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爬上樓頂平臺了。說爬是不確切的,電梯一直升到二十九層,所謂的爬只不過是最后的一層臺階。上來后身體有些搖晃,頭暈氣短,雙腳好像踩在了棉花上,身體隨時會被拋出平臺,于是我趕緊抓住了平臺的護欄。
多數情況下,通向平臺的大門是緊鎖著的,樓下的保安是一個北方小伙,不知怎么就被石寧認作了老鄉,逢這個老鄉值班,我們就可以輕易地登上樓頂。不過,石寧只帶我上來過一次,后來都是我一個人來。
等待眩暈消失的瞬間,目光早已像放飛的鴿子一般,毫無阻擋,天馬行空地暢游。如果是白天,可能會有白云留住目光,而現在是黃昏,云彩早已歇息了,天空是一色的深藍。慢慢轉過身體,面向西北,那是我家鄉的方向,雖然每次上來都先朝向它觀望片刻,但也只是觀望,什么也看不到,想家的念頭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遠處的地王大廈所阻擋。一覽眾樓小,地王大廈傲視群樓,直插云天,暮色中盡顯“帝王”的巍峨莊嚴。距說它有六十九層,高度是384米,是深圳第一高樓,也是目前世界第八高樓。作為這個城市的標志性的建筑,它的高度和雄宏,曾引來無數內地旅游者的駐足觀光。記得六年前隨家人旅游經過深圳,站在大廈底座,仰頭欣賞它的偉岸,不想竟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被家人取笑了一路。
目光由地王大廈的塔尖移向東北方向的國貿大廈,在它的周圍,有緊密相連的一組高樓,它們形狀各異,千姿百態。石寧曾指著其中最漂亮的一對大蘑菇說,看到了嗎?那個一大一小的淡黃色的圓頂,就是天安大廈,是我們舞蹈中心的第二個舞廳。他眼里發著亮光,像炫耀自己心愛之物一樣,眉飛色舞地繼續說道,那里有中國最好的地板,有最高水平的選手,有最流行的音樂和最華麗的舞服。那里集舞蹈健身時尚為一體,是中國的黑池。所有舞林高手渴望深圳如同穆斯林熱望麥加,這個沿海城市是舞者心中夢寐以求的圣地。這些在內地就已經聽過無數遍了,石寧再一次描述這些的時候,全然沒注意,我的內心早已波瀾起伏,以至于臉頰有些微微發熱。
因為從明天開始,我也即將成為舞蹈中心的簽約老師了!
不覺暮色越來越濃,平臺上肅穆靜謐,護欄四周爬滿了綠色植物,紅的、白的、紫的花朵在風中竊竊私語,濃郁的芳香彌漫了整個平臺。這個城市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使得綠色無處不在,園林設計更是匠心獨具,就連這小小的樓頂都裝扮得如同花園一般。這座樓的顏色是淡粉色,我叫它紅樓,有三十層。紅樓緊挨濱河大道,濱河大道的另一側有一幢白色高樓,那就是我們舞蹈中心的宿舍。此時的宿舍可沒有這里涼爽清靜,六個女孩子擠在斗大的居室里,有的只是擁擠與躁熱。已經有點點燈光開始閃爍跳躍,像星星散落人間。濱河大道上_的車輛依舊魚貫而動,無論刮風下雨,無論白天黑夜,它始終像一條長龍,綿延蠕動,蜿蜒不絕。剛來時,耳朵整天轟鳴,汽車制造出來的噪音,就像帶了刺的空氣,時時刻刻擊打著耳膜。為了躲避噪音,每天吃過晚飯,我就穿過馬路,爬上平臺尋求安靜。
然后換個方向,面朝南就可以看到香港,當然也是想象中的看到,高樓群山阻隔了我的視線。但是,石寧說群山與高樓之后就是香港!石寧還說從羅湖關口坐火車到香港只需半小時,半小時是什么概念?從這里坐飛機回我的家鄉也要三小時!就是說香港就在我身邊了。
今晚石寧又過去上課了,這會兒說不定正在換舞鞋呢。
呆了些時日之后,才知道,深圳有適合國標舞發展的土壤,但國標舞真正的出路還在香港。內地的經濟還很落后,無論把它作為一項高雅的消費方式,還是當作競技舞蹈,都還需要有經濟實力作后盾。這里的選手,只有去香港才能賺到錢,有了足夠的money,才能學到精湛的舞技,也才有可能去英國黑池參加國際的國標舞大賽。
無數個夜晚,遙望香港,心中常常在自問,香港,香港,我只能這樣對你隔山隔樓遙望嗎?
不覺,在國標舞中心簽約半年了,由于沒有港澳通行證,去不了香港,每月所賺的錢只夠維持生計。同事中很多人每天都往返于深港之間,目睹他們在深圳下課后又匆匆趕往香港上課,他們神情疲憊,疲憊之中卻透露著喜悅與滿足。這種神情令我既羨慕又焦急。我必須在大陸方面找到肯為我擔保的公司,由他們向我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發出派遣函,我還必須編一個旅游的借口,之后,我才可以冠冕堂皇地進入夢想中的香港。那時,我不但可以在香港的任何舞廳教授國標舞(當然是慎之又慎),我還可以在紅堪體育館看香港明星的演出,說不定還能見到劉德華,簽名合影也不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美好前景的誘惑下,我開始跑擔保公司。找了幾家公司,好話說盡,結果不是條件苛刻,就是干脆回絕。懊惱至極。
但想想還是可以理解的。誰會為一個外地舞者擔保?誰能保證擔保對象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僅憑你自己口頭的言說?
石寧說,別著急,再等等。看到我沮喪的表情,他又補充了一句,面包總會有的。
宿舍里的女孩子都沒有港澳通行證,有證的人收入高了,自然不會再呆在這個月租一百元的火爐里了。去不了香港,在深圳一周最多上一節課,總不能天天練舞吧,況且我們的舞伴忙著掙錢,根本就抽不出時間陪我們練舞。突然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該干什么,躺在床上發悶。不知誰首先提出倡議:我們不如逛街去,深圳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為什么不去呢?是啊,為什么不去,這個美麗的新興城市,像一個藏滿寶藏的魔宮,等待我們探進并打開。真是一呼百應,所有人都翻起身來,對這個提議興趣盎然。女孩子自然對服飾最感興趣,于是,我們結伴逛街去淘衣服,去的最多的就是東門了,據說那里是平民的購物天堂,衣服便宜得令人吃驚,十元店比比皆是。那些小衫仔褲做工并不粗糙,式樣卻十分新潮,每天都有新款上市,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買新衣服,天天滿載而歸。到了冬天,還有一些吊帶衫的標簽未剪下。真是應了一句名言,衣柜里最好的衣服永遠都在商場里!晚上,我們穿上性感漂亮的衣服一起去泡吧。燈紅酒綠中我們泡遍了深圳所有的酒吧,哪個酒吧氛圍好,哪個酒吧里外國人最多,哪個酒吧是同性戀的聚集地,不消多久,我們便了如指掌。那真是一段自由自在、刺激開心的美好時光。很快,我們就膩煩了這種日子。我們是一群異鄉人,我們是來淘金的,不是來消遣的,況且,我們口袋里沒有足夠的錢供我們奢侈。跳舞掙錢才是我們的主業,于是,我們又開始想方設法找擔保單位。
終于有公司肯為我擔保了。那是家鄉的一家國有企業,父親認識那家公司的老總,兩條紅塔山就拿到了派遣函。我的港澳通行證在我的焦急等待中辦下來了。藏藍色的封面上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往來港澳通行證”幾個金黃色的大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居正中央,我的名字和照片清晰地印在里面。它是我所擁有過的證件中最精致、最美觀、最有份量的證件。雖然它的一次簽注只有三個月,雖然上面注明每次在港澳之地停留不得超過十四天,但我還是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看它、撫摸它??磯蛄?,就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里,過關的這一天何時來到啊?
