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務一水牽麥秀與吳屯

青海州地一級的行政區劃，非常便于人們記住，一共是八個。便于人們記住是因為可以找到規律。先以青海湖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劃分，分別叫做海東地區、海西州、海南州、海北州；再劃分為謔稱叫做“黃果樹”的三個州，為黃南州、果洛州、玉樹州；還有—個西寧市，就是八個了。

這個使人易于記住的方便條件，一方面對我們略知自己生活的這個地方，有幫助，但是也容易給人造成錯誤的印象。例如，以為海東既然在青海湖的東面，又稱為海東地區，那么它就是青海省的東部了。這樣的以為一方面是對的，海東的確是青海的東部，另一方面這種認識并不全面，因為青海的東部，除了海東地區之外，還有西寧和黃南，這是我2007年10月重又去了一次黃南，為了增加對它的了解，通過看書學習知道的。

我們如今，提倡并贊美獲取和獲得經濟利益，為此，各個地方都爭打自己的所謂品牌，以謀取金錢的青睞。青海打的品牌當中，有一個是拿地理位置說話，指出日月山的東西，是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又是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藏文化與漢文化的過渡地帶云云。這些表述當然都是正確的，日月山東西地區，在自然與文化上的確是這樣一個地帶，而且它也可能的確有利于增加“旅游收入”，為青海獲得一些錢財。日月山之東西這個品牌打得久了，把它的“三過渡”地理特征喋喋不休地說得至少是我們自己耳熟能詳了，就又給人造成了一個錯誤印象，是以為日月山東西地區，是唯一具有“三過渡”地理特征的地方，其實，黃南也是一個具有這樣地理特征的地方，所不同者。不過是日月山向西為藏區，黃南的西傾山是向南為藏區。這也是我此一次去黃南前，為了增加對它的了解，經過看書學習而知道的。

此一次黃南之行，緣起于位在該地的麥秀林場之邀。我們去往的當時，黃南林業局和麥秀林場的若干先生，在距離林業局所在地幾里遠的地方迎接我們，并向我們獻上哈達，敬上好酒。我們是一些搞文化工作的人，既不能給他們帶去經費，也不能給他們帶去優惠政策，但他們卻對我們如此之熱情，這使我油然而升出了比較強烈的受寵若驚之感，暗想，看來沒準搞文化工作的人，弄不好又可以翹尾巴了。

同仁縣的隆務鎮，是黃南州的核心，首腦機關和各行業的管理機構，比如林業的管理機構，都設在這里。黃南、同仁、隆務這幾個地名，頗有可以拿來說一說之處。首先是黃南，據書里說，是因為地處黃河之南而得名。但實際上，黃南乃地，并不僅僅處于黃河之南，它還處于黃河之北。這樣說看上去非常有矛盾，同一個地方，如何既在南，又在北呢?原由是，黃河在它發源不久的這個地方，曲曲彎彎，折來復去，在人們叫做黃南的這個地方，拐了一個彎，因此黃南的南北兩面，都有黃河，而且在南北兩側，黃河是黃南與它地的界河。

黃南境內，主要有兩條水系，一條叫做澤曲，它向西南方向注入黃河。在藏語中，曲的發音，是為河意。這條叫做澤曲的河，它的上游發源地，叫做則曲，像是過澤庫縣的澤曲鎮后，改叫澤曲。按說，這條河的名稱，是藏語的音譯，故，則和澤，意義是相同的，即標注出藏語的一個發音，并沒有什么字義。如此，則與澤，就沒有必要改換；而現在卻這樣在地圖上標注，未審其意。這是說澤曲向西南注入黃河。還有一條水系，是向北注入黃河，叫做隆務河。隆務河在上游的發源地，稱做曲那闊河，過官秀寺，馬科曲匯入后，稱曲庫河。此后，北流入麥秀山峽谷和林區，此都是在澤庫縣境。人同仁縣境后，改稱隆務河，其中叫做曲庫河的部分，因為曲屈盤繞于麥秀林區，又稱為麥秀河。麥秀林場，坐落于此地。

