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倌吳福娃

吳福娃按說不應該再叫娃了，都三十好幾了。當然，三十多的吳福娃早長出了黑茬茬的胡須。這沒啥奇怪的，就像女人那地方，到了一定時候就會長出手片大的黑乎乎的草叢來。福娃十三歲來我們醫院，那時候人們就叫他福娃。二十多年后，人們依然叫他福娃。甚至連嘴上還沒長出胡子來的小青年也這么叫。吳福娃一點也不生氣。在他看來，福娃就是他，他就是福娃。再說都叫了這么些年了，他早習慣了。這個名字是他娘給起的，他娘希望他以后是個有福的娃。可事實上他卻與幸福不沾邊。福娃說，都怨他爹，姓啥不好，偏偏姓吳？吳就是無呀！

吳福娃稍高，偏瘦，說話低聲細氣的。有人就說，福娃你他娘的沒吃飯還是咋的？說話還沒有蒼蠅放屁響。他總是嘿嘿地笑。是那種看起來有些憨厚也有點傻的笑。再說話，還蒼蠅放屁一樣。他時常穿一件有些發白的藍上衣，一年四季總捂一頂發白的黃帽子。剛過三十的人，頭發卻早早地退休了。他也曾咬牙用三個月的積蓄買了瓶韓勇9+9，巴望退耕還林。一瓶藥水用光了，可一根毛發也沒長出來。

福娃對人很熱情，他的口袋時常會揣一盒一塊五毛錢的劣質紙煙，逢人就熱情萬丈地發。對方接住一看，說，操！就這破煙？抽我的吧，說完就把福娃遞過的紙煙扔還給他，然后順手從自己的口袋抽出一根，遞給福娃。福娃嘿嘿一笑，趕緊接住，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又橫在鼻子下狗一樣地嗅，說，還是你混得牛！說完又嘿嘿地把自個兒的煙重新放進在口袋里擠壓得有些變形的紙煙盒。

吳福娃是我們醫院的一個臨時工，確切地講是個牛倌。

吳福娃平日的工作就是伺候醫院大門口牛圈里那頭乳牛，每天把擠好的一大鐵桶牛奶趕在開飯前準時送到食堂。

吳福娃伺候的那頭乳牛叫“秀秀”。這個名字是吳福娃給起的。聽起來就很苗條，很秀氣。誰也不曉得這小子咋會想起給牛起這樣一個名字。吳福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想到秀秀這個名字，對門子三嬸家的玉秀的影子動不動就晃進他的心窩。玉秀小吳福娃兩歲，他倆經常一起拉著小手玩。村里人都說玉秀將來一定能當電影明星，因為小玉秀從小就長得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臉蛋比那三月剛躥出花蕾的桃花還要粉還要嫩。

吳福娃住在牛棚旁邊用三塊樓板搭建的小平房里。牛棚在醫院大門口西側，再往西是一個十多畝大的山楂園，秋天的果園滿樹都掛著繁密的瑪瑙一樣的紅山楂。

吳福娃把秀秀伺候得比他親爹還周到，當然他的親爹在他還沒來得及從他娘的肚子里滾爬出來的時候就和另一個女人私奔了。他還在他娘肚子里的時候，就經常聽見他爹他娘的吵鬧聲。他娘教給他的人生第一個生詞是：狐貍精。他娘對他說，你爹是讓個狐貍精給拐走了的。吳福娃對他的爹沒有任何印象，或者說，他爹在他的腦子里壓根就是一張白紙。而他的后爹，那個脾氣糟透了的鐵匠總罵他是野種。他就是受不了黑臉鐵匠的辱罵才不顧他娘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勸義無返顧地離開他娘和鐵匠重新拼湊的家。再說，他娘后來和鐵匠又制造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弟弟來，他娘和鐵匠疼得心肝一樣。而他也就越來越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盡管他曾努力把鐵匠分派給他的活干得滴水不漏，干得無可挑剔，可是鐵匠的臉還是和鐵一樣冰冷堅硬。吳福娃成了鐵匠眼中的沙粒，讓鐵匠很不舒服。鐵匠最終像趕落水狗一樣把他掃地出門。那是一個涼得甚至有些冷的秋夜，吳福娃被一泡尿憋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見鐵匠光著身子壓在他娘同樣一絲不掛的身上，他娘難受得嗷嗷叫，似乎還夾雜嚶嚶的哭聲。月光透過窗戶，把鐵匠的有些駝背的身子照得光亮亮的，原來鐵匠的身子和他娘的一樣白，一點也不像他的臉，驢球一樣黑。十三歲的吳福娃也算是大半拉子小伙子了，他一腳就把鐵匠從他娘的肚皮上踹到炕底下，他甚至聽到鐵匠掉到地上發出了“嗵”的一聲悶響。他罵，鐵匠，你個驢日的干啥？！干啥？我操你娘，你說老子干啥？鐵匠即使光著身子倒在地上嘴里還不依不饒，嘟嘟囔囔回罵。鐵匠說，你個雜種，趁早給老子滾蛋！誰日出的你，你找誰去呀！

