以后就自己寫來自己讀。
不久鄰居張姨給王君介紹了一位林姓女友,姑娘芳齡20,端莊文靜,在城西工作,也是個二級工。王君親昵地叫她小林姑娘。兩人花前月下柔情蜜意,王君那支不能再向黨報寫稿的筆便轉了向,寫了不少情詩獻給小林姑娘,不停地對小林姑娘吐露心曲。小林雖不大懂,卻很喜歡。每當王君讀給她聽,她總會說:“高級,好高級呵!”王君欣喜不已,盼著有情人終成眷屬。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半年后的一個星期六,小林姑娘忽然消失了,王君多次查詢都杳無音訊。后來從介紹人處得知,小林的父母替她介紹了個三級工!此人年齡比王君長兩歲,長相也不及王君。小林姑娘開始并不愿意,但最后還是想通了。小林的父母說:“二級工35元5,三級工40元5。我們家境貧寒,5元錢不菲呵!一個月存5元,兩年可以買部永久牌自行車;存一年半可以買一只半鋼的上海表,一個月多5元總比少5元好呀!”
小林姑娘后來給王君寫過一封信,信中說:“小王,你各方面都不錯,可他是個三級工,而我們兩人都是二級工……”寥寥數語道破真諦。
“二級工……二級工。”王君像念咒語似的念叨著。失戀后他大病了一場,體重減了11斤。病中,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彌留之際要求廠部“追認”自己為三級工。這時小林姑娘趕來了,她要和這個“三級工”再續良緣!……王君醒了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在那個物質和精神都十分暇乏的年代,5元的級差竟可買走王君的未婚妻,人與人的情感仿佛不值一提,但這與今天愛情被銅臭熏黑還是不能相提并論。那年月人們別無選擇,多個級差就算攀上了高枝。今天,紅男綠女可能會把這樣的事當做笑料,然而,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責編 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