下午練舞之后,石寧說,我明天下午去香港上課,不如你先跟我過去熟悉一下。
我說,當然好了,可是我還沒賺到錢,往返費用太高了。
石寧說,這你不用擔心,由我來付。
我說,晚飯我請你吃米粉吧,算是答謝。
桂林米粉店的老板是一個年輕女孩,并非桂林人,而是個四川妹子。這個店非常小,就像女老板一樣玲瓏精致,里面僅能容納四張小桌子,由于它開在火車站附近,而且米粉也做得地道,座位從來就沒空過??腿藗儊碜运拿姘朔?,南腔北調,米粉也就不單單只是桂林人的專屬了。
在這里吃不到可口的面食,就拿米粉當面條,炒的、燴的、清淡的、麻辣的,久吃不厭。但是想吃的時候并不是每次都能排上隊,如果不忙,我愿意等。今天我就有些著急,我和石寧坐在外面的冷飲柜前喝水聊天,我不時地進屋看看,每次老板都微笑著應道,馬上好了,馬上。
石寧問我是不是餓了,我說沒有。我在想著明天過關的事呢。我不好意思說出口,怕他取笑我。
回到宿舍后就開始準備過關所需的證件,通行證、身份證、暫住證,一個都不能少。石寧說帶一個通行證就夠了,可我擔心被香港警察盤問,面對他們的威嚴,我怕我說不清自己的身份。證件備齊后又為穿什么衣服發愁,石寧囑咐,穿戴不能暴露自己職業,也不能太過時尚。最后決定還是穿牛仔服。直到十二點才開始上床休息。躺在床上,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入睡,心情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這是第一次去香港,傳說中的花花世界就要揭開神秘的面紗,緊張的是香港移民局對非法打工者打擊很嚴厲,被抓者不是被罰款,就是被拘留,甚至永久驅逐出境。前不久,有一香港警員化裝成學生,約大陸老師在香港上課,既成事實后,那個倒霉的學生被抓了起來,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一時間,這種事被傳得沸沸揚揚,大有風聲鶴唳之感。
早上十點,趕到羅湖關口,石寧已經到了??此男蓄^,我忍不住笑了。石寧背了一個很大的雙肩牛仔包,穿一條很肥的、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下是一雙白色波鞋。完全的港式打扮,如果不開口說話,任何人都會把他當作一個地道的港仔。不過比我早來了六個月,已經非常港化了。過關的人很多,大家都在排隊填單。我拿著石寧昨晚替我填好的單子,跟在他身后,謹小慎微,亦步亦趨。
檢票大廳異常安靜,所有的人都在默默排隊,聽不到大聲喧嘩,感覺這里與機場登機室、火車站檢票口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心中有些發怵。檢查很快就過去了,石寧提醒我后面是港方的檢查,一定要小心,記住你是去旅游,一言一行都不能流露出你是一個舞者,不然你就會被拒人關。
我是一個很容易把內心活動寫在臉上的人,這一點石寧是了解的,所以他不時地沖我笑笑,或者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以消除我的緊張感。港方檢查果然很緩慢,也很仔細。旁邊的檢票口人不多了,石寧就過去排隊,這樣可以更快一點。我到黃線的時候,石寧已經過關了,他站在對面拐彎的地方等我。
我突然忐忑不安起來,后悔剛才沒有跟著他,手里的單子都被捏出汗了。由于我的證件是第一次使用,檢查人員看得格外仔細,他們用生硬的國語問我是不是第一次去香港,去做什么。這些在過關的單子上都填得很清楚,被他們詢問起來,我還得一一作答。我的證件是經過公安部門嚴格審核后辦理的合法證件,我的背包里也沒有可疑物品,可我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心跳得厲害。也許我的緊張傳染了石寧,我瞥見石寧在輕微走動,我不敢看他,內心很懼怕,表面還裝得很坦然、很勇敢,甚至想如果自己一旦出事,也決不會連累他。
可是能出什么事呢?
也許證件上的照片和本人有些出入。檢查人員警惕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最后釘子一樣落在我的頭上。我戴著一頂時裝帽,他讓我摘下來,我就很大方地摘了,掉出一大堆頭發,別無它物,然后裝著輕松的樣子轉了一圈,他這才將證件遞給我,微笑著說,祝你旅途愉快。
終于出關了,我長長出了一口氣,開始大聲說話,嘴里還哼起了維也納圓舞曲。石寧對我的喜悅不屑地說,過不了幾次你就會厭煩的。
想象中香港不知有多么遙遠,事實上深港原本就是一體的,香港不過是深圳的延伸。我們坐上開往九龍的火車。道路兩旁比較開闊,有一些不很高的小山,周邊散落著一些建筑物,感覺就像是深圳的郊外。每到一個站臺,車上的廣播分別用白話、普通話、英語報一次站名。石寧說最近才加了普通話,以前坐火車總擔心因聽不懂白話和英語而坐過站,現在好了。
我們在九龍下了火車,石寧上課的時間到了,我只能自己去逛街,他將一個裝有香港號碼的手機遞給我,并給了我一千港幣,囑咐我拿好手機,他下課后來接我回深圳。
我擔心自己迷失方向,就在他指定的范圍里閑逛,但是很快還是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因為眼前的景物已經使我眼花繚亂。高樓林立,樓與街道的布局就像一個個“井”字,阡陌縱橫,樓的間距也非常近,那些漂亮的建筑物總是很友好地將我的目光擋了回來,我就像一只蝸牛,總在一條街上轉悠。
那就轉悠吧。一種很恬淡的心情,看街景,看人流。我的目光總是被人群中那些出眾的人所吸引,他們的氣質,或者他們的另類。沒有人注意我,雖然我也很出眾(臉紅)。來自世界五大洲的各種膚色的人,匯集在一條街上,置身茫茫人流之中,沒人知道我來自哪里,就像我不知道他們一樣。一首歌的旋律在這時突降我的心間,我漫步街頭,心中一遍遍默唱: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流浪遠方……對于很多香港人來說,他們并不知道北方的Y市,我曾不厭其煩地給我的香港學生介紹我的家鄉,有些人還是一臉的茫然。但是我并不以家鄉的落后而自卑,相反我還會笑他們太無知,笑他們沒有學過地理。
到處人頭攢動,外國人明顯比深圳多起來,無論哪種膚色的人,似乎都只有一個目的,趕路,趕路。好像約會就要遲到了,好像火車就要開動了,好像飛機就要起飛了,只從行人的走路就可以看出香港的節奏來。于是,我得出一個結論,經濟發不發達,從人的走路節奏中就可以看出來。商店一個緊挨一個,門前的廣告五顏六色,光怪陸離,強烈地吸引著游人的目光,所有的物品明碼標價,價格貴得驚人,一個拳頭大的面包,標價十港幣,一碗面三十港幣。經過一間服裝店,看見一件黑色吊帶衫,非常喜歡,就想買下來,一問價格,1999港幣,趕快往外跑。初次體會到香港是一個高消費的城市。
因為是第一次來香港,就想買一些物品回去送朋友,于是不再看街景,開始光顧商店,不厭其煩地出了一家再進另一家。對于逛街,我有的是耐心和體力,我堅信我一定會在這個物品繁多價格昂貴的城市,淘到我鐘愛又物美價廉的飾品。
終于在一家首飾店里,看到了很多以前從未見過的異常漂亮的飾件,價格也可以接受。老板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坐在收銀臺里,看到我進來她只是抬頭微笑了一下,并未離開座位,但她的表情表達出了她的意思:歡迎你,隨意挑。我精挑細選,偶爾問一下價格,她就坐在那里微笑著回答我,這微笑讓我很舒服,于是,我就想多呆一會兒,多選一些。
四點的時候,手機響了,石寧打來電話,他說他課間休息了,問我有沒有走失,買到了什么好東西。我給他匯報說,我買了兩串項鏈,兩只手鏈,一只耳環,還有幾瓶精華素。其中那只黑色的有著六個小鑰匙的手鏈,我發現它時激動得幾乎驚叫起來,如此精致的飾品,無論穿任何衣服,也無論在任何場合佩戴它,都顯得又大方又別致。還有那只銀色的長穗耳環,也是我喜歡已久的,就像鄭秀文左耳戴的一樣,長發配一只長耳環,既時尚,又性感。在大陸買一瓶精華素要花幾十元,而這里一瓶才八港幣,買回去后送朋友,她們不知要有多么高興呢。
只為這幾件首飾,我就覺得不枉此行。我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真是小女人也。
六點鐘,石寧打電話說他已經坐學生的車到了尖沙嘴東,要我坐車到九廣東鐵等他。
九廣東鐵?在哪里坐車?掛了電話,我立刻就懵了,我轉了一圈也沒看到站臺、地鐵口。只好問人,問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她聽不懂國語,只是不停地說sorry。又問了一個中年女士,她聽懂了,可不知道坐什么車,但她很熱情。幫我問路人。一下子就有兩三個人過來,大家都知道我是從大陸來旅游的,現在迷了路。有一個個子很高長得有點帥的青年,用蹩腳的國語說,他正好要到九廣東鐵附近,可以帶我。雖然有些擔心,但看到他清澈的眼睛,還是跟他去了。
在車上,我非常拘謹,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帥氣,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尤其是他的眼睛,清澈純潔,看人的時候非常專注。我一直不敢直視他,我想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他講白話,或者英語,我勉強聽懂一些,知道他叫杰克,三十歲左右,剛從日本留學回來,在他父親公司上班,但我始終沒聽明白他們公司在做什么生意。
他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說teacher,他說teacher是很好的職業,在國外是很受人尊重的。我說那你的日語一定很好了?他說當然啦。然后他用日語問我懂日語嗎?我想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用日語回答說會一點點。聽了我的回答,他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問我是怎樣學會日語的。我說,在我小的時候,我家附近的果園被一個大型化工廠買走了,這個化工廠是日本人投資開發的。據說果園里職工的孩子將來可以在化工廠就業,于是父母就讓我們學日語,每天晚上放學后,再趕到日本人在化工廠開辦的日語速成班里學日語。高中畢業后,學習不好的同學都進化工廠就業了,而我們幾個所謂的尖子生,相繼離開了家鄉。學了三年的日語全部浪費了。