吳福娃拽起他娘的胳膊說，娘，走，我們回咱家去！不受這鳥氣！他娘這時已慌亂地把鐵匠一件寬松的一股子汗味的秋衣套在身上。他娘說，娃，這就是我們的家。福娃把門一摔就扯開步子走了。走在寒冷的夜色中，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涼。

吳福娃后來稀里糊涂流落到我們醫院門口的一個麥草垛睡了一夜。第二天被我們醫院的院長發現。院長出于人道主義，看他可憐收留了他。當時說好管吃管住，一月八十塊。這比吳福娃預想的好多了，他原想，有個白吃白喝白住的地方就行。沒想到每月還會領到八十塊錢的工資，這真是天上掉下來個碾盤大的烙餅。再說，當時醫院食堂的伙食那真沒說的，每天都大魚大肉，油花花漂了厚厚一層。墻上還貼著一周的食譜，變著花樣地吃，不要說人，就連槽里的豬吃了上膘也快。

吳福娃非常看重這份工作。醫院領導說了，要干得好，可以長期干下去。福娃當然想長期干下去。福娃剛來醫院的時候，秀秀它娘、那個又老又丑的老黃牛才兩歲多。老黃牛活了十五歲，生下秀秀后就死了，難產。秀秀長了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棕色的犄角，蹄子黑亮黑亮的，皮毛黑圈圈套著白圈圈。開始總有人圍著看，說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牛犢。

福娃每天都把牛圈收拾得利利索索，隔段時間就用石灰水把牛棚的墻壁刷一次，還義務把醫院的院子打掃得跟牛犢舔過一樣干凈。春天一到，地里的草綠成一片，他就背起背簍給牛收拾青草，直到秋天的風把最后一棵秋草吹得枯黃。入冬前，把牛過冬的青草早就晾曬干，堆放進牛棚附近的草棚里，兩間大的草棚里堆得滿滿的。冬日太陽一露臉，他會把秀秀牽到山楂園子轉悠，讓秀秀呼吸新鮮的空氣，曬曬暖洋洋的太陽。夏天不等牛圈臟，他就給牛圈里墊上干燥的新土，把牛圈掃干凈再灑上水，一到晚上還會燃起艾葉給秀秀驅趕蚊子。時間一長，秀秀遠遠看見吳福娃，就把尾巴擺得很歡實。

一次，秀秀生病了，耷拉著眼皮，臥在圈里，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就連吳福娃放在鼻子底下的飼料也視而不見，甚至連頭都懶得抬一下。吳福娃眼淚嘩啦嘩啦流。這時候，他不由得就想起對門三嬸家的玉秀來，想起秀秀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好像病的不是秀秀，而是那個時常會撞進他夢里的玉秀。有人就開玩笑說，吳福娃，秀秀又不是你媳婦，你傷心個球。可福娃就是傷心，比死了親娘還傷心。

