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漫記

通往海北州浩門的要道上達坂公路不通了。原因是寶庫峽黑泉水庫那一段公路正在大修，已經有兩年沒有通車了，所有要去那里的大小車輛，都要選擇別的路徑。我們選擇了下達坂，這是一個既費時，又費力的，更是無奈的選擇。

從寧互高速公路穿過沙塘川，閱盡翠綠的田野，來到下達坂的公路埡口下坡的彎道處，便能見到一幅壯觀的山川美景圖——山巔戴雪，萬峰鼓浪，翠谷交錯，寬蕩深遠，煙嵐耀晴，清風凜冽，令人心胸洞開，頓生浩然之情。站在這里看山，一無礙阻，極目盡收，可謂“會當臨絕頂，一覽萬山秀”。

拐進甘禪口，就進入海北州門源縣仙米“仙”境，只是這個季節里尚無可看。因為樹木的葉芽初綻，只有點點嫩黃，松樹林也未返青，樺樹干上還耷著老皮，山坡上亦無那么多的新草。但這個時候卻是所有植物應時競發的時候，以綠色為主宰的“仙”境孕育著一種蓬勃的氣象。這個仙米“仙境”以夏綠蔥蘢為翠仙，以秋色斑斕為艷仙，以冬雪皚皚為素仙，屆時必現。目前可看的，卻有那大通河上五六座小水電站，它們極力要把水留在這條峽谷里的幾處龍灘上，再用這些水發電，同時涵養環境。因此可以想象，將來的仙米峽谷這位多變的“大仙女”會越來越水靈。

我行走的原則是除非食宿，逢城不進。由于建筑的流行和信息的快捷，縣城都被建得差不多一個模樣，素無可看。我們繞過門源縣城，右邊就是著名的浩門農場。這個農場很大，南從公路邊一直延伸到戴著“白紗巾”的崗什卡山下，東打門源縣城到青石咀再沿著寧張公路往北，一直到人們放棄了繼續開墾的地方。你盡管開著飛車跑吧，看著看著，你就會忘記這是一個農場。現時，農場已經春耕，開始描繪浩門油菜花七月那金色的海洋，到那時，那個金色的黃呀，準能把你看暈了。所以，門源人把門源叫作“金門源”。

再往前走，除了這條公路寬展平整以外，幾無可看。每當走過這一段，我心里就有一種潛在的憂傷。獅子山下冰瀑巖上，那些結晶巖，被人們一塊一塊地搬回家去做了奇石。大梁川里，河床上一堆一堆的砂石、一個一個的沙坑，滿目瘡痍，那是多年土法采金留下的敗筆。沙娃們苦難的采金生活和這條苦難的河，一直在我的心頭縈繞，就像這條川里詭藏著的朔風。這幾十公里的路邊，沒有人家居住。

俄博，寧張公路上的“金三角”，甘青要隘，如今變了樣子，竟然有七八棟二層的新樓，居北的一棟最大，立面設計為城堡的樣子，倒也儼然逼人。所有的房子但凡臨街必是商鋪。眼見的各色人約有幾十個，我估摸這個小地方的常住居民大約也就一二百人。但是，可不能因此小看了這個“金三角”，古堡建筑后面的山坡上，可是靜靜地臥著一座古城墻遺址哩!古城墻四圍清晰可辨，約有二百丈，南臨八寶河，北通扁都口六十里，似是《西寧府新志》所載元筑大通衛三角城。但當地人卻說是元代的博望城。在這里，公路被劈成兩綹，一綹向北通張掖，一綹向西達祁連縣城。從俄博三岔路口看，沒有呈現出交通要道昔日的繁忙，這印證了寧張公路黑泉水庫段因施工不能通行的結果。