講這些的時候,我是用普通話說的,不知他聽不聽得懂,只是看他不住地點頭。然后都是他在說話,他習慣講白話,我聽得很吃力。由于語言不通,反倒使我們的對話很有趣,兩個人都為了讓對方聽懂自己講的話,竟使用了白話、普通話、英語、日語四種語言,結果雙方都像個結巴。這樣的對話逐漸消除了我的拘束感,我終于敢抬頭直視他了。他的眼睫毛好長好長,眼神純潔得像個嬰孩。
很快就到了東鐵,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東張西望的石寧。我對他說這是杰克,是他送我來的。石寧一臉的驚詫,趕緊伸手和杰克握手,我對杰克說這是我的拍檔,杰克有些疑惑,石寧拿出名片遞給他,杰克這才知道我們是一對國標舞拍檔。他看著我說,原來你是國標舞老師啊,難怪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很羨慕啦,我跟你們學舞可不可以啊?石寧說當然可以了,不收學費。杰克立刻喜形于色,雙手握拳說,那我一定要學了,請兩位老師接受學生一拜。石寧說,別稱老師,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目送杰克開車走后,石寧就開始取笑我,說,魅力真大啊,在深圳有人開著車跟你,在香港也會有這么帥的男孩子送你,我怎么就看不出來?我笑著說,你沒聽說香港也在學雷鋒嗎?再說人家也是順路嘛。
我們坐了回深圳的火車。一上車,石寧就直喊累,坐在座位上頃刻間就睡著了。坐火車的人很多,幾乎都是回深圳的,車里很安靜,好像每個人都很累,不是閉目養神,就是戴著耳機聽音樂。
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累,甚至還有些興奮,心里想著杰克送我的情景,以及有趣的對話。手放在背包上,背包里有六個小鑰匙的手鏈。我的心不時被涌上來的快樂充盈著。對于第一次到香港的我來說,這里花團錦簇,流光溢彩,讓我流連,讓我向往。但想得更多的是,下次來這里,就要在這里賺錢,賺香港人的錢。
粉嶺過了就是上水,上水過了就到羅湖了。我盼著火車快些到達深圳,我也盼著下次早些再來香港。香港給我的第一次印象是膚淺的,但也是美好的。
臨近年終了,許多香港學生要么忙生意,要么回了加拿大過年,國標舞中心一改往日繁華興隆的氣氛。平日里擁擠的舞池,現在看上去異常空曠,音樂也沒了先前的激情,往日一支曲子都不肯停歇的學生,現在不時地安坐在座位里。舞池里舞者稀稀落落,熱情奔放的桑巴舞竟沒有一對去跳!
石寧的兩個學生都出國過年了,所以他的課也少了很多。沒課的時候,我們就抓緊時間練舞,因為我們深深明白,能在這舞林高手云集之地立足,主要原因是我們先天的身體條件較好,之于舞技卻要比優秀的選手差一些,我們必須盡快彌補不足。
練舞,練舞,一旦學了國標舞,就要天天練,時時練,由不會到熟練,由初級到高級,由業余組跳到職業組,永遠沒個盡頭。練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就安慰自己,從明天開始,連休三天??墒堑诙爝€沒過完,心就慌慌的,是沒吃飯?還是外出購物時遺忘了什么東西?
我們一邊練舞,一邊說著回家過年的事?;丶易疖囍型疽D三次車,并且已經買不到火車票了。坐飛機兩個人來回近八千元。我賺的錢不多,一張機票一千七百八十元,我實在舍不得。石寧收入比我高,可他的家庭條件很差,每個月他都要往家里寄錢。但他肯定是要回的,因為他母親一直在生病。
看來,今年春節我將一個人在他鄉過年了,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在外過年。小教室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練舞,我想我們的狀態比外面舞池里的舞者好不了多少。石寧時不時地說起回家,原本就心事重重,這下更沒心情練舞了。
歇會吧。我說完就出了小教室,轉悠了一圈,最后坐在舞池邊上的座位里發呆。舞池里每一對舞者都是一對師生,看他們跳舞還不如閉眼休息。
我們下舞池去跳吧。石寧在我身邊提議。
不怕老板罵嗎?
管他呢,給他們添添人氣吧。
以一曲華爾茲開始,我們左穿右躲,在他們中間游刃有余。很快就有人看我們跳舞了,舞過舞池東側座位時還不時聽到叫好的喝彩聲。我努力配合跟隨石寧,并最大限度地展現延伸自己,因為我知道,即使男伴引帶得再好,如果女伴不能像花兒一樣盛開,這場舞蹈同樣是不成功的。沒有什么目的,只是輕輕松松跳舞,反倒跳得舒展大氣,流暢飄逸,喝彩聲也越來越多。我和石寧都明白,掌聲來自于那些香港學生。一曲終了,我們退下舞池休息。
選舞伴,選石寧是沒錯的。國標舞助長了男伴的霸道之氣,許多舞伴在練舞的時候爭執吵架,甚至動手,再好的(指舞技)女伴他們都有挑不盡的毛病。石寧可不像他們,他很少指責女伴,他說舞蹈是肢體語言,好的男伴練舞是不用嘴說的。就為這一點,很多女伴都羨慕死了。做夫妻就難說了,我覺得他胸無大志,石寧也承認。他說我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強了,和我生活在一起他會有壓力。
石寧!有人喊我舞伴的名字,回頭看到老板站在身后,心中暗叫,慘了。
老板指著東邊座位說,那個香港人是和朋友一起來的,他沒有約老師,剛才看了你們跳舞,點名要上你舞伴的課,你們準備一下。原來是這樣啊,我和石寧都松了一口氣,石寧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說,太好了,只剩下兩分鐘了,你太幸運了。
我跑去更衣室換上舞裙,整理好了頭發,迅速朝那個人走去。那人見我過來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天啊,有一米八五吧,高大不說還很壯實,像一座鐵塔。這樣的人應該學拳擊啊。悲哀啊,國標舞!愁云布上了我的臉。
還好,不知哪一位前輩教會了他不少花步,我們可以直接下舞池了。不跳不知道,步入舞池我暗自叫苦。我被他架著,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在人群里橫沖直撞,他的舞步存在著許多問題,可他全然不覺,陶醉在音樂里自覺自己還是個舞王呢!幾次沖撞后我都想停下來指教他,可他根本停不下來,音樂不停他不停,似乎每一支舞曲都使他興奮不已。我哪里是他的老師啊,我們就像在進行摔跤比賽,我的臉火辣辣地發起燒來,一定通紅無比。我偷偷地左右窺視別人,看看有沒有人在議論我,或者用譏笑的目光掃射我們,還好,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于是,我說服自己想糾正他的沖動,繼續跟著他玩游戲。
只是這個游戲太過沉重了。磕磕絆絆,別別扭扭,我的腳被他踩了無數次,我已經一瘸一拐了,就像戰場上下來的傷員。我不停地從各個角度偷看北墻上的掛鐘,灰色的掛鐘高高在上,它傲慢地看著我,叉著時針和分針兩條腿一動不動,我越看越來氣,覺得它和眼前的這個怪物是一伙的,目的就是累垮我。分針走上一格,我的苦難就加重一份,雙腿像捆了沙袋。趁音樂的間隙,我退到墻邊,將身體輕靠在墻上。這個龐然大物一邊擦汗,一邊賣弄他懂音樂,他說他學過音樂,音樂是舞蹈的靈魂,沒有音樂就沒有舞蹈,等等。我面帶微笑,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眼睛卻在舞池外尋找石寧,我支持不住了,我要搬救兵了??墒亲詮奈易隽诉@個人的“老師”,就再沒看到他的身影,該死的石寧躲到哪里去了?他一定是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一邊品著香茶,一邊偷著樂呢!不就是我平時拿他的錢不當錢嗎?不就是多買了幾件衣服嗎?不過,也只有今天才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跳舞掙的錢是真正的血汗錢啊。
完了,還有一分鐘,我的雙腿開始哆嗦。眾里尋他千百度,就在音樂又將響起的時候,石寧出現了,那一刻我的眼都要濕潤了。我可憐兮兮地看著石寧,石寧卻一臉的壞笑,還聳肩點頭,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捏了捏手,可惜手里只有汗,無論手里有個什么物件我想我都會不顧一切地扔過去。音樂響了,面前的人停止了演說,很紳士地站好了位置,擺好了舞姿,然后抬起了左手。我最后一次求救石寧,他指了指腳下,做了個停止的動作,就又閃進了休息室。我立刻明白了,他是說少帶他跳舞,多教動作。就是啊,我怎么能讓他牽著鼻子走?帶完一曲后,我就將他拉到舞池旁邊的練習池,行使我做老師的權力。對他身上存在的問題,我毫不留情地指出來,并加以糾正,這樣做確實輕松多了,可是不一會兒,他就面露不快之色。我只好換招,我說我教你幾個現在最流行的花步,你有興趣學嗎?他一聽就開心了,連連說好啊好啊。
我心中暗喜,他不知道他犯了所有學生都犯的通病,只求花樣,不練基本功。我開始教他花步,他果然很用功,我一步一步地教,他一步一步地學,我像哄孩子一樣時不時地表揚他,他就像一個嬰兒,蹣跚學步,雖然搖搖晃晃,但是可愛多了。不一會兒,我就樂了,甚至笑出聲來,他手腳并用,笨拙得像一頭水牛,全身通體濕淋淋的,還冒著熱氣,像一個大蒸籠。他見我笑,不但不生氣,反而也笑了。趁他不注意,我再次偷看了北墻上的掛鐘,謝天謝地,總算熬到點了。他突然提議回座位上喝水休息,并且說,累死了。我故意板著臉說,還沒到點,再練一會兒。他扶著腰拐著腿說,跳不動了,下次再跳吧。
在座位上,他介紹說他姓龔,以前有過一個老師,她教得不好,學了一年了也沒學到什么。我說是嗎?不一定都是老師的問題吧?雖然我非常想爭取他,但我既不能說前任的不好,也不能這么快將自己推銷出去。
我看了你和你舞伴跳舞,太精彩了。他給我打開了一瓶水。
我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不好不行啊。
周末的晚上,我約你在香港上課,你有空嗎?