同仁縣名，據介紹是取“一視同仁”之意，我思忖，是因為此地是多民族的聚居地，有藏、漢、回、土、撒拉、保安等，一視同仁，該是說對待各民族和各民族之間，都一視同仁。隆務鎮的名稱，想必是來自于隆務河。隆務河，藏語意為“九條溪流匯成的河”。

我們到達隆務當晚，州林業局款待我們，席間，賓主談笑風生，氣氛非常融洽。主人和我們，互相之間都很輕松，言談的語氣態度，沒有居高向下的俯視，也沒有卑躬向上的仰視；沒有財大官高的氣粗，也沒有文人的高傲與矜持，都是平等自在的寒暄與聊天。話題有嚴肅的，也有玩笑的，無論哪一類，都是這樣。主人請我們喝一種飲料，是當地產的，原料是一種叫做黃果的水果，樣子很像梨，但不是梨。主人告訴說，此物只在黃南北部的隆務河沿岸生長，出了隆務峽，再怎么侍候，它也是不生長的。我聽了，心里特別相信，并聯想，過去到山東，聽到介紹說萊陽梨只在某一個非常小的地方生長，離了那地方，雖然也長，但品質已經改變，庶幾已然非是該物了。又到過貴州，那里的物產中有一種，是為芋艿頭，說是此物也在如何狹小的地方生長，略出該地，就不好好長，硬要用人的技術栽培出來，也是品質已然不再是本物。此一回聽了麥秀人關于黃果的介紹，始進一步相信天地間果然是有一些靈物的，真是讓人訝然并遐想不已，覺得自然之物，真是神奇。用黃果做的飲料，酸甜清香。酸甜不少見，差不多所有的果汁飲料都酸甜，但清香，而且是黃果特有的那種類型的清香，就不僅少見了，甚至有可能是僅有。

黃南州相鄰的同仁和澤庫兩個縣，各有一處去往的人值得看的，一是澤庫的麥秀林區，屬自然；一是同仁的吳屯藝術，屬人文。

麥秀林場是國家森林公園，它的森林灌叢，在于“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范圍，可見是一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故而值得去往的人一看。我們到林區去的時間，是秋天，因此林場的先生們帶我們進入林區之后，見林子里秋意盎然。針葉樹的翠綠和闊葉樹的金黃，交相輝映，煞是好看，令人神氣爽朗。灌木多數已經葉片零落了，使得一根一根、錯落穿插的枝條，異常清晰，每一根枝條都可以看得見，數得清，繁密而不混亂。這樣的灌木叢中，以及大部業已枯黃的草地上，偶爾可以看到幾朵零星開著的藍色小花。在秋天，在已干枯了的草地上，這樣依然開放著的藍色花朵，分外醒目，讓看的人，忍不住生出些憐愛之心來。隆務河的水在溝里轟轟隆隆地流淌著，它正是秋水所特有的那樣，清冽冷凝，繞過一些大塊山石時，泛出雪白的浪花來。

我們先是聚在一起，由林場的先生向我們介紹林區的基本情況，然后分散，去看和體會各自感興趣的東西。我沿著一條隆務河的支流逆水向上走，走了一會兒，在一叢灌木旁坐下來，耳聽著隆務河水的濤聲，眼看著遠的和近的林區秋景，體會著那一種秋高氣爽的氣氛，心里呆呆得想了一回傻事，覺得自然的物事與人心，是有一種辦法可以溝通的。也就是說，人心天生的就有天地性；而天地，也天生的就有人的心性。它們是什么時候開始分離的，我過去有一種想法，是人類文明開始產生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坐著，耳聽隆務河的水聲，眼看近樹遠林。有一棵灌木，它的梢杪上掛著許多非常鮮亮艷紅的果子，狀圓潤，大小如玉米粒。那時候樹葉都已經落完了，灌木的枝條一根一根的畢現畢露。在這樣的枝杪上，掛著些鮮紅的小果子；那些果子很小，很鮮紅。

