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玉米瓜果一樣在溫暖的日子里長大、生活。讓我們贊美他吧!”這是美國詩人兼散文家愛默生在1837年的著名演講《論自然》中的一句名言。他把象征著理性與真誠、道德與崇高、美與愛的大自然呈現給了人們,也形象地道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在愛默生的影響下,梭羅傾其一生都在研習自然、體驗自然中,探索生活真諦、尋求精神升華的道路。他棄絕了名利、安逸和財富這些讓世人羨慕的東西,長期過著一種外在簡樸而內涵豐富的生活。“我看、聞、嘗、聽、摸與我們密切相連的永久的事物……宇宙那真實的輝煌”,“四季及其變化全在我的心中……自然與人類是多么完美地協調”。他在那里找到了家園。正是這種與自然的最親密的接觸,使他寫出了《瓦爾登湖》、《野漿果》、《秋色》、《散步》等舉世聞名的散文,發出了“給我大海,給我沙漠,給我荒野吧!”“我愿意讓每個人都像野生的羚羊一樣,都像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樣!”這樣的呼喚;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提出了保護野生自然就是保護人類的文化,拯救瀕臨滅絕的動植物就是拯救人類自己的重大命題。
中國的傳統思維是“天人合一”。“天”是自然,又是天命、主宰。無論儒、道、佛(中國化的佛教),都不把人與天對立,而是主客一體、相輔相成,以天人的完全和諧為最高理想。所不同的是:儒家要求通過人際和諧(人和)走向天人合一;道家要求個體通過超越社會、超越自身而返璞歸真,向自然回歸(天和);佛家是從否定現實出發的,但禪宗經過道家思想的洗禮而不同于一般的佛教,它已經把達到佛道從彼岸拉回到人心,指心見性即可成佛,也就是說人性為佛的本質,主與客密不可分。
在中國新詩史上,因感受到人與自然的和諧而寫出自己的巔峰之作的典型事例,莫過于被魯迅稱作“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馮至。那是在上個世紀30年代研究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關于“自然與精神的類比”之后,經過近十年的沉潛和積淀,古典文學功底深厚,不可能不受到“天人合一”思維影響的馮至,獨自在1941年戰爭的氛圍中“對著和風麗日,尤其是對風中日光中閃爍著的樹葉,使人感到——個人面對著一個宇宙——”而欣然命筆,寫下了這樣的十四行詩:“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令人驚異的是不止一首,而是二十七首,充分顯示了中國現代新詩中格律詩的最高成就。在《山水》一書的“后記”中,他描述了這一奇跡:“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樣樸素、坦白,少有歷史的負擔和人工的點綴,它們沒有修飾,無處不呈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這時我認識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戰時期中最苦悶的歲月里,多賴那樸質的原野供給我無限的精神食糧,當社會里一般的現象一天一天地趨向腐爛時,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樹木,都曾給予我許多啟示……它們在我的生命里發生了比任何人類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