我說有啊,只是我對香港還不熟悉。
沒關系,我在那邊接你啦。
那太謝謝你了。
下課后,他要請我到羅湖城里的丹桂軒吃飯,我說不用了,我舞伴還在等我。他有些吃驚,隨即點點頭。并不是所有的大陸老師一請就到的,我拒絕他就是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和石寧將他送到羅湖關口,臨走他又叮囑道,別忘了周末晚上的課。
收了一個新學生,石寧比我還高興。他說能上一節課,就有可能上很多節課,一定要好好把握。我拿出剛剛收到的三百元紅燦燦的港幣揚了揚,對石寧說,走,我請客。偏偏石寧不領情,他不屑地說,收起來吧,以后課多了再請也不晚。
吃飯的時候,我不無擔心地對石寧說,我不了解他,又是第一次去香港上課,萬一……要不你陪我去。石寧說你忘了,我周五在深圳有課。別擔心,香港治安沒那么差,你上次迷路不是還有人送你嗎?
不過每一個女老師都是這樣鍛煉出來的,沒有第一次,哪有第二次?幾杯啤酒下肚后,石寧的眼神有些迷離了,他說,你宿舍沒空調,不如你搬到我那里住吧。
我說,不用,我們不是說好了,來深圳還是自己住自己的,我們只做舞伴。
我不是怕你凍著了嗎?
謝謝,再冷能有家鄉冷嗎?
周五下午,石寧送我到關口,問我證件是否帶齊了,港幣夠不夠用,本來底氣就不足,被他一囑咐,更加不安起來,臉上還冒出汗來。我覺得我不像是去賺錢,而是去赴刑場。
排隊,填單,接受檢查,很快我的擔心就被擁擠的人流吞噬了。
半個多小時就到香港了,下了火車沒敢走遠,直接換坐去左敦的地鐵,出了地鐵站,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提醒自己不要慌,就當是故地重游。時間還早,按照石寧事先的建議,去維多利亞??春?。
維多利亞海沒有沙灘,齊腰的堤壩將大海與陸地隔開。雖然不是第一次看海,但是面對大海,心中涌起的喜悅像浪花一樣,一朵接一朵。天是藍的,海是藍的,海里飄著白云,天上泊著油輪。
比起珠海來,它可是小家碧玉了。曾在珠海的拱北生活過幾個月,那里的海波瀾壯闊,天海相接。每個黃昏我都獨自來到海邊,面對大海發呆,它的宏偉博大,它的神秘瑰麗,讓我覺得人類的渺小可憐。在它眼里,人是什么?一只貝殼?一粒塵砂?面對珠海,我常常無措。那時我正被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折磨得死去活來,不同心境下看海,感受真是不同。
而維海就不同了,它像一個美麗而又安靜的女子,帶給人舒適而心動的感覺。海面上幾艘郵輪由西向東緩緩駛來,郵輪頂部飄揚著不同顏色的國旗,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豪華的郵輪,心旌蕩漾,喜不自禁。郵輪悠悠駛來,泰坦尼克號的畫面也隨之在眼前拉開,那場史無前例的愛情悲劇,給自己帶來過無窮的想象。如果能和心愛的人站在豪華郵輪的船頭,共享飛翔的感覺,那一定終生難忘。
六點左右,打了龔先生的手機。龔先生說他就在維海附近,馬上過來接我。
龔先生開著一輛黑色小車,直接停在了我的腳下,他搖下車窗,探出頭來說,讓你久等了,快上車。在車里問過好后,龔先生說上課還早,就拉著我在街上兜風。由于緊張,我興味索然,龔先生似乎興致很高,一邊開車,一邊介紹著這里的地理風情,而我的心里只想著一個問題,今晚的課如何上。
七點,他將車開到了上課的舞廳:大舞臺。這是香港最豪華的舞廳,金碧輝煌。如同水晶宮,舞池四周的桌子上擺放著餐具、食品。剛剛坐定,一個服務生給龔先生送來一個舞包,龔先生提著舞包去了更衣室。
我一邊喝水,一邊環顧四周,所有的來賓喜氣洋洋,穿戴得就像過節一樣,男士們全部打領帶、西裝革履,女士們更是珠光寶氣,流光溢彩,個個都似金童玉女。這哪里是國標舞會,簡直就是一場關于時尚主體的盛宴。置身其中,我覺得自己像灰姑娘闖進了皇宮,目不暇接,直到龔先生出來催我去換舞鞋,我才收回了眼。
還好我帶了一條華麗的紫色長裙,配上黑色緊身上衣,也算得上一個清清爽爽的跳舞女孩了。
舞會的氣氛輕松愉快,我并沒有把自己當成老師,他怎樣跳,我就怎樣隨,完全不是國標舞的感覺。他反而喜笑顏開。吃東西的時候,他似乎很開心,不停地關照我多吃。
以后我只找你跳舞,你收我做學生嗎?他問我。
我說收啊,不過你要聽話的。
他馬上嚴肅地說,我一定聽話。
時間過得飛快,還沒覺出累就十一點了。我對龔先生說我要回深圳了,晚了閉關就回不去了。他好像玩興正濃,一再說不著急嘛,再玩一會啦。十一點一刻的時候,我又催他,我說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走。他這才戀戀不舍地換下了舞鞋,那個服務生提走了他的舞包。他給了我八百港幣,算是學費,收到錢,心里踏實了一些,心情卻變得郁悶起來。
他開車送我去坐火車,上了車他的態度有些古怪。
別回去了,我去給你開個房間,明天我陪你逛香港。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不行的,明天我還要練舞。
明天早上我送你過關,不耽誤你練舞。
不,我要回,換地方我睡不著。
我陪你啦。他將車停在了路邊,兩眼直盯盯地看著我。
我的心抽得更厲害了。
先生,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我盡量平靜地對他說。
我當然不會讓你失望啦。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說。
你誤會了。我一把推開他,打開車門,跳下車,慌不擇道地朝前走去。我在前面走,他開著車跟在后面。
對不起啦,我是喜歡你的,你別那么清高嘛,其他女老師可不像你啊。他探出頭來說。
那你就去找她們好啦。我頭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走去。
為了甩掉他,我見胡同就進,拐來拐去,終于甩掉了。看了一下表,十二點,晚了,閉關了,回不了深圳了。站在路口,手足無措,突然害怕起來,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我站在路燈最明亮的地方,開始給石寧打電話,電話很快通了,而我卻泣不成聲。石寧焦急地問我出了什么事,我哭了很長時間才說,我過不了關了。石寧安慰我說那就去登個房間睡一夜,明天再回來。我說我找不到賓館。他問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我說我迷路了。石寧說你先掛了手機,等我電話。
我開始找賓館,白天賓館比比皆是,到了晚上卻一個也看不到,好像魔術師抖了一下黑幕布,賓館立馬就隱去了。都藏了起來。我看不到賓館,就只能站在原地等電話。
手機響了,是香港號碼。杰克打來的,他問我在哪里,我看著一個招牌的名字就念給他聽。他說我知道了,你別走遠了,我馬上到。我擦掉眼淚,站在原地等。很快杰克開著車就到了,他從車里出來后,風風火火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沒說就將我攬在懷里。眼淚無聲地再次流出來,打濕了他的襯衣,他解開西裝扣子,重新將我摟進懷里。待我平靜之后,他才放開我。
住哪里?我家還是賓館?
