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天,我與子建專程去拜訪老詩人艾青。按預約時間,我們于下午4點鐘趕到北京東城豐收胡同21號。開門接待我們的是高瑛大姐,她告訴艾老一早就去全國人大開常委會去了,說好4點回來,可能有事耽擱,請先進來坐坐吧。我們進了客廳,在沙發上就座。客廳布置井井有條,清爽大方,充分顯示了主人的思想品位和藝術修養。艾老的塑像放在桌上,他目光深邃地眺望著遠方,寬大的額頭透出睿智的閃光。大約十多分鐘后,聽到廳外有停車的聲音,艾老回來了。他一下車便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那洪亮親切的聲音,叫人特別感動,等十分鐘有什么關系,老詩人卻如此表示歉意,實在讓我們承受不起呢。
艾老坐下來,我們就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詩歌選目的事情請求他的高見,他開門見山地說:“這件事辦得好,經過集中挑選,保存下這批文化遺產,對老一輩人以及后代子孫都有重要意義。中國人不能忘記過去的恥辱,不能忘記民族仇恨,才能居安思危,永遠發憤圖強。”涉及他老人家自己詩作的選篇,他表示尊重我們的意見,只有一首可考慮刪掉或另選。真是具有大家風度,毫無苛求,更不為難選編者。
說起抗日戰爭,他講了一個發生在他家里的故事。幾年前,一位日本青年作家來訪,談到自己是因為讀了艾青的《人皮》這首詩,才立志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詩里揭露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民實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還把死難者的皮剝下來掛在樹上,真是太殘忍了。這位日本青年深受觸動,決心向艾青學習,以筆投入捍衛人類和平與自由的戰斗。他拉著艾老的手,要求合影留念,并說:“您就是我的爸爸,我要跟爸爸一起照張相。”艾老幽默地說:“你們看,日本法西斯的暴行從反面教育了他們的子子孫孫,那大概是東條英機之流始料未及的吧。”他臉上露出自慰的微笑,似乎告訴人們,他這個“爸爸”當得有理。
艾老是位熱情而又富有幽默感的詩人,閑聊中說到,有一次開會,一位知名教授突然襲擊似的發問:“您貴姓?”艾青覺得蹊蹺,隨機答曰:“賤姓‘矮’。”巧得很,既諧音又別:有深意,令人忍俊不禁。教授先生可能是在開玩笑,艾青卻立即以玩笑對玩笑,其敏銳機智令人嘆服。
提到一些往事,艾老似乎不愿意深談,因為一些教訓確實太沉痛太深刻了。以胡風為代表的“七月派”,先是被歪曲為“宗派小集團”,后來攻擊提升為“反黨集團”,最后上綱上線,被定為“反革命集團”。全國性的聲討批判,逮捕監禁,苦海沉冤四分之一個世紀,株連成千上萬的人,這確實是現代史上最大的文字獄和最殘酷的悲劇。親歷其境,特別是看到上層人物的復雜斗爭,難怪艾老至今仍諱莫如深。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您可是七月派的排頭兵啊!”艾老又幽默地回答:“我這個排頭兵可被排到右邊去了。”我明白他指的是兩年后自己也被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其實只有憂國患民的人才能經受煉獄般的考驗。我說我決心好好寫寫你們,書名就叫《詩神·煉獄·白色花——七月詩派論稿》,哪怕冒再大的風險,也要為這些民族精英樹碑立傳,讓后輩子孫學習,讓大家牢記,決不能重演如此沉痛的歷史悲劇。
艾老一生追求真理,追求自由和光明,他是祖國和人民赤誠的兒子,是泥土、陽光和火炬的歌者,是中國新詩發展史上一座輝煌的里程碑。從《大堰河,我的保姆》到他晚年的創作,都充滿了泥土的氣息,充滿了民族的憂患意識,充滿了光明與黑暗的搏斗,充滿了愛心。他敢講真話,以真善美為最高境界,一生都獻給了祖國人民。艾老是一座高峰,標志著中國新詩的日益深化和成熟;又是詩的大海,深廣博大,洶涌澎湃,擁有無窮的活力。他引領著中國新詩在艱難困苦中奮進,不愧為一代宗師。胡風說得好:“艾青的詩我們覺得親切,當是因為他縱情地而且是至情地歌唱了對于人的愛以及對于這愛的確信。”(《吹蘆笛的詩人》)
應我們的要求,他為我們各題寫一部書名,并惠贈了他剛出版的《落葉集》。這本書成了我一生中最珍貴的藏書之一。告別時,艾老親自送我們到大門口,與我們親切地熱烈握手。他那厚大的手溫熱有力;他目光深沉犀利,可以洞穿人的心靈。這一刻,給我留下了永恒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