吳屯藝術中的“吳屯”，各種書籍和資料在涉及該地時，使用的文字并不統一，有寫作“五屯”的，有寫作“吾屯”的，也有寫作“吳屯”的。我們在黃南期間，就究竟應該使用哪一個字，議論過。結果比較統一的看法，是應該寫作“吳屯”。理由是民間有傳說，說居住在該地的人，祖上是由吳地，即今江蘇蘇州一帶遷來的。而且那里的人，長相上似也有江浙人的特征。后經過看書學習，知我們當時議論的結果，有理由，因為可以在書中找到依據，是據清乾隆時期的《循化志》記載，此地先民是明初由吳地來此駐屯的兵士，后落戶于此，故名。這個地方，藏語稱為“桑給雄”，意為獅身谷，以村子邊側的溝口土崖狀若獅子得名。但是，有一本2003年10月出版的《青海省地圖冊》，以出版年月看，應該是比較新的。它的上面，把產生了吳屯藝術的幾個村莊，以由隆務河上游而下游為序，將村名依次標注為吳屯上莊、吾同、吳屯下莊。吳屯上莊和吳屯下莊之間，為什么夾著一個吾同而不是吳屯?不知道。想，既然至少是較新，甚至是最新出版的地圖上這樣標法，就該有這樣標法的理由吧，只是我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理由罷了。

在林子里眼看心感了一回，我們來到了林場場部，那是一個非常幽靜的小院子。因為當時那里正在搞基建，所以主人把我們引到了他們的宿舍區。我所進到的那個宿舍，院子里原本應該是種著些花草和蔬菜的吧?只是緣于季節的原因，都已經殘敗了，但有一棵大黃仍然朗健。為了招待我們這一千人，林場的先生們宰了一腔羊，我們到達的時候，羊肉已經煮熟了，待我們進屋，用茶盤盛著的羊肉就上了桌。手抓之外，還有肝片，青海地方有俗語云：今兒的肝子比明早的肉香。于是大家各自拈了幾片，蘸著椒鹽，吃了。主人又用刀子割了羊肉，一一謙讓了我們；我們也謙讓地接過來，吃了。吃時，要就著蒜瓣，仍據青海俗語云：吃肉不吃蒜，味道(營養)減一半。還有羊腸，是肉腸、面腸和血腸。其中血腸的做法最有當地風格，是腸中裝人的血汁，上桌時并未完全凝固，此種做法的產物被形容為嫩。或曰：血腸這東西，要說看，是煮得老些好看，因為不血汁淋漓；但要說吃，還是嫩的好吃，鮮。

當地的吃食中，還有一樣好的，東西雖然平常，但質量卻非常上好，是酸奶。主人提供給我們的酸奶，在一個一個的紅色小塑料桶里盛著，塑料桶的大小，是口徑和高低，都是大約五六寸或六七寸。用勺舀到碗里，吃。說它的質量非常上好，首先是色。這種酸奶的色，當然還是白的，但是其白也，與通常的酸奶不同。通常的酸奶是白中略兼有半透明，而這里的絕無透明感，因此給人的視覺感受，是十分的瓷實；二是狀。其狀若何?是幾乎如同豆腐，不稀湯寡水；三就是味了，這樣的酸奶，味能差嗎?城里超市中的貨能比嗎?其香味也，在上腭處反復繚繞，經久不去。吳屯藝術又被稱為“熱貢藝術”，原因是同仁地區藏語中被稱為熱貢，意為“金色的谷地”。熱貢藝術的名頭很大，是藏傳佛教藝術的一個主要流派，據考，它的發軔期，是在十五世紀，即明代。地點，便是今天吳屯上莊、吳屯下莊和年都乎、郭麻日、尕沙日等幾個自然村寨。發軔的這個時間，據前述《循化志》所說，恰好是吳人遷來此地的當時或稍后，因此我們可以猜想，熱貢藝術的形成，是不是與吳人的加入有關。江南人的心靈手巧、秀雅細膩與藏傳佛教傳統藝術形式的融合，是不是熱貢藝術之所以成為主要流派，因而它應該具有鮮明的風格特征的一個原因呢?熱貢藝術的主要形式，有包括壁畫和唐卡的彩繪，包括木雕、磚雕、泥塑、油塑的雕塑，包括木刻和堆繡以及建筑彩繪。我們此次在黃南期間，參觀了熱貢藝術展覽館，里面展出的作品，的確異常華麗和細膩，使我們看的人，噴噴不已，有十分之高的藝術水平。