賓館,但我要一個人住。
我知道,我帶你去找賓館。
杰克給我安排好住處后,就回去了。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盡管身體極度疲勞,大腦卻異常清醒。我努力不去想今晚發生的事,只想著盡快睡去。朦朧中一個黑影走近床頭,隨即我的脖子就被什么死死地卡住了,我想呼喊,可是發不出聲,我要掙扎,四肢如同被捆綁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一聲炸響,才使我蘇醒過來,手機的顯示屏在黑暗中閃著鬼魅的藍光,懵懵懂懂中接聽了,一個帶著寒氣和恐怖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對不起,老師,你住下了嗎?我一直跟著你,怕你出事。我不會傷害你。
我不認識你,你滾!我吼叫著關了手機。
呼吸急促,頭疼欲裂??謶忠廊话鼑?,我不敢閉眼,只要一閉眼,就能看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立著一個黑影。我鼓足勇氣,伸手開了壁燈,跳下床,打開了房間里所有的燈。
在衛生間的鏡子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形容怪異的女人,天啊,她是誰?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香港了。每次都是匆匆趕來上課、學習,之后,就又連夜匆匆趕回去。對香港已是輕車熟路了,但也只是一個過客。
這次來是要在這里住一周的,一對夫妻學生要參加比賽,他們只在早晨有時間,所以約我來香港上課。
我住在左敦華豐大廈的一個旅館里,三樓是舞廳,四樓以上是旅館。一位老師帶我去看房間,看了一眼我就差點掉頭走了。旅館的房間又臟又亂,設施簡陋,比家鄉的十元店還差,房價卻比家鄉的十五倍還要多。
這怎么住啊?
那個老師說,別太講究了,我們是出來打工的,掙點錢不容易,花在住宿上也不值得。
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為了省錢,為了方便,只好湊合著住下來。
房間很小,僅放了兩張小床,兩床中間的小柜上放著一臺舊電視機。擰開后,雪花點很大,調了半天才出了兩個臺,全是白話,還不打字幕,索性關掉。開了燈,反覺得灰暗,屋里很潮濕,彌漫著一股霉味,床單像是洗過還沒干好一樣。
我抱著背包,站在地中央,不知道該睡哪張床,選來選去,最后決定睡靠西墻的床,因為東墻有窗戶,據說這里治安很差,小偷會在半夜里從窗戶爬進來偷東西,整好床鋪后到樓上的公共浴室沖涼。還好,浴室裝修得很精致,熱水也很充足,暢快淋漓的洗浴多少沖淡了住宿帶來的不快。
一個小時后出來,住宿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了,房間門的間距不到一米,一個挨著一個,樓道里悶熱,房間里就更可想而知了,所以有的住戶干脆敞著門,里面凌亂不堪如同舊貨市場??焖僮叩奖M頭,回到自己房間,進屋后趕緊閉了門,唯恐有什么東西跟了進來。一回頭看見東床上蹲著一只大花貓,我連退幾步,雙腿哆嗦,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身體貼在門上。天啊,那只大花貓竟然一點都不怕我,看我進來還依然正襟危坐。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又覺得欣慰,雖然我厭惡貓,可它畢竟只是一只貓,如果它是一只老鼠呢?如果它是一個人呢?
我喊來老板,老板趕走了貓,抱歉地說,對不起啦,沒有辦法啦,老鼠太多。聽說有老鼠,我立刻驚叫起來,你這里還有老鼠啊?那我要退房。老板說,沒有老鼠啦,都被消滅了,是怕萬一有,才養了貓的,你就放心睡吧,有老鼠我退錢給你。
心里很疑惑,像吃了不干凈的食物,總覺得床鋪上有臟東西,又向老板要了一個床單,鋪好,這才和衣躺下。
貓是趕走了,我的睡意也趕走了,誰知還會不會有老鼠出現呢?母親常說,怕什么就別去想它,想多了它就出現了。于是我就去想別的事情,比如那一對學生的課是否好上;杰克在做什么,來的時候并沒有通知他,他會不會打我深圳的手機?
香港人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表現在娛樂活動上也是一樣。他們每花一分錢,都要讓這一分錢花得很值得。這對夫妻學生每天早上七點來練舞,到十點離開,從不遲到,中間也不歇息。
開始我一直不明白,他們年齡比我大,體力卻比我好。專業舞者的體力非常人能比,他們怎么就不累呢?慢慢地才悟出來,不是他們的體力有多好,而是他們心疼錢。有的學生出一份學費,卻帶來兩三個朋友跳一個老師。上完這樣的課,全身就像散了架,大有再不做國標舞老師的念頭。教舞久了,就會有一些偷懶的方法,比方先前石寧所說盡量多說,少做動作;或者讓學生時不時自己跳一下。當然這些只能對付那些新手,有些舞齡比老師還長的學生是很狡猾的,他們花錢就是為了讓專業的舞者帶他們在音樂中不停地跳,以達到身心愉悅的目的。即使跳不動了,在音樂的間隙,吃些零食,曲子一響,立刻又來了精神。從進舞場一曲不歇跳到結束,他們就覺得很過癮,花錢值,下次還定你的課,如果跳得不盡興,那你就拜拜了。所以說跳舞是吃青春飯的,不單指臉蛋和身材,還有體力和耐力。
無論多累,我都不好意思偷懶。香港人生活壓力大,工作很辛苦,抽空學舞也不容易,即使我筋疲力盡,也不忍心糊弄他們,我會將自己掌握的舞技全部教給他們。
學生的課都安排在早上,下午沒事做,在舞廳守課,音樂聽久了,耳朵就會痛,喜歡逛街,可物價太貴。覺得很無聊,一個人的寂寞,在哪個城市都一樣。
在旅館的走廊里遇到帶我找旅館的那位老師,他向我建議道,這里的鬼佬(外國人)老師很多,收費比在國內低,不如我們兩個搭手選一個鬼佬上上課,學費平攤。這倒是一個好主意,既打發了時間,又可以提高舞技,于是向鬼佬定了兩節課。上課之前還在擔心語言的障礙,沒想到鬼佬的中文比一些香港學生講得還要流利。兩節課其實只有九十分鐘。似乎沒學到什么時間就到了。沒講什么花樣,全部是基本功。一直自我感覺不錯,事實上一身的毛病。兩個人搭手只跳了一條長線,就被他叫了停。身體的重心,舞步的運行,松膝的程度以及對音樂的處理,簡直一無是處!
為什么華人拿不上冠軍?就是因為我們的舞蹈存在著諸多問題,國外選手從小就接受國標舞的訓練,而我們的選手多數是半路出家,最早接受的啟蒙教練不是三流舞者,就是直接跟著光碟學舞。所以,圈里有句話很形象:一年學舞,十年改舞。
按照鬼佬的講解去練習,感覺就是不一樣,在有些技巧上頓感茅塞頓開。如果身邊一直有這樣一位教練指導,國標舞的水平該是怎樣的一個程度?無奈,我們只能上兩節課,因為一節課一個人就是四百港幣。
一個人留在教室消化所學的內容,直到夜幕降臨。
走出舞廳才覺饑腸轆轆,在街上找餐廳,餐廳遍地都是,看到什么都想吃。但是,不能啊,太貴了。最后找到了一個面館,要了一碗面。在任何地方吃面都是最便宜、最實惠的。一個年齡和我母親差不多大的婦女,為我端來了一大碗面,還非??蜌獾攸c了一下頭。她的白發讓我有些驚訝,目光掃過餐廳,發現還有兩個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女人也穿梭在客人之間。這在內地是見不到的。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報道,說香港人口趨于老齡化,是世界上老齡化城市之一,看來真是事實。
吃過面,在樓下街道附近溜達,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旅館的大樓,唯恐走遠了,回不到原地。
熙熙攘攘的人流不見了,慵懶散步的人也少看到。這個節奏如飛的城市也有它疲憊安息的時候。高懸的霓虹燈、櫥窗里五顏六色的彩燈以及每棟樓里透出的像星星一樣溫馨的燈光,將城市裝點得華麗又神秘。城市的模樣,建筑物的奇異風格在夜色中顯現出來。白天我的眼睛被人流吸引,夜晚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這些形狀各異的樓群。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的區別,最明顯的大概就是建筑風格的不同。我喜歡看樓群,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會對看樓有著極大的興趣。尤其是在夜晚,沖涼之后,睡覺之前,趴在陽臺,心情恬淡,然后將目光一點一點放遠,那些錯落有致的樓群在夢幻般的夜晚,有著別樣的魅力。尤其是每個窗口飄出的不同顏色的燈光,常常引發我諸多遐想與希冀,心情郁悶的時候,還看出憂傷來。
常常想,什么時候,那些星羅棋布的燈光有一處是屬于我的?
