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
劉熙《釋名》:“田就是填的意思,五谷填滿其中。”故鄉(xiāng)的田里填滿了稻子。布谷催播,勞燕護耕,黃阡紫陌之上,農(nóng)人把古老的土地犁開一條條垅溝,整理成平整如方磚的秧圃,撒下稻谷的種子。春雨陸陸續(xù)續(xù)來過幾次之后,秧圃上可以見到苗兒破土而出。
季節(jié)一抬腳邁進初夏的門檻,田埂上站滿了插秧的人們,男女老少綰起褲腿捋起衣袖。天空跌進了水田里,打濕了幾朵淘氣的白云。父親挑著碼得像寶塔似的秧把走到田邊,弓腰放下扁擔(dān),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滴,提起秧把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秧把們“啪啪”地站到了水田里。母親順手抓起秧把,把膜上的稻草扎兒拆開,一分為二,左手握住半把秧苗,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敏捷地攆動,秧苗兒就一株株地分開,右手快速地夾住,再往水田里插去。母親的左右手配合得極為默契,她插秧時手指撩起的水花從不間斷。在母親移動過的水田里,嫩綠的秧苗一行行豎起來,整齊勻稱,像一塊綠色的地毯。母親是一位高明的織工,織著綠錦。母親用她的血汗染綠白晃晃的水田。
村莊不動水稻在動。生動的水稻用葉片、用色彩托起了家園。站在村頭河堤上極目遠眺,滿眼的綠像一場大火在田園里燃燒。故鄉(xiāng)秧苗的綠是一種燃燒的色彩。誠然,除了綠之外還有紅、黃、綠、白,或其它顏色,就像世事一般混亂繁雜,沒有章法。但對于一場自天而降的燃燒的綠色,其它顏色都可以忽略。它們漫天遍野孕穗、灌漿、成熟,每一個步驟都轟轟烈烈。風(fēng)一陣接一陣來,像一些清清涼涼的水從水稻的心上潤過去,潤過去……水稻把想說的話語輕輕地藏在心底,水稻把夢中的細節(jié)靜靜地藏在胸中。風(fēng)吹翻了水稻的結(jié)構(gòu),吹動了水稻的情節(jié)。我一路踏著水稻的青春,在水稻的目光里緩緩行走。
有了稻田,秋天才搖擺出各種姿態(tài),稻子一天天走向成熟,空氣里彌散著稻香。風(fēng)拂動著農(nóng)事,彎鐮銀光閃閃,割稻的人們身軀起伏著。父親彎腰探身,先用有力的手臂把一鋪稻子攬在懷里,再把臉伸進稻棵中深吸一口氣,然后把鐮刀插進了稻叢中。“唰唰唰”的鐮刀聲擦過我的耳際,父親一路勢如破竹。燦白的陽光從父親的肩頭滑過去,在刀刃上畢畢剝剝地碰撞出透明的火花。稻谷上灑滿了陽光的碎片。
稻子以自己的倒下為人類的站立奠基,稻子骨肉分離,被分割成稻茬,稻草和稻谷。稻谷脫胎換骨變成一種稱做米的物質(zhì),空氣一般滋養(yǎng)著和人類和人類源遠流長的歷史。一粒米置于手掌上,無論凸立于那一條紋路,都可以溫暖我的胃部。一粒米是稻子獻給人類的庇蔭;一粒米是一種溫暖的光澤;一粒米營養(yǎng)著人類的肉身和靈魂。
大片大片的稻茬靜靜地躺在大地的河床上做夢。齊刷刷的稻梗直挺挺地站立,被秋天捧在手里,在村前村后向最遠的地方延伸。稻子由光禿禿而綠油油而金燦燦,這是所有生命沿襲的軌跡,人類也不例外。稻子的使命并非在于其生長的過程中妝扮自然,而在于滋養(yǎng)生命的新生。這一種死亡與新生的轉(zhuǎn)換,數(shù)千年來不可或缺。緣此,稻子才叫稻子,一叫千百年。
親親麥子
麥子是一枝燦爛而實在的花朵,開在萬里田疇之上,開在農(nóng)民心坎上。
麥子的顆粒很美,有土壤般樸素柔和的質(zhì)地和本色。一粒麥子是美麗的,一棵麥子是美麗的,一地麥子還是美麗的。麥子生命的每一個過程都是美麗的。麥子原本是一粒種子,浸潤了陽光、空氣、水分,結(jié)出黃燦燦的麥粒,豐富我們的血液和軀體。麥子用它的物質(zhì)顆粒和精神內(nèi)核書寫人類的歷史。
當秋陽拂照四野,耕耘完的田疇袒露出豐腴的肌膚,隨著父親手臂的揮動和鏗鏘的步伐,麥粒穿過深秋的空氣落入土地。田野上空一陣又一陣金色的雨在秋陽里一閃一閃。父親臉上蕩漾著微笑的漣漪,把麥粒交給生命的家園,種子要想不丟失自己,就必須走回它生命的家園,走向疏松濕潤的土壤,吸收大地的微溫與芬芳。在秋雨的潤澤下,綠色的劍刺破黑暗的泥土指向天空。嫩嫩的綠芽兒探出頭來,它們挨挨擠擠地住在一起,以盛大的形式展開,以集體的力量顯示其生存的意義。
麥子從容地邁過冬天的門檻,第一個用綠色的手與春天緊握。清純的麥苗相依相扶、牽牽連連,一直鋪向遠方。瞬間,萬野綠遍,大地盡染。麥子在一望無際的田疇盡情地拓展綠色的海洋。大地溶進了藍天,藍天陷進了綠海。此時的鄉(xiāng)親們忙著在麥海里除草施肥。麥子在人類的呵護下,展示著拔節(jié)吐穗、開花灌漿的生命過程。麥子和人類在和諧的默契中相互期待相互擁有。