無獨有偶,定居加拿大的中國詩人洛夫1996年應愚溪居士之邀,到和南寺小住數日,也感受到人與自然的和諧,一年以后,寫出了《背向大海——夜宿和南寺》一詩。和南寺坐落于臺灣花蓮海濱,在孤寂中經營一種罕有的寧靜。愚溪居士也是詩人,常年在此參佛、讀經、寫詩。洛夫去的時節正值深秋,這也暗合了梭羅的觀點,梭羅認為,如同人類會定期舉行集市、集會一樣,大自然也有一年一度的十月盛會。看到各種顏色的樹葉歡快地加人盛會,梭羅在《秋色》一文中激動地反問: “難道這一切不在暗示人的精神應當像自然的精神那樣高高地揚起嗎?難道人類不應當飄舞自身的旗幟,暫停例行公事的生活,表達一種類似的喜悅與狂歡嗎?”洛夫當時“內心只感到無比的豐盈安詳”,表現在詩里的卻是憂慮與悲憫。“一襲寬大而空寂的僧衣,高高揚起/把整個和南寺罩住,在不太遠的前方/大面積的海,奮不顧身地,向灰瓦色的天空傾斜/木魚喋喋,鐘聲,夾雜潮音破空而來”。這是詩的開頭,場面開闊,氣勢雄偉,使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先寫“面向大海”:“殘陽把我的背脊/髹漆成一座山的陰影/眼,耳,鼻,舌,發膚,雙手雙腳/以及所謂的受想行識/全都沒了/消滅于一陣陣深藍色的濤聲/我之不存在,正因為我已存在過了/我單調得如一滴水,卻又深知體內某處藏有一個海”。意象奇特而自然,知性凸出而不粘,是“詩魔”洛夫一貫的風格。緊接著,一個轉折:“而當我別過臉去,背向大海/這才發現全身濕透的我/正從芒刺般的鐘聲中走出/一個碩大的身影,倉皇上了岸/身后傳來千百只海龜爬行的沙沙聲,緊跟著的是/一滴好大的/藍色的淚,回頭我一把抓住落日說,我想和你一塊兒下沉”。這豈止是他個人的行為,簡直是一部生物——人類的進化史,這里也用得上愛默生的一句話,“整個自然都是心靈的暗喻”。“背向大海”,是洛夫融入自然的方式,它是這樣的超凡脫俗又意味深長,使我們極自然地想到馮至《十四行集》第26首的詩句:“我們身邊的許多事物,在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洛夫的發現就在“那雙芒鞋”的“彳亍”上,在那留在沙灘的六個“腳印”上(分別象征欲望、驚愕、緘默、悔憾、遺忘、走失),在諸如“我和魚群,除了一身鱗便再也沒有什么可剃度的了/而憂郁則是第三樂章最后的休止符”、“明天是幸福是災禍怕連那塊突然站在我們面前的墓碑/也未必知曉”、“無奈之極于是我發現,一粒鹽開始在波濤中尋找,成為成之前的苦澀”……等佳句,以及“木魚破了/是一種敲不破也是一種敲”、“破了不一定空了/而空又何須破”等的禪語(這是純中國的東西,詩禪合一可以對世界現代詩做出貢獻)。“背向大海”的四次重復,再現了人類的生存狀態,顯示了詩人的憂患意識,也彌漫著濃郁的宗教情懷,從一個特殊的角度達到了天人合一。
人與自然的和諧既是催生文學杰作的大溫床,也是當代詩歌創作的主旋律。余秋雨曾用這樣一段話緬懷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所處的時代:“當時,希臘哲人在愛琴海邊上思考著人與物的關系,印度哲人在恒河邊上思考著人與神的關系,而中國哲人則在黃河邊上思考著人與人的關系。”由于側重點不同,便鑄就了幾種文明的后世特征之不同,導致中華文明至今在人際關系上還十分沉重和復雜。這就要求我們在繼續致力人際和諧的同時做到兩個必須——
其一,必須重視人與物的關系。讓自然融于自身,同時也讓自身融于自然,像一種植物、一種動物、一種無機物那樣,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恰似馮至從里爾克那里學到的本領:“發現許多物體的靈魂,見到許多物體的姿態”,“虛心伺奉他們,靜聽他們有聲或無語,分擔他們人人都默然視之的命運”。甚至像里爾克那樣,“一件件事物在他的周圍,都像剛從上帝的手里做成”(見《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
其二,必須促進人與神的統一。所謂“神”,有兩種理解:一是荷爾德林的詩句。“只要善——這純真者/仍與他的心同在,他就樂意/按照神性來測度自身。難道神乃子虛烏有、不可證知?,抑或他顯露自身,有如天穹?/我寧可相信后者。神乃人之尺度。”正是這個“尺度”,使人心存敬畏,不能不受到自然(天、地)、道德、法律等的約束,并以“善”趨近神,以求得“詩意地棲居在這大地上”。二是愛默生的觀點:宇宙是單一精神(即“超靈”或“上帝”)的體現,人的心靈和自然界都與這一精神相同,因此人和自然界都具有“神性”。“最卑微的人,只要他以完整的人格崇拜上帝,他就成為上帝……”正是這種“人格”,使人相信自己,而不是崇拜古人,依賴外國,激勵了美國民族精神的發展和完善,也醞釀和推動了美國的文藝復興。兩種理解均以人為本,在實質上是一致的。在我國的一些少數民族中,還有泛神論及“萬物有靈”的信仰,其神秘的審美體驗和對終極目標的不懈追求,是現代詩創作所急需的。中國藝術向來就缺乏超驗的品格,提倡神性,融神性于人情世俗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