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弟都是外婆盤大的。外婆是我的啟蒙老師。至今我的內(nèi)心還清晰地保存著這樣一幅畫面——
夏天的夜晚,間或有一絲涼風,有時是彎彎的月亮,有時是滿天星斗,蟲蟲在壩子邊的草叢中鳴唱。外婆抱著二弟坐在石壩邊的小凳上,輕輕拍打呵哄著,我盤腳坐在她身邊,倚在她的膝,關于天空,關于四季的童話就從外婆嘴里泉水一般淙淙流淌出來。
哦,在那些夜晚,外婆牽了我的手,帶我走向星空,走向月亮:
“銅燈盞,鐵燈芯,走湖廣,照南京……”
“月亮光光起,強盜來偷你,瘸子打燈籠,瞎子就攆起,攆到王家堋,捉到個大強盜……'' 外婆娓娓敘來,輕輕哼唱,生怕驚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生怕驚了懷中的二弟。哦,風也好輕,夜也好涼。仰望星空,星星對我眨眼,盯著月亮看,月亮真的在走,在走……
我最早接觸到的音樂和詩的韻律,來自外婆哼唱的兒歌和童謠:
“巴山豆,葉葉長,巴心巴肝來望娘,天又雨,路又長,爬著坎坎哭一場,娘呵娘——等等三姑娘……”
“斑竹丫,苦竹丫,對門對戶打親家,親家兒子會寫字,我家姑娘會挑花,大姐挑朵靈芝草,二姐挑朵牡丹花……”
“煙子煙,不要煙我,我是天上梅花朵,豬打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
外婆對我的啟蒙教育是讓我們猜謎:“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一聲說分家,衣服都扯破。”“一個老者背升豆,一路走,一路漏。”
我雙手抱住小腦袋,左邊轉到右邊,右邊轉到左邊地猜,見我仍然云里霧里,外婆才告訴我,前面說的是大蒜,后面說的是羊。接著讓我背“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lián)痪啪虐耸唬f家老二田中立。”氣候季節(jié)就這樣生動的記在了心里。
外婆給我們的時間概念都是生動而具體的。比如說小弟出生的那年正月間下了一場大雪,是吃梨子的那個月,那天壩子下的王爺爺做八十大壽……這樣的時間,已經(jīng)不是冷冰冰的數(shù)字,而是與人與生活牽手同行的時間,正是海德格爾終身思考和尋求的時間:時間以“在”的方式如花之放,如日之升地站出來生存!
我最早的生物課,也是從外婆的兒歌中開始的:
“馬馬丁,歇陰涼,哥哥打你我?guī)兔Α?/p>
“亮火蟲,羞羞,羞你下陽溝……”
馬馬丁就是蜻蜓,亮火蟲就是螢火蟲。在兒歌中,我與昆蟲們伙伴一樣的交往。童年時候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都離不了外婆,有時在冬天的火爐邊,有時在秋天的山上,有時是跟外婆下河挑水,在河灘上撿“星星屎”——一種晶瑩透亮的小石子……不過,在我的心中更多的是在月亮下的壩子里,一切似乎都是在夏夜的星空下發(fā)生的。
那時,我覺得外婆是全世界知識最豐富的人。就是今天看來,她也是一個偉大的教育家,就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幼兒教材,還沒有發(fā)現(xiàn)比外婆的口述“教材”更高明的。她教的那些東西已經(jīng)深入到我的血液中,陪伴我走了幾十年,怎么也忘不了。但是,對我影響最大的還不在于外婆教了我什么,更重要的是外婆激發(fā)了我對大干世界的好奇,對知識的喜愛。
外婆雖然不識字,但她卻對我們讀書絕對的支持。上小學時家里雖窮,但外婆每個月都要給我兩分錢,讓我到街上去看小人書。那時小城里有一家小人書攤,兩分錢可以看半天。那個書攤是我童年的“大英博物館”。外婆從小教我們要愛勞動,她的口頭禪是“遲睡早起,陳谷爛米(家中糧食太多了);早睡遲起,篼篼背起(要飯)”。我和二弟從七歲起就開始做家務,掃地、和煤、挑水、洗碗、照看小弟妹都是我們的“家庭作業(yè)”。但是只要是我們在看書或者是寫字,外婆就決不打擾我們,她自己一邊忙碌手中的活,一邊還要抽空過來樂呵呵地看我們一眼,“我的孫兒以后是要知書識理的!”。