走過這一程，我想起三年前來過一次祁連，那天的天氣沒有今天這么好，頭天下了一夜的雨。行程中便有了一路奇異的天氣，我曾以順口溜記之：

連夜好雨洗客程，山水迷漾游興濕。

花草淋潾寶庫峽，雪花紛亂大坂山。

青石咀上陰忽晴，大梁川頭霧蒸騰。

風橫霰斜景陽嶺，銀彈飛出俄博城。

風歇雨駐云退去，一河八寶帶笑迎。

四季天象一日現。唯恐客來不相識。

祁連縣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八寶鎮，處在低洼的交河地帶，是八寶河、冰溝、黑河的交匯處，海拔比西寧略高二三百米，多林木，溝大壑深，地面狹仄，氣候溫潤。八寶鎮可能因八寶河而名，那么八寶河又因何而名?或許真有八種寶物?是哪八種寶物?想必歷史上各有認定。就我所知，恐怕不止八種，鹿茸、麝香、沙金、銅礦、蟲草、玉石、煤炭、蘑菇、貂皮、羊毛、大黃、森林……究竟有多少種，誰能說得清?究竟是哪八寶，又有誰能說得準?但是，對初去祁連的人來說，突出的印象還是高山和松林，且以牛心山和冰溝松林為顯見。牛心山以六月戴雪為奇，我曾經在早晨拍過一張照片，并題日：

牛心臥雪掛云帆。曉月纖纖曜靛藍。

欲掬一河八寶水，拋為星漢綴九天。

觀景吟詩，取意風情，說明我們今天活得舒服，才有“曉月纖纖”的性情。但是，如果能夠稍作歷史的淺表性回顧，心情就不會有那么好了。這個地方，打半個世紀以前，由于它的閉塞而成了“右派”“脫胎換骨”的煉獄，他們“凈化”或日“改造”的時間長達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這是一個人從嬰兒長到娶媳婦年齡所用的時間，而對“老右”們來說卻是他們人生中最有活力的生命階段。在以“八寶農場”為代表的祁連改造“右派”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關于他們的回憶，他們那時候只能拼命干活，不敢說話，以表示他們“改造”的決心。他們全部的生活，建立在人性和人權的荒蕪之上。他們之所以當“右派”，不是他們需要有多大的“問題”，而是因于當時大的政治“環境”。如今，祁連縣的發展成果當中，“右派分子”們在其中筑鑄了相當豐厚的發展基礎。當他們得到“平反”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心力交瘁，老之將至，唯有對往事的“不堪回首”。祁連，還能記得他們嗎?

從八寶河、黑河交匯處往西。順黑河而上，便進入野牛溝。人們去野牛溝，多是慕鹿場而行，因為祁連鹿場早已聞名遐邇，鹿血鹿角是那樣地勾人。對我們來說，自然風光更使我們賞心悅目，所以。祁連縣是美術家、攝影家們攝取藝術素材的富礦區。尤其是高聳的大黑山，在綠野上拔地而起，最能撩撥人的心緒。據說“祁連”一詞出于匈奴語。意為“天一樣高的山”。新疆有“天山”，抑或也是此意。古人亦有“祁連高揭兮青海湯湯”的詠嘆。我曾作“祁連大黑山贊”日：其山黑兮黝黝乎魈聚，其山聳兮飄飄乎仙起。昂首蒼穹兮凜然下世，雄踞祁連兮邈尋百川。碧空為之不闊，云霞為之斷飛……望景生情，令人浩嘆不止。意猶未盡，后又作詩句：

刺破蒼穹沖霄漢，疑是天神鎖人寰。

臂展千里銀甲耀，袍垂萬丈鳥龍纏。

手中拋出青鋒劍，腳下飛落碧玉鞍。

不知祁連高幾許，但聞此山是黑山。

如此，方覺抒發了對野牛溝大黑山的一番喟然之情。大黑山的造物之功，當在于它孕育了黑河，并負生著無數的森林。祁連被稱作“仙境”，果然造物奇譎，仙境不假，徜徉其間，悠然忘乎攘攘時世。

通常人們習慣于對草原綠色的關注，若說草原什么時候最黃，要我說是五月。草原經過秋季的枯萎，又經過冬季的肅殺，再經春融的湮溽和朔風的蹂躪，接著又進入旱季，這時的草，所剩的只有純粹的黃了，是那種青黃不接的時候的黃。牛羊們就吃這純粹黃的草，且不說有什么營養，單說那個干燥寡味，就難以咀嚼下咽。弄不好會嗆了嗓子，可是，牛羊們依然就那么吃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祁連的草原在高原的春夏之交滿目赭黃，好在青草的嫩芽已經萌生，很快就要長起來了，五彩繽紛的花兒們也要林林總總地長起來，百鳥也要飛來飛去了，藍天白云下牛羊如珠，草原整個兒綠茵如毯。怡然愜然，祁連草原又將回到她那美妙的仙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