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深邃而廣闊,是我最愿意親近留連的境界。
來到遙遠的西部——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說是海之北,卻離青海湖幾百公里,雖然沒有海,可我卻感受到另一番海景,因為,在這里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海,關于海的浩瀚、博大,以及海所具有的氣魄,在這里似乎都有。
于是,我想,從西寧出發一路向北驅車一百多公里的旅行似乎就是為了這個“趕海”的季節。
花海
讓我最先有了“趕海”意味的是此行的第一站——門源縣,這里堪稱“世界最大的油菜花產地”。
青藏高原的土地是這般神奇,剛才眼前的景致還飛轉在黃土的荒蕪之間,翻過一座山梁,先是山變得蔥郁了,水變得明澈了,接著連空氣也多了些溫潤的感覺,油菜花一點點兒地蔓延,不覺間就在漫山遍野織起了錦緞。
起初的花間細語漸漸融匯成花的喧騰,如條條溪流從四面八方涌來,一時間,就在這山坳里匯聚成一片汪洋的“花海”了。
道路被油菜花裹挾著向花海深處延伸,一排排“浪頭”襲來,特別的清香浸入每一寸肌膚,鼓蕩著我的內心,使之和這質樸的芳菲一起跳躍在高原的上空。舉目遠眺,燦爛的金黃色在我的視線里近的似可以觸摸,遠的像接著云天。
蒼茫間,波濤翻滾著的金黃色海浪竟然讓我久久凝神,我被這片油菜花海深深震撼了。柔嫩微小的花瓣片片色澤明麗。簇擁著集成一朵,又一朵一朵相擁著裹成一枝,在風中輕輕地搖曳,或許只有高原強烈紫外線的照射下,才會有如此純然艷麗的色澤,片片花瓣堅實地散發著高原特有的豪邁和俊逸氣質,與遼闊的草原和冷峻的雪峰相濡以沫地雕刻著高原的風貌。
眼下這個花的海洋雖不及五彩繽紛的花的世界一云南那般絢麗多姿,但因這單純的黃色調,而使這片海更加獨特和壯觀。
是啊,這世間最大的美就是簡單之美,自然之美,花瓣有形,花海無形,這無以言說的大美在高寒缺氧的氣候里顯得更加深邃而雄偉,這似是與花無關的形容,但凡身臨其境的人一定與我有相同的感受,惟有眼前的花海是當得起這些雄性的字眼的,也只有這些帶著氣勢的詞匯才更適合她呢。
亦或許這片花海的主人們與我是另一番心情,隆重的花期預示著香濃的菜籽油不久會如泉水般涌出,如今的金黃色花海在他們的眼里更是那般壯闊的豐收之景,而我被這副短暫的美景深深感動只是因為一份罕見,一份淺薄的熱忱。
一位藏族少女正在驅趕“咩咩”歡叫的羊群,她熱情地用半生的普通話告訴我,現在正是油菜花全面盛開的好時候,能趕上這遍野金燦燦的時節,也算一種幸運,因為這樣滿目金黃的景象只是短短十幾天。我目送著她隱沒在花海間,恍若先前是同花仙子的一次完美邂逅,仿佛這一片金黃色的海洋竟是她隨手點亮的呢!
云海
萬里無云的畫面總不如有云做些點綴來得生動。這一路下來云亦如影隨行,即便車窗外的景致只有渺無人煙的草原和默默無語的連綿山脈,因為這云,我相信高原人的生活都不是單調的。
云的魅力就在于變幻莫測,或輕薄如絮,或堆積如山,或潔白如雪,或鉛灰如墨,或隨風飄散在蒼茫天際,或隨雨積重在眉宇上方,陽光的映襯下更是平添幾分裊娜。
在“海北”的地界,總也走不出這云的臂彎,所有的景致都被云纏繞著,覆蓋著,迷蒙著,我穿梭在云海里,時晴時雨,那晴來得清脆絢麗,那雨也來得迅急威猛,車在草原上飛奔,云也在天地間翻滾,祁連山脈不停地改變著她的容貌,似和云作著一番較量。
不記得有多少次,我們是被云吸引著停下車,在奇麗的云景下,油菜花的金黃和草原的鮮綠顯得更加波瀾壯闊,祁連山脈的座座雪峰在這夏日的強光里熠熠生輝,天空在白云的襯托下更加高遠湛藍。我甚至狂想著把這純凈無瑕的云攜回去幾片,拼貼在我的生活圖景里,或者日子也不再平淡無奇了。
當車子轉進四面環山的祁連縣八寶鎮,我們都被這云霧里的人間折服了。剛下過雨,云像一條玉帶環繞在半山腰上,又宛若一條巨龍盤踞在小鎮的半空,我們如臨幻境,不知是因這般的偉岸青山和縹緲輕云消弭了人世的喧嘩,還是久居的人們與生俱來的怡然寧靜的神態,大都市那番的浮躁與隔閡無處藏身,我的全部心情只有平靜,只有安詳,所有的故事如同化作了這縷縷白云,輕飄虛無,惟有坐看云卷云舒的豁然。
夜幕在云山霧罩的小鎮徐徐拉開,我幾乎是聞著云,枕著云,抱著云進入了云的夢鄉,除了旅途的疲憊,更是小鎮的純然寧靜讓我比以往輕松地入睡了。
海拔近三千米的一夜,云的濕氣和山林的環抱以及絕少的安靜竟讓我渾然不覺地安然度過。清晨的涼意沁人心脾,雨滴時而飄落,云厚厚地積了滿天,我們驅車趕往卓爾山,盤山的路似是駕著云盤旋而上的,油菜花田的金黃和馬鈴薯花田的潔白交相輝映,漫山的草甸和松林把紅土地連成了片,色彩簡單又豐富,我奇怪云總是最大限度地盤桓在山腰上,也不知是因為這里海拔本身的高度使然,還是云也如我們一般格外愿意親近這方水土,眼見著那邊山坡上竟有云似要順著坡溜下山來,尋著炊煙漫近氈房了。
車子停在西夏古烽火臺遺址附近,我們尋著古人的路徑登臺翹首四周,牛心山雪峰被濃云包裹著密不透風,言說著它的險峻和高不可攀,其它不知名的山頭也和云繾綣不已著,只有五彩的經幡在風中清麗地吟唱。王昌齡的詩句“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一時間從腦海里蹦出,我瞇起眼睛想象自己變成了遠古時代駐守在這里的士兵,終日孤獨地望著遠山,只有偶爾收到更遠處狼煙升起的信號時,點燃手中的烽火才使我的內心獲得一份釋然,戰爭使我在這份孤獨里享受了崇高和神圣,也戰勝了終日的倦怠和枯寂,今日駐守邊關的將士又是哪般心境呢?