兒時的冬天,在我的回憶里始終是溫暖的。小時候我和二弟都是和外婆一起睡。無論是多么冷的天,只要是蜷縮在外婆溫暖的懷中,所有的冬天都被遮擋了。有一年的冬天,我和二弟幾乎是同時出疹子。那時,出疹子是娃娃過“鬼門關”,要是出不來,就要高燒出人命,出后收得不好,就要在臉上留下斑痕,變成“麻子”。外婆不知從哪里得來一個野兔屎煨水的偏方,天沒亮就頂著刺骨的寒風上山,來回十多里路給撿野兔屎。因為下雪,野兔幾乎不出來,有兩次外婆跑了空路,回來就緊緊抱住我們哭,仿佛是她的錯。其實據(jù)母親講,我們是種過疫苗的沒有問題的。事實上我們也平安度過,但我寧愿相信是外婆撿來的野兔屎的功效。只要我們有個頭痛腦熱,外婆就要燒香,求菩薩,就開始吃素,等我們安然無恙之后才開戒。
其實外婆也大氣。因為家窮,冬天一過,我們基本上就不再穿鞋。成天亂跑,腳呀手呀時有跌傷碰傷的時候,不時頭還跌個血青包,外婆總是樂呵呵說:娃兒嘛,不跌些跟斗,從個長得大喲;跌就跌了,總要好的。雖然說這話的時候,她一直心痛地揉著我們頭上青紅紫綠的包,口中不斷地說“包包散,包包散”。我最難忘的是有一年夏天的一個下午,雷轟火閃,天一眨眼就黑了下來,隨著一個大炸雷,我家房子仿佛都要被炸翻。接著,暴雨就像從天上垮下來一樣,地動山搖。“轟——轟——”突然,一個閃電竄進堂屋,好像直沖著我們來,我們“哇——”地嚎叫起來,外婆從灶房幾大步搶過來,把我和:二弟抓在懷里,居然笑瞇瞇地說,“不怕,不怕,雷不打我們。雷只打做壞事的人!”雷電暴雨過后,外婆輕言細語地講,老天是有眼的,一個人做了啥子,老天都記在本本上的。不做虧心事的人,大炸雷就不找他;做壞事的人,就怕打雷扯火閃!雖然我早已明白雷電的科學道理,但外婆面對雷電,心懷坦然的氣度,讓我深感欽佩。外婆確實是那種: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老人,她信佛,一心向善,待人至誠。我不記得周圍的鄰居有誰和外婆紅過臉,鄰居中有一個我們叫林二孃的,坎上坎下對誰都是紅眉毛綠眼睛的。只有見了我外婆她會彎下腰,低眉細氣地孝敬一聲:“大婆,吃了嗎?”
因為有這樣一個外婆,上中學時讀高爾基的《童年》,讀到他寫外祖母的文字,我就會想起我的已經(jīng)去世的外婆,“巴山豆。葉葉長,巴心巴肝來望娘……”的童謠在心里響起。眼淚就無法抑制地要流下來。大學時看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就會想到外婆在寒冬臘月下河挑水回來,嘴里說著“小寒大寒,凍死老蠻”。家鄉(xiāng)話的“老蠻”,大致類似《紅樓夢》中的嬤嬤吧,大腳,地位低下,專做重活的下人。外婆在我們不聽話的時候,就抱怨道,“煩皮吧,就這樣煩皮,有一天老蠻不在了,看你們咋個辦喲!”我和二弟對外婆說,等我們大了就讓她享福。外婆一笑,“享福!孫兒,你們只要下雪天打杯燒酒給老蠻熱和熱和,就得了!”我還特別地記得牛頓的童年,因為牛頓是遺腹子,三歲那年母親改嫁后他也是隨同外婆生活。家境寒磣,同學欺負他,他常常一個人對著夜空凝思發(fā)愣,周圍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他是癡呆的愣孩兒,就他外婆說,“我的孫子心里很明白”二十年后,他的外婆向世界推出了一個巨人,天才著作《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誕生了!哦,那些星光下的夜晚,就是《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的光源,他的外婆是他的第一個知音。
在我的心中,一直回響著《搖呵搖,搖到外婆橋》和《澎湖灣》這一類歌聲,一直有著這一片景象:彎彎的月亮下的石壩子,夜涼如水,星星眨著眼睛,蟲蟲們在壩子邊的草叢中鳴唱——外婆,外婆,月亮出來了,你在哪里?我和二弟,現(xiàn)在有錢給你打酒了!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