林業局的主人們向我們介紹熱貢藝術時，告訴說吳屯上下莊以及年都乎、郭麻日、尕沙日幾個村子，現在在制作某種藝術品上，已經自然地專業化分工了，如某村主要制作木雕，某村主要制作唐卡等等。

林業局一班人的思路開闊，他們不僅僅把思想單純放在林業上，而是志存高遠，正在思考林區怎樣保護再加上利用開發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我們以非林業和旅游從業人員的角度看，覺得麥秀林區作為“三江源”保護區的核心區，保護好生態環境還是應該放在首位的，因為唯此方可以獲得根本的、長久的利益。在此前提下，為了也獲得眼前的利益，要搞旅游開發，則似可以分為人文的和自然的兩部分。人文的，即以前述五個村莊為主的熱貢藝術。對于旅游來說，這個熱貢藝術又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看——看，又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是看村落的古樸和它的藝術氛圍，此可以在修舊如故的前提下，對村莊進行有規劃地整理。從前我曾經看過安徽古舊村落的西遞村和宏村，覺得非常之好，把有歷史積淀的舊東西拿給現代人看，像是現代人覺得它更有現代感。同仁的吳屯等幾個村落，文化味道固然與古徽州的東西不同，但文化含量像是并不低于它，所不同者，風格形式而已。所以就道理上說，如果我們的做法得體，到這里來看的人，我們盡管不可與西遞、宏村相比，但總該有吧。二看是家庭式作坊中對藝術品的加工，對游人來說，這也應該是饒有興味的。另一部分是賣，即銷售各家的藝術品。這樣的銷售因為是在加工制作的現場，因此與商店相比較，市貨的氛圍不同，或者可以取得比較好的效果。這是人文的部分，自然的部分，就是麥秀林區了。麥秀林區溝寬谷闊，可以行得車，跑得馬，自有不同于江南錦山秀水的粗獷豪邁氣象。如果對山林谷水加以符合自然規律的整治，可看的還是不少。我們青海的旅游景點，在可看性的質量高下方面且不說，存在有一個問題，是距離太長，此一景點與彼一景點，距離的公里數往往以百來計。但是同仁的上述人文和自然兩個景點，或者稱為可以成為景點的兩個地方，雖然分別在同仁和澤庫兩個縣，但實際距離并不很遠，僅三十公里過一點而已。這是這里作為旅游景點開發的話，它所具有的長處，即使算不上什么長處，至少也避開了那個景點過于分散的缺點。何況同仁距西寧，在青海來說也不能算遠，不過區區二百多公里；何況那里還有一個隆務寺；何況那里還有熱貢藏戲。如果再把同仁的隆務鎮建造得使游人樂于食宿，就總會吸引一些人往游吧，而既然往游，就得放下他們的錢財，果如此，則林業局一班人考慮的在獲取根本、長久利益的同時，也獲取眼前利益的愿望，就大可以期待了——這是一段文化人談商的話，一說而已。

在黃南期間，麥秀林業局送給我們一份材料，茲摘錄一段，以為結：麥秀林區屬于溫帶半干旱區域，受海拔高度影響，植被總的表現為青藏高原類型。喬木樹種主要有青海云杉、紫果云杉、白樺、山楊及祁連圓柏等。紫果云杉林系青海省唯一的集中分布區，面積較大，林相整齊，樹形樹冠優美，四季翠綠。灌木樹種主要有杜鵑、柳類、繡線菊、錦雞兒、忍冬、薔薇、金露梅、銀露梅、沙棘、花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