吱吱啞啞的響動驚走了我的夢想,一對老夫妻拉著一個木制推車蹣跚著朝我走來。小推車上是一些啤酒瓶廢報紙等雜物,車把上掛著一個類似飯盒的物品。
原來他們是拾荒者!
香港也有揀垃圾的人?
老頭的背非常駝,幾乎和地面平行了。推車的扶手橫在腰間,他和推車一樣高,老太走在車后,一只手推車,一只手握著一條破舊毛巾。我愣在那兒,看著他們從我身邊一步步走過,聽著木車吱吱啞啞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忽然想為他們做點什么,或者給點什么,可是囊中羞澀,只有幾個硬幣,看見一個賣烤紅薯的,問了價格,最小的也要八元,而我只有七元。無奈,說了一句對不起。賣紅薯的人,慷慨地包了紅薯遞給我,我感激地謝過,追上老太給了她,她不住地點頭,用白話說著多謝,多謝。
白天看不到的,夜晚都出現了,一些性感的、裝扮妖艷的女人,魅惑在街頭巷尾。一直對從事這種職業的女人很好奇,同為女人,我非常同情她們,我以為以沒有愛的性換來收入,比任何職業都困難艱辛。
看見幾個書攤,走了過去,醒目的位置上都擺放著色情書刊,書刊里的女人大幅的照片一絲不掛,擺弄媚姿??吹铰阒眢w的同性,像是看到了自己,無地自容,羞得轉身疾走。
還是回吧,回那個設施和家鄉十元旅店一樣的旅館睡覺吧。
中午回深圳取換洗的衣服,下午約石寧練舞,我要將我向鬼佬學到的知識盡快講給他。練至一半時,石寧收到杰克打來的電話,說他要過來學舞,問石寧有沒有時間,石寧答應了。我們在關口接了杰克,然后一起去了華強北的一家舞廳。杰克穿了一身休閑服,還特意買了一雙舞鞋,煞有介事的樣子。上次沒有穿舞鞋,他說回去后腳痛了好多天。我們兩個人給他教舞,從華爾茲到舞廳倫巴,從架型到基本舞步,一對老師給一個學生上課,在這里幾乎是沒有的。開始他學得還挺認真,一小時后,他就沒耐心了,于是自蹈自舞,尤其是學探戈,自我發揮,動作之夸張,表情之滑稽,令人捧腹。起初,我還忍著不好意思笑,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就彎著腰蹲在地上笑,直笑得流出眼淚來。
他終于折騰累了,坐在座位上猛喝礦泉水,我和石寧也才有了喘息的機會。中場了,燈光漸漸熄了,他又來勁了,拉起我跳慢步舞。
杰克的個頭和石寧差不多高,是我喜歡的高度。他將我直接帶進舞池中央,然后在原地走碎步。開始他還用我們教給他的架型跳,但沒保持多久就放下了,松垮著肩跳了一會兒,最后索性用雙臂擁著我的后背。我試著想拉開一點距離,反倒被他拉得更近了。我抬頭看他,他漆黑的眼睛正俯視著我,他輕輕地吹了一口氣掃在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睛,隨即又睜開了,誰知他又輕輕地吹了一口氣,我將臉轉向一邊,心突然莫名地猛跳起來。他重又將我摟進懷里,用下巴頂著我的頭。
好嗎?我好像聽到他在問我。
好嗎?什么意思?我沒有回答。心里卻在想,石寧在什么位置?
離開舞廳,杰克說要請我們吃飯,石寧說我們還有事情,一副急忙送客的樣子。杰克聳聳肩,遺憾地說,那就下次吧。杰克一走,石寧就迫不及待地問,他是不是喜歡上了你?我說他沒說啊。還用說嘛?石寧陰陽怪氣地說道。
終于上完最后一節課,回旅館收拾衣物,準備回深圳。忽然有些不舍,有些說不上的缺憾。正郁悶著,杰克打來電話,他埋怨我來香港也不給他打招呼,打了石寧的電話才知道我在香港。他說他休息,問我想不想出去玩。我喜出望外,沒有猶豫就應了。
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他跟我們學過三次舞,石寧都沒有收學費,杰克過意不去,就經常帶我們去消費。他的普通話水平提高很快,而我的白話卻沒有一點長進。白話是這里的主宰語言,不懂白話,在香港辦事極不方便。杰克鼓勵我學說白話,他不厭其煩地一字一句教我,我拿出了學舞的勁頭也只學會了簡單用語。我感覺我們北方人的舌頭太僵硬,很多南方的同事很快就學會了白話,可我們的普通話還是那么字正腔圓。對我來說,學白話比學一門外語還要難。
在旅館樓下等來了杰克,他滿面春風地從車里下來,很紳士優雅地給我打開了車門,我竟有些不好意思。坐進車里,杰克幫我系好安全帶,他很近地看了我一會兒,眼神很清澈。
我趕快問他去哪里?他說去山上看景。
那座山我已記不起名字了,只記得它青翠秀麗,似一幅水漾漾的寫意畫永久地定格于我的記憶之中。山路崎嶇,險峰不斷,盡管杰克的車技很棒,但每到拐彎處我都免不了虛驚一場。剛到山頂的時候,天忽然陰了,不一會兒,就飄起了雨。那雨滴碎得像針尖,密集連貫,像天空懸掛下來的無色絲綢,蓋在皮膚上柔滑涼爽。杰克將車停在山頂的一個平臺上,我們出了車,在護欄邊看山景。一股山野的清香撲鼻而來,我不由地猛吸了兩口,仰起頭,接受絲綢的撫摸,柔柔的風輕輕地撥動著我的長發,也撥動了我內心沉睡已久的情愫。我回頭看杰克,不知他在車里翻動著什么。
極目遠望,綠色覆蓋了群山,和內地山上的景物沒什么區別。但是,半山腰間聳立的幾棟白色樓房,像圍棋里的白色棋子,非常引人注目。
樓怎么會建在半山腰呢?安全嗎?杰克將一把雨傘撐在了我的頭頂。他說,那些樓房里住的都是香港的富人,樓的價格每平方米都在十幾萬元以上。座座高樓像婷婷的少女雕塑,性感而又高貴,白云在它腰間纏繞,青山綠樹陪襯著,柔柔雨絲更增添了它的朦朧嫵媚。不知為什么,耳邊突然響起吱吱啞啞的垃圾木車聲。
我還在沉思,它們就隱身了。被我看羞了?
霧越來越大,百米以外看不到任何物體,杰克拉我鉆進車里。進來后才覺出有些寒意,手臂冰涼,杰克開了空調,不一會,車里有了熱氣。車里的氣氛有些曖昧,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杰克的手在方向盤上沒有目的地移來移去,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心中憋著什么,很慌,很堵,我欠了一下身子,調整了坐姿。
我聽到了你的心跳。杰克的目光電一樣地射向我。
突然熱了,有些不適應。我說。
要不要關了熱風?他將身子轉向我。
你車里好香啊,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我的聲音有些啞。
是你身上的香氣彌漫了我的車。杰克詭異地說。
是“一生之水”吧?我說。他承認了,說這個牌子是他以前女朋友喜歡的。終于有話題了。
你女朋友是哪里人?
日本人。
現在哪里?
還在日本。她是家里的獨女,他父親不同意他來中國。所以分手了。說說你,你和石寧是情人嗎?
你說呢?我反問他。
我知道,你們沒有住在一起。
是的,我們是拍檔,是心靈伙伴。
霧不知何時散去了,先前的朦朧與模糊消失了,天空突然放晴,我低聲說我們回吧。
杰克幫我系安全帶,手忽然停了下來。
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時候?
下次就是下次啦!
石寧拿到了機票,盡管在我面前一再掩飾,但是回家的快樂還是溢在眉間。我的情緒很低落,我沒有資格怪罪他什么,我只是被同事們回家的喜悅心情刺激了,我想念父母,想念兄弟姐妹。
回家前,他帶我去好友多商場采購年貨,商場里的人比以往多了幾倍,石寧推了一個購物車,選了一小車年貨,雖然都是我平時喜歡吃的,而我對著琳瑯滿目的貨品卻沒有一點興趣。
機票是早上八點的,我沒有去送他。我六點多就起床了,幾乎一夜沒合眼,好像坐飛機的不是他,而是我。
女老師也回得差不多了,宿舍突然變得冷冷清清,沒回去的不是家遠,就是在這里找了男朋友。宿舍里只剩下我和王老師,她家在新疆,來深圳時間短,還沒有男朋友。我們兩個躺在床上聊天。她在老家下崗了,年齡大找不到工作,聽說這里教舞可以賺錢,就來了。沒想到這里的舞蹈老師比學舞的人還多。由于一時沒有課上,她找了一個洗盤子的工作,只上晚班,月工資五百元,扣除遲到、摔碎碟碗的補償,一個月下來才領了三百元。起早貪黑的,還把自己搞得不像個跳舞的人。只好重新穿起舞鞋,天天泡在舞廳,偶爾帶帶那些舞技差的年輕老師,多少也可以收一點學費。在家鄉,為了學舞和出去比賽,她將自己多年來的一點積蓄都花光了,老公和她離婚了,女兒隨了她。女兒十六歲,看天天晚上發短信與女兒聊天,她擔心女兒學壞,擔心女兒考不上大學……她買不起化妝品,買藥店里一元左右的VE當保濕霜。吃飯更是艱苦,買幾毛錢的面條煮一下,加點鹽和醋就吃了。她是我見過的最窮的舞者,我給她的衣服不下五件。
以前在家鄉經常聽人說有的選手為了跳舞傾家蕩產,最后像一個乞丐似的。真是搞不懂,是我們在跳舞,還是舞在控制我們?如果不是國標舞,王老師會落得如此下場?我會獨自一人在他鄉過年嗎?