麥子把生命之花開在頭部,最完美地接受陽光雨露。麥子終于完成了對生命的雕塑,不動聲色地吐露出飽滿的穗子。麥穗就是國徽上的那穗,麥穗是絕妙的藝術(shù)品。數(shù)十粒麥子團結(jié)起來,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個柱體。麥粒大頭向下,小頭尖尖向上,汗滴一般,而麥芒如劍直指藍天。風(fēng)來了,麥浪一波又一波,似乎整個大地都跳起了舞。父親去看麥子的長勢,憐惜地扯下幾根麥穗搓著,然后瞇起眼,吹起麥芒,將一手心鮮嫩的麥粒倒進嘴里。我去嗅麥子清香的味道,我像掬起一捧水那樣,用雙手棒著幾株麥穗,將臉貼在它的上面,我手捧著它表達我的親近。在我心里,麥子就是我永遠的親人。
看母親割麥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鐮刀閃著星月一般俏麗的鋒芒。母親一手掄開鐮刀,一手攬麥人懷。鐮刀貼著地皮,揮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瞬間,麥子便倒進母親溫暖的懷里。順手,母親抽出一綹作要子,就勢將麥鋪翻轉(zhuǎn)過來,捆好。麥把從腋間滑落下來,躺在田壟上。這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農(nóng)民為麥子備好行囊,走進炊煙裊裊的村莊。麥子收后的田野上靜靜如茬。母親細心地尋找麥穗,唯恐遺漏一粒,像在尋找土里的珍珠。融入了陽光、雨露、汗水的麥粒,是大地之樹結(jié)出的鮮亮的果子,是大地母親分泌的乳汁,哺育著人類。麥子是蕓蕓眾生生命的基本元素,鍛造著我們的靈魂。
麥子從容地走完真善美的一生,生根、長葉、開花、結(jié)果、奉獻……麥子,普通而神圣的麥子,樸素而雅致的麥子,養(yǎng)育我們血脈和精神的麥子,彌漫著文化意蘊,流淌進海子純潔的詩篇。面對你,我滿心是俯首膜拜,誠謝敬仰!
燃燒的油菜花
春天,走進田野,誰沒有被金燦燦的鋪向天涯的油菜花燃亮過眸子呢?那大片大片璀璨奔放、撩人心魄、慰然成陣的金黃色的花朵,似乎已內(nèi)蘊在我的血脈里。想起它們,我的血液就會飛濺起金色的浪花。
油菜苗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扎根、萌芽,在鋒利的鋤頭和晶亮的汗珠中成長。它們敞開胸懷,承受著風(fēng)云雨露和微風(fēng)。嫩蕊商量細細開。眾多的花苞誰先開誰后開呢?它們之間好像有個約定。忽然有一天,第一顆花苞有些異樣。它沐著晨輝在春風(fēng)中微微顫動,惺忪的眼眸,抖動的睫毛,微微地張開,“噗”地一聲開了。它呼朋引伴,喚醒成千上萬朵金黃的花兒。
站在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線上,放眼望去,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花一齊開放。它們似乎并不把開放這件事看得很重,沒有想著要開得比左邊的美,也沒有想著要開得比右邊的艷。你開你的,我開我的,開得熱熱烈烈、開得汪洋恣肆。那不染一絲雜質(zhì)的黃,黃得耀眼,黃得灼人。一陣微風(fēng)掠過,金黃色的波浪翻動漣漪,后浪推著前浪,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黃在奔跑。那熱烈的金黃色似乎要冒出濃煙來,油菜田上方的空氣也被渲染成一片金黃。有黃色的蝴蝶在花叢中穿梭飛舞,紛紛揚揚,叫人分不出是蝶戀著花還是花戀著蝶。
我在油菜花燃燒起來的金黃色的火焰中跑呀,跑呀!從小女孩跑成了小女子,我的風(fēng)箏迷失在了花叢中。三歲的小女兒那翠綠的金魚風(fēng)箏搖搖擺擺升上了油菜花的火焰之巔。她漲紅了小臉,清亮的眸子緊盯著油菜花上空飄搖的風(fēng)箏。一雙響響鞋在百草豐茂的長堤上撲閃撲閃,女兒興奮地大聲叫嚷,“格格格”的笑聲如晶瑩的露珠,在油菜花上盤旋滾動,為這一幅靜謐的油菜花圖配上了歡快的音樂。我調(diào)好相機的焦距,為構(gòu)思純美深邃,大氣磅礴的油菜花拍下輝煌的一瞬。從小女孩到小女子的過程中,油菜花黃過多少次,又謝過多少次呢?我不得不喟嘆感慨一番,生命稍縱即逝呀!
聰慧的油菜花是開在我心中的花,它以燃燒的風(fēng)姿激揚起我生命的活力。我多么熱盼自己(包括別人)從油菜花的開放中獲得信心、力量,以及永不枯竭的生命激情,使自己活得生機勃勃,充分展示油菜花般的精神風(fēng)貌和個性風(fēng)采。活得用力些,活得明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