短暫地停留容不得我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飛翔,云海變幻著又把我拉回到現實的高原繼續前行。忽而碩大的雨點兒噼哩啪啦地摔打下來,汽車的雨刮器和暴雨進行著搏斗一般瘋狂地旋轉。忽而陽光就折斷了雨的翅膀,光芒一束束地射向草原。我開始深信,只有來到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云才有這海般的氣魄,海的詭譎,也才能感受蕩身云海的放浪和飄渺。
山海
走過了花海,穿梭著云海,返回的路又跌落進了“山海”。一座座山緊挨著如同被風吹皺的海面,我隨車在波峰和波谷間蕩漾,似大海深處的一葉小舟。
在山海里暢游著,我甚至想起了這里曾經真是片海呢。難道不是嗎?幾十萬年前,地球上并不存在青藏高原,這里是真正的汪洋之地。是在一次劇烈地震,地球兩大板塊沖擊下才有了今天的青藏高原,我在心里暗笑,那么這“山海”真是有淵源的了。
只是因為高寒缺氧的氣候,這里的山質樸無華,沒有品種繁多的植被,沒有千奇百怪的生靈,或者是青藏高原特有的草甸滿鋪了一山,或者是密密麻麻聳立著的松樹覆蓋了一山,或者干脆是石塊和土塊裸露著的荒蕪,就這樣一座挨著一座彼此依偎著過了上萬年。
在山海里穿行,海面忽而平靜,忽而激越。平靜時,風和日麗,游移在陡坡之上的羊群和牦牛群也傾訴著幾分悠然;激越時,斗大的雨點兒似要擊穿我們的車頂棚,山石咆哮著從山頂滾落下來,宛如千軍萬馬要來捉拿我等性命。穿越三個海拔四千米左右的山梁,那仿佛是小船被推向了風口浪尖,耳邊的風呼嘯著,試圖撕裂我們的衣衫,這里沒有“一覽眾山小”的處境,也沒有那般心得,放眼望去只是蒼茫天地,或許古代邊塞詩人的內心也只有萬般悲涼后的豪情。
這山海間一如那真正廣闊的大洋深處,孤獨感會油然而生。公路在我們的前后延伸,惟有蒼鷹偶爾盤旋在峰巒之間,司機把孤獨交給了音樂,那些屬于高原的旋律在空寂的山海里低回婉轉,卻也只是“海風”的伴奏而已,強勁的風裹挾著千年的孤獨淹沒了我內心膚淺的煩惱。突然,看見一群筑路人,他們也像是發現了新生命一樣遠遠地就開始注視我們,風餐露宿的生活使他們無法顧及衣著和容貌,惟有那些眼神清澈見底,他們手里握著鐵锨或者鋤頭呆呆地站立在塵土飛揚的路旁,滿是期待地凝視著我們或者其他的人們出現在這孤獨的“海”上,我們絕塵而去,他們又默默地低下頭勞作。我后悔沒有停下來哪怕只是和他們寒暄幾句,或者拍張照片,或許也能替他們排遣些許的孤苦,留給他們零星美好的回憶。
車子仍舊在山海里跌宕,我開始關注腳下的路,這似乎永遠走不出去的山海曾經有多少筑路工人灑下過汗水啊,這蜿蜒的山路又埋藏了多少孤獨和寂寞的心呢,這路是連接了“海”內與“海”外更多的歷史和人文,但有多少人能記起這些奇跡的創造者他們的辛勞,又有誰真正關心他們的疾苦,或許他們的家人忍受了更多孤苦伶仃的日子……車子似帶著我逃離那些問責,飛奔向“山海”的邊際,海在影像里漸漸消退,而我在心里銘刻著那些面孔,為著一份對于生活的至誠熱愛,的確,我有什么理由不珍惜我的生活?
這是個“趕海”的季節,回眸遠眺隱身在浮華背后的花海、云海、山海,我感謝季節給予的一份擁抱,在這獨特的海世界里,陶冶我擁有了更寬廣的胸懷,更堅強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