年三十的晚上,我去了石寧的出租屋,早早關了手機。我煮了餃子,拌了黃瓜,還開了一罐藍帶啤酒。忽然想起有個學生送給石寧一瓶xO,于是從床下翻找出來,說實話,我是喝不慣洋酒的,可是不喝白不喝,誰讓他丟下我一個人過春節呢?
我將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晚會的節目精彩熱鬧,歡歌笑語給小屋平添了節日氣氛,讓我暫時忘了孤獨與寂寞。我一邊看節目,一邊喝酒,好難喝啊,晚會還沒結束,就把自己喝醉了,拉開石寧的被子,鉆了進去,昏昏沉沉而又踏踏實實地睡去了。
初一的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就被窗外的鞭炮聲吵醒了,媽媽拿出新衣服,站在床前催我們快起床,姐姐的床是空的,弟弟胡亂穿了新衣服就跑到門外放鞭炮了。我站在鏡子前侍弄自己的新衣服,姐姐的新衣服還沒換,她在包餃子,我先把她的新衣服穿上試了一遍,有點大,我還是喜歡自己的。穿好后,興高采烈地走到客廳里,看見爸爸端坐在床的中央,媽媽搟皮,爸爸、姐姐一左一右在包餃子。我一出現,姐姐就像解脫了一樣,說妹妹包得又快又好看,讓她來包,我去煮餃子。其實,爸爸包的餃子才是最好看的,小巧玲瓏,有棱有角,全都一個樣兒??墒撬籼?,他不是嫌媽媽的皮搟得太薄了,就是嫌姐姐包得餃子不結實。
聽姐姐夸我,爸爸不服氣地說,她包得那也叫餃子啊,那是老鼠。我說管它是什么,能吃就行,我比你包得快,我包三個你才包一個。爸爸又說我這是傳統包法,你不學就失傳了。我說我才不學,又慢,餡又少,沒人愛吃。爸爸一咧嘴笑了,說,那好,我去抽煙了。
尖利的電話聲將我吵醒了。夢里不知身是客,睜開眼才知道自己睡在別人的床上。電話還在響,我懶得去接,一定是石寧打來的,無非是說一些安慰祝福的話。頭重腳輕,喉嚨干渴得厲害,勉強爬起來,喝了一袋牛奶,才稍稍好些。想起夢里穿新衣服,拉開石寧的衣柜,找出了幾天前他給我買的衣服,一套粉色套裙,一雙咖啡色的新靴子。
穿戴好后,出了門,我想回宿舍約王老師一起出去走走。
陽光明麗,暖暖的,街上的行人很少,所有的商店都關了門。這是一個移民城市,忙碌了一年的異鄉人都回了自己的家鄉。車少了,噪音小了,節日的氣氛很淡,一點都不像過春節的樣子。聽不到噼哩啪啦的爆竹聲,看不到提著禮包走親拜年的身影。偶爾一兩聲的鞭炮聲,更顯出這個城市少有的空曠和安靜。
在和平路口站臺前,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也在看我,我以為我看錯人了。
嗨,是你啊。杰克確定是我后,大步朝我走來。
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你怎么在羅湖?我不解地問杰克。
我們和大陸有合作項目,我過來給大陸領導拜年送禮。你怎么沒回家?為什么關機?石寧老師呢?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就覺得鼻子有些酸。反問他,送完了嗎?他說送完了,打不通你的電話,正準備回香港了。你去哪里?我說,沒事,想走走。杰克說我也沒事,不如你和我一起過關,去我家過年。不了,謝謝。杰克滿眼柔情地說,我想陪你,我們一起過這個春節吧。
此時此刻,我怎能拒絕他呢?他是如此干凈而又充滿魅力,恰逢此時我是那樣的孤獨和脆弱。杰克伸出手,我雖在猶豫,手已經背叛了主人,杰克挽著我的胳膊向前走去。
春節的影子還沒有走遠,西方的情人節已緊隨其后,早在幾天前,這個舶來的節日就已被商家渲染得紅紅火火。舞蹈中心的老板更是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好機會。工作人員正在精心布置舞廳,因為晚上將在這里舉行盛大的party晚會。
回家過年的同事都陸續回來了,對于很多老師來說,這一天將是新一年的開始。香港人比較看重這個節日,或在香港,或在深圳,喜歡跳舞的人都會選擇跳舞來慶祝。作為教練兼臨時舞伴的我們,這一天不僅可以收到學費,還可以收到包裝精美的禮品。
石寧是坐前一天夜里的飛機回來的,十二點多一下飛機就打電話約我練舞,他說他胖了,舞也生疏了,要盡快活動。語氣中充滿了急切。其實,我也早就想練舞了,盡管每天也去練功房,但一個人練舞,終究不過癮,只能壓壓腿,練練基本功。幾天不練舞,身體僵硬,步履沉重,做任何事都會心不在焉。在練功房也有不少單練的,看似水平相當,邀請過來搭手一起練,幾個回合下來,就想甩開對方,比起自己的舞伴差遠了。這時就會忍不住向門口頻頻張望,明明知道他有事來不了,可還是希望奇跡發生。舞伴不是夫妻,卻勝似夫妻,舞伴多數是情人,但又高于情人。一對舞者,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對舞的理解也是相通的,為了舞蹈事業,彼此可以包容對方的缺點,甚至能為對方付出所有。但是一旦失去了舞蹈這個根基,這種關系也將隨之結束。
石寧出現在舞蹈中心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幾天,他就胖得像個廚子。石寧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急忙解釋說,回家后嘴不停,我媽天天燉羊肉,還陪我把家鄉的小吃吃了個遍,想控制都做不到。我說那你還能跳動舞嗎?沒問題。石寧一邊說著,一邊夸張地做著跳躍的動作。
當我們大汗淋漓,準備換衣參加paty的時候,中心的服務員小吳捧著一捧玫瑰花進來了。玫瑰花色澤鮮艷,嬌美無比,頓時壓倒了華爾茲的魅力,正在興頭中的舞者都停了下來,個個臉上露出愉悅驚喜地表情。眾人的目光隨著小吳走人舞廳深處。好漂亮的花啊!石寧叫喊起來。我的眼睛迅速掃向舞廳所有的女伴,發現她們也和我一樣,眼神驚喜,還有些猜疑。小吳的臉比花還要燦爛,好像這花不是送給別人的,而是別人送給她的。她雙手捧著玫瑰,喜氣洋洋地走過來,我急忙閃到一邊,回首從身后的鏡子里看到小吳站在我面前,性感的嘴唇一動一動的,她的聲音不高,但是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是一位先生送給你的!
給我的?不知是驚喜,還是羞澀,我迅速看了石寧一眼,又看看大家,竟不知所措。石寧提醒我快接花啊,我這才接過玫瑰。說實話,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在情人節收到玫瑰。同事們圍攏過來有的數花朵,有的看落款。
十一朵!
沒有落款!
十一朵代表一心一意。有人夸張地喊起來。
你都有情人了,也不告訴我。石寧有些不高興。
情人?誰是我的情人?我真的是一頭霧水。
杰克嗎?不會,他已經去了日本。十天前的下午,我和杰克在中環逛街,杰克以前的女朋友打來電話,說他父親遭遇車禍去世了,家里一團糟,她哭訴著懇求杰克回日本幫助料理父親的后事。杰克征求我的意見,我知道這次回去意味著什么。
但我能說什么?
我說,去吧,畢竟你們相愛過,她現在一定非常需要你。別看我說得輕松,其實內心很酸楚,因為十有八九她會留下他的。
杰克說我辦完事就回來,你要等我。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傷感來,故意大大咧咧地說,好啊,我等你,等你一萬年!杰克又問,回來后我可以抱你嗎?我說回來你就知道了。
玫瑰是誰送的呢?
我低頭用力聞了玫瑰,一股淡淡的清香進入鼻腔。幾乎忘記了思念的味道,玫瑰讓我想念一個人,一經想起,便不可遏止。為什么相處甚至告別的時候都不曾有過如此的感受,非要離開之后方覺出對方的份量?
