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有個小村子,村里有所民辦小學,校舍設在村口一座古老而破舊的土地廟里,學生不到20名,年級倒有三個,惟一的教師是個和當?shù)厣矫駴]啥差別的干癟老頭。
他的大名叫秦山石,村里老老少少都叫他秦老師。說秦老師是這所學校的“開國元老”,那是一點也不假,他原先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樣,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后來參軍入伍,當了六年解放軍戰(zhàn)士,復員回來竟成了村里惟一的“秀才”,可是全村所有的孩子卻依然無法上學。為了解決這個關系著子孫后代的問題,他毅然放棄了外出工作的機會,創(chuàng)辦了這所民辦小學,自任教師,一干就是30多年。按年齡,他三年前就該退休了,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來接這個班。這使秦老師十分焦急,難道真的要我把學校帶進棺材里去嗎?他細細一想,覺得問題可能是學校條件太差,這樣一座破廟,冬天怕風雪,夏天怕雷雨,擔驚受怕的,誰愿來干這苦差事?為了增強學校的吸引力,看來首先得改變學校的面貌。于是他親手畫了張新校舍設計圖:三間平房,兩面采光,有走廊,有教室,有活動室,還有老師的辦公室和寢室,算不上豪華,可也夠壯觀的了。但是請人粗略一核算,說是沒有四萬元錢下不來。四萬元錢,在某些大款看來也許是小事一樁,但對秦老師來說,簡直像個天文數(shù)字,他30多年來的工資加在一起也夠不上這個數(shù)呀!村里是礱糠里打不出油,無可指望,但他還是不死心,決定跑出去,向各方求援。他四出奔波,兩腿跑酸,舌頭講干,總算“討”到了三千元錢。
三千元只占四萬元的十三分之一,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問題,還差三萬七哪里去找呢?他茫然了。
時間一晃過去了兩個月,春節(jié)來臨,村里一些在外面賺大錢的人,一個個西裝革履、風風光光地回家過年來了。秦老師暗自思忖:這些人都曾在這座破廟里讀過書,如今他們發(fā)了財,可學校還在破廟里,能不能請他們松松腰掏點錢,為家鄉(xiāng)的學校造一座像樣的校舍呢?想到這兒,他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道似的,頓時激動起來,急忙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伴。老伴并不像他那么激動,只是冷冷地說:“辦法倒是個辦法,可錢是他們的,肯不肯拿出來不一定。再說你這口怎么開?話一出去,人家要是只拿十元二十元,像打發(fā)叫化子似的打發(fā)你,你怎么辦?你要知道,越有錢的人越小氣。”秦老師說“不,世上總是好人多,只要他們認識到這件事的意義,準能慷慨解囊,我想了個辦法,咱們準備一桌菜,請他們來吃飯,等酒過三巡,我再把事情提出來。不是說‘吃人家口軟’嗎?到那時,不拿也得拿。”
就這樣,老夫妻商量了大半夜,把菜單都定下了。年初二那天,老太婆負責燒菜,秦老師負責買酒買煙,然后一家一戶去請人吃飯。你別說,這請人吃飯還真不容易,從早上跑到中午,一個也沒請到,眼看計劃就要落空,連忙采取緊急措施,連拖帶拉,總算還好,拉來了一女二男三個人。
拉來的第一個叫趙阿牛,這個人在讀書時是個頑皮兒童,學習成績也很差,為了他,秦老師花了不少心血。如今趙阿牛非同一般,他在城里承包了一家針織廠,鬧得很紅火,據(jù)說他個人年收入不下十萬元。這第二個來赴宴的叫李小茍,小時候就聰敏,也很聽話,是秦老師的得意門生。他現(xiàn)在是一家皮件廠的供銷員,走南闖北,賺了不少錢,還在城里買了房子,過著小康生活。第三個是個女的,名叫錢莉萍,小時候讀書時就愛哭,每天早上,秦老師要去接她,放學還得背她回家,前些年,她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就在城里擺服裝攤,聽說每天毛收入不下三百元。這么三位“財神爺”被請來吃飯,那還有啥話可說,稍微松松手,新學校就沒問題了。可是錢在人家口袋里,人家的手肯不肯松呢?秦老師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邀請三人入席,給每個人斟上一杯四特酒,他自己不會喝酒,則倒了一杯汽水,然后說:“謝謝諸位光臨寒舍,沒有好酒好萊,只是……”沒等他把話說完,趙阿牛開了口:“秦老師,你別繞圈子了,我知道你今天擺的是鴻門宴,目的是要我們掏腰包。秦老師,你是我們的啟蒙老師,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如果有什么困難就直說,我趙阿牛一定相助,絕不推辭。至于造學校什么的,那是公家的事,公事公辦嘛。有干部,有政府,用不著我們操心,你說對不對?”想不到趙阿牛這家伙如此厲害,來了個先下手為強,三言兩語把門給關死,弄得秦老師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無言以對,只是嘿嘿地傻笑。李小茍知道秦老師是忠厚人,連忙說:“秦老師一心為公,精神可佳,我們?yōu)榧亦l(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出點錢也完全應該,我兒子去年在城里上學,一下子拿出三千元,我連眼都不眨一下,自己村里造學校,出個萬兒八千又何妨,問題是有沒有這個必要。我看再過二三年,咱們這個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就得往鎮(zhèn)上移,村子都沒有了,還要學校干什么?”一直沒說話的錢莉萍尖著嗓子說:“哎呀呀,看你們說的,秦老師讓我們來吃飯,又不是讓我們討論國家大事。”秦老師忙說:“對對對,喝酒,喝酒。”于是三人舉杯站起:“祝秦老師健康長壽,萬事如意,干杯!”