淺水灣,人流如潮。
石寧泡在海里,我則留在沙灘上。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無論是游泳池,還是大海,只要有人下去過,水都不會干凈。上初中的時候,曾和同學一起去少年宮學游泳,回來后身上起了很多紅色斑點,起初只是兩三個,由于奇癢,抓破后,傳了一大片,大有星火燎原之勢。母親帶我去了醫院,掛了皮膚科。醫生檢查后說是傳染性濕疣,要盡快治療,否則會越傳越多。母親問怎么治療,醫生說只能激光燒燙。可想而知,那種治療是多么痛苦。如果不是被母親抓著雙手,我一定會中途放棄治療。三十多個斑點燒完后,我就虛脫了。現在想起來還不寒而栗。疼痛只能加深我對游泳的恐懼,絲毫不會減弱我對大海的向往與熱愛,生長在黃土高原,對海的渴望與生俱來。
淺水灣的旅游旺季已經來臨,上完課在香港滯留了一天,就是為了看海。雖然沒有下海,我還是換了泳衣,我的泳衣很漂亮,我怎么會錯過穿它的絕好時機呢?
這里的沙子顆粒細膩、柔軟,與人的皮膚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我在沙灘上踩沙沐浴,或者挖沙坑,將自己身體埋進去,倒也其樂融融。忽然想起母親,母親一生沒有見過大海,如果能帶她到這里曬曬日光浴,她不知有多開心啊。母親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三伏天還穿著秋衣秋褲。父母在,兒女不遠游。當初離開家的時候,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時間越久。不孝的內疚感越重。我多次告誡自己一定要努力,在這里買房,將母親接過來,讓她在南方安享晚年。
石寧的喊聲將我喚醒,掙開眼,看到他和一個比他還高的男人說笑著走來,太陽在他們身后,我一時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影影綽綽的好像在哪里見過。
石寧說,真是太巧了,在海里遇到龔先生。
是他啊!他怎么不像他了?
想起那次的不快,真不想理他,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急忙從沙坑里站起來,握過龔先生伸過來的手。
石寧說,你沒發現龔先生瘦了很多嗎?
我說,是瘦了很多,不過也精神多了。聽到表揚,龔先生的臉上樂開了花,不減不行啊,太胖了跳不動舞了。石寧去買飲料了,我們兩個站在沙灘上,拘謹不安,不知說什么好,最后還是龔先生先開口了。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我誤會你了。
香港人和大陸人在觀念上存在著分歧,接觸久了你就會發現。
有什么分歧呢?
香港人沒有大陸人想象的那么壞,大陸人也沒有香港人認為的那么保守老實。
也許吧。內心我是承認的,但嘴上只是含糊地應付著。
龔先生接著說,我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史。前妻是一個大陸女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相識并相愛了。我是真心愛她的,所以很快就結婚了。婚后,她舍不得深圳的工作,就深港兩地跑。有一次本來是我回深圳的,但是臨時有事,我打電話告訴她回不去了。誰知客戶吃完飯后,非要到深圳過夜生活。陪完客戶已經兩點了,沒打電話就直接回深圳的家了。打開房門,眼前的一幕讓我驚住了:我的新婚妻子和一個男人衣冠不整地站在客廳!
在深港的聯姻中,以前大陸的一方總擔心香港的老公會變心,不知從何時開始,這種擔心換了對象。香港人說,我們在香港辛辛苦苦賺錢,卻不知深圳的太太早已紅杏出墻,現在很多香港人對大陸女孩很防范的。我安慰龔先生,這只是偶然,多數大陸女孩還是很傳統的。龔先生說不知為什么我還是喜歡大陸女孩,我還會選大陸女孩作太大,不過這次要慎重。找一個像你這樣的。
像我什么?我無語。
石寧拿著飲料來了,龔先生轉換了話題。龔先生說大舞臺要舉辦國標舞比賽,他想選一個老師參加師生組的比賽。他說完看了我一眼。石寧接過話說,龔先生想請你和他一起參賽。
你肯接受我的邀請嗎?龔先生直截了當地問我。
我說,當然可以,有錢誰不賺呢?按慣例,師生組的比賽,學生是要給老師付學費的。
這么說你同意了?
石寧說比賽的時間只剩下一周了,我們必須盡快制定一個練習計劃。龔先生提議,不如我們現在去舞廳,將比賽套路編排出來。
我問去哪個舞廳?回深圳嗎?
龔先生說何必舍近求遠?去大舞臺。
我說,大舞臺太貴了,一周練下來要花很多錢的。雖然場地錢不用我出,但我還是想替龔先生省點錢。
龔先生說不貴,在大舞臺練舞不花錢。不花錢?還有免費練舞的場地?我剛要發問,石寧插話道,住處能找上嗎?他當然說的是免費住所。
龔先生說沒問題,你們是住在一起嗎?
我沉下臉說,沒有。
石寧趕快補充道,我們分開住。
龔先生似乎對我們的回答很滿意,他說,那好,我來安排你們的住處,你們只要教舞就OK了。在去大舞臺的路上,石寧悄悄問我,你知道大舞臺的老板是誰嗎?我說不知道。他神秘地說是龔先生的。
怎么會是他的?
為什么不會?
大舞臺的練舞廳與跳舞廳的裝修風格迥然不同。光亮的地板彈性十足,雙腳踩上去就有發熱發癢的感覺,不在上面活動一下好像就對不起地板。西、北墻面上裝有落地鏡子和木質把桿,東墻上懸掛著世界國標舞冠軍馬科斯、海倫與拉丁王子威克托、漢娜的比賽圖片,圖片逼真火爆,使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強烈感受。音響臺上放著各種舞蹈的最新音樂碟片,無需DJ,舞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練舞需要,調放自己喜歡的曲子。
龔先生出去安排住處,石寧急不可待地選出一張音樂碟,放人DVD中,超一流的音響效果,強烈地震撼著我們的聽覺,我們幾乎是同時換好了舞鞋,兩個人情不自禁地隨著節奏步入舞池中央。
師生組的比賽,評委的要求不是很高,不過要想奪冠,還是有一定難度。我們根據龔先生的身體條件,編制了簡單流暢的套路,然后開始練習,每天六個小時。在石寧的嚴格教練和我的引帶下,龔先生的舞技大有長進,看上去還真像一個專業選手。我們在練習的過程中,石寧還有現場的其他人一致認為,冠軍非我們莫屬。龔先生聽說能拿冠軍,自信心倍長,穿上舞鞋就不肯歇息了。
在空調房間里呆久了,膝蓋落下了病,活動多了,就會酸疼難忍。在桑拿室里蒸了兩個小時,疼痛才稍稍好轉。吃晚飯的時候,龔先生遞過來一個禮包,我當著石寧的面打開了,一付白色護膝,一雙英國產的中膚色女士舞鞋。我還在猶豫,石寧已經替我說著感謝的話。這雙舞鞋是我做夢都想要的,只是太貴了,一直舍不得買。拿別人的東西手短,每次收到禮物,我都會不安。但是龔先生送的禮物卻讓我很感動,尤其是護膝,因為我并沒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膝蓋有毛病,可見他是多么心細。
星期五休息,回深圳整理比賽服。
在火車上就惦記桂林米粉店了,想著過關后一定去美美吃一大碗。誰知道,它竟不見了,我在它原來的位置前后左右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在前方不遠處,不知何時挖了一個大坑,機聲轟鳴,工人們正在忙碌。想起報上說深圳在修建地鐵,沒想到已經開工了。桂林米粉店不知漂到了何處,今生我可能再也吃不到它的米粉了。
忽然想家了,想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家鄉的一切,鼻子酸酸的,不覺間,一大顆淚珠就滾落下來,擦去一顆,又一顆滾落出來。就這樣走著落著淚,紅樓就到了腳邊。
很久沒有看紅樓了,成天跑來跑去,忙著練舞,忙著上課,竟忽略了紅樓平臺。宿舍里搬出去兩位女生,又搬進來兩位新人,我算是宿舍里的元老了。其實我早該搬出去了。在一樓保安處沒有見到那個西北小伙,向一個保安打聽,保安說他辭職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奇怪,這個城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幾天前還在一起吃飯泡吧的朋友,第二天打電話手機就成了空號,從此再不相見。在紅樓外躑躅徘徊,我可能再也不能上平臺了,就是說我再也不可能到平臺上看帝王大廈、看家鄉、看香港了……平臺上紅的、白的、紫的花朵還是那么嬌艷嗎?
紅樓的西南方向有一群鳥兒在盤旋,它們好像在那里飛了很久了。仔細觀察發現,它們始終繞著一個橢圓飛行,這個圓圈一會兒變大,一會變小,一個圓圈消失了,另一個圓圈緊接著又出現了,鳥兒們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個單調而又乏味的動作。它們一定非常開心,并且興趣盎然,而在我看來,它們的行為是那么的可愛、那么的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