酒桌上往往有這樣的情況:開始都很文靜,似乎誰都對酒不感興趣似的,一旦舉杯,酒興就來,何況這三位都是酒桌上滾出來的狠將,一杯下去,勁頭就來,誰也不肯示弱。于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一會兒就每人干了五大杯;一個個好樣的,全是什么“感情深,一口悶”!
突然,李小茍奪過秦老師的杯子,將杯里的汽水倒掉:“秦老師,你這太不夠意思了,讓我們喝酒,你喝水,這哪行?”說完斟了一杯酒,放到秦老師面前,“現(xiàn)在我敬老師—杯,我先喝。”他舉杯一飲而盡。 這可把秦老師嚇得魂不附體,他出世到現(xiàn)在,總共也沒喝過這么些酒,現(xiàn)在一口氣喝下去不送老命了嗎?”“不不不,不敢,”“那你得喝!”“我喝一口好嗎?”“不行。這樣吧,你把這杯酒喝了,造學校,我捐一萬!”秦老師猛地一驚,問道:“你這不是酒話?”我李小茍從不說酒話。隨手掏出張存單,往桌上一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么樣?”秦老師睜大眼睛看看存單,又望望那杯酒,心想,不就是那么涼水似的一杯酒嗎?喝就喝!他想到這里,猛然抓起杯子,進住呼吸閉上眼,“咕嚕咕嚕”幾大口,將一杯酒灌進了肚子里,頓時引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秦老師抹抹嘴巴,拿起存單,又向李小荀深深鞠了個躬:“小茍同志,謝謝你的大力贊助,等學校造好后,我一定立塊碑,將你的名字刻上,讓子孫后代都記住你。”
他話音一落,錢莉萍抓起酒瓶斟了兩杯酒,把一杯酒送到秦老師面前:“老師,我平時不大喝酒,今天我非常高興,常言道,酒逢知己干杯少。我敬你一杯,醉了也痛快!”說完舉起了杯子,“老師,干了,我錢莉萍的錢不多,多了拿不出,我出一萬二!”秦老師一聽,那雙暈乎乎的眼睛又睜大了:“人為財死,干!”“咕嚕吐嚕”一杯酒又下了肚。
坐在一邊的趙阿牛心里想:“好啊,你們都跑這里出風頭來啦,讓你們看看我的厲害!”他也遞過一杯酒:“秦老師,咱倆干了這杯酒,我出一萬五!”這話一出口,可把秦老師的老伴嚇得不輕,急忙上去勸阻:“你們饒了他吧,他這么大一把年紀了,要喝壞身體的呀!”轉身又對秦老師說,“老頭子,別自不量力充好漢,這是酒,不是水!”
秦老師推開她:“去去去,男人喝酒,女人別多嘴!酒怕啥?不、不就是水、水嗎?我、我今天才、才知道這、這酒的勁兒有多大,來,干,大家干!”說完一飲而盡,接著身子晃了幾下,就栽倒在地上,手里的杯子摔得粉碎。
秦老師倒在地上,開始還喃喃地說:“謝謝,謝謝。”漸漸地沒有聲音了,只見他渾身抽搐,臉色灰白。直冒虛汗。幾個人這才知道情況不妙,連忙叫了幾個年輕人,抬著他直奔醫(yī)院而去。
三天后,秦老師回來了,但不是人,而是骨灰盒。
秦老師就這樣走了,不久,新的校舍造好了,坐北朝南,紅瓦白墻,老遠望去,頗有點氣派。走近一看,最引人注目的是嵌在墻上的那塊用花崗巖刻成的碑,上面那鮮紅的捐資名單閃閃發(fā)光:“趙阿牛1.5萬元,錢莉萍1.2萬元,李小茍1萬元……”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到秦山石的名字,連個影子也沒有。難道他那一條老命還抵不上一萬嗎?這實在有點不太公道。不過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上碑,不然又何苦玩命呢?再說,這碑也實在難上,假如真把“秦山石捐老命”幾個字刻在石頭上,豈不被后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