轉眼間，秀秀五歲了。五歲的秀秀毛色發亮，身子也很健美。不知啥時起，秀秀就到了發情期，整日臥立不寧，哞哞亂叫，把個吳福娃叫得心慌意亂。慌亂的吳福娃不知就里，去問看門的老王頭。老王頭的屋門關著，但他卻聽見里面有隱隱的呻吟聲。他想，老王頭該不會也和秀秀一樣是生病了吧？就不住聲地喊，王伯王伯你沒事吧？喊了半天，老王頭才怒氣沖沖地拉開門吼，喊你娘個×！他這才看見老王屋里有個年輕女人，女人打扮得很妖艷，嘴唇紅得跟豬血一樣，身上散發著一股子劣質香水的味道。福娃回頭就走，老王叫住他問啥事？他說，王伯，我家秀秀幾天不吃不喝的，你過去看看，該不會是又病了？老王頭說，你先過去，我一會兒就來。不到一鍋煙的功夫，老王頭過來了。他先是輕輕地提起秀秀的尾巴看了看，他看見那地方濕漉漉的，哈哈怪笑一聲，說，病了，是病了。福娃惶惶急急地問，那咋辦？老王頭說，秀秀得了想騷情的病，該給秀秀找個男人了。福娃開始沒搞明白，說，找啥男人，我就是現成的。老王頭哈哈大笑，說，就你那東西，牙簽一樣，又小又細的，能放到秀秀那個里面去嗎？就是放進去，秀秀能有屁的感覺？屁感覺都不會有。啥東西都要講究個配套，多大的茶壺就得配多大的壺蓋。終于明白老王的意思時，福娃羞紅了臉。又一次，他想起了玉秀。他想，秀秀要是玉秀那該多好呀！秀秀怎么會是玉秀呢？他一定是想女人想得神經出了問題。

吳福娃牽著秀秀忐忑地來到兩里外的配種站，配種站四周全是墨綠的玉米地。那是個秋天的早晨，陽光醉紅醉紅的。等待配種的牛排成一長隊。吳福娃一眼就看見那頭身材健壯的公牛，他先吸了一口涼氣，擔心秀秀瘦弱的身子消受得了嗎？公牛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紅絲帶，還拴著一個叮當叮當響的小銅鈴，當配種站的老板把公牛那一尺多長的黑乎乎的家伙扯過來送進秀秀屁股里面時，吳福娃幾乎叫了起來。他發現秀秀的整個身子都在顫動，腿也顫得不成體統。最后他索性把眼睛閉上，眼不見，心不亂。可是，他心里還是亂亂的。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他又一次想起三嬸家的玉秀。他已好些年都沒看見玉秀了，聽說玉秀的男人在部隊當營長，玉秀隨軍去了新疆，孩子也上小學了。配種站的老板看見他這樣子就開玩笑說，挨球的是牛又不是你媳婦，你心疼啥？再說了，你家的牛那是受活又不是受罪，這和你睡女人是一個道理。

當然配種站的老板不知道快三十歲的吳福娃到現在還是個光桿司令。給秀秀交配完回來的路上，吳福娃看看前前后后沒人，就停下來，掀起秀秀的尾巴。他看見那地方紅紅的，潮潮的。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臉竟然很有些燙，那種說不清的燙。

自此，吳福娃變得有了心事，那心事還很重。

一個月后秀秀的肚皮果然逐漸鼓起來了。奶子也日新月異地膨大起來了。不知怎么，吳福娃會時不時趁沒人的時候摸一把秀秀的奶子。摸著秀秀的奶子，吳福娃心里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總想，要是能把玉秀的奶結結實實地握在手心，那該是怎么的受用呢？他還想，要是自己的手掌能變成女人的胸罩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順黑天白日都捂在玉秀胸前了。最后他還想到了門房老王那女人的那對碩大得走起路來總要擺來擺去的奶子，它們總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里貓抓似的。

也就是在這個暮秋，門房老張的婆娘把一個討飯的女人領進了吳福娃有些凌亂的小屋。老張頭的女人說，嬸子給你尋下個媳婦，聽說家鄉遭水災了。就你這情況，也不要挑剔了，俗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咱窮人和窮人一起過日子，圖個塌實，誰也別嫌棄誰。

女人二十七八的樣子，細看，居然有幾分清秀。

自從屋里有了女人，福娃整天臉上都掛滿笑，甚至一個人和秀秀呆在一起的時候也情不自禁地笑。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笑，就是想笑。好事多磨，他福娃雖說睡女人晚，可女人卻長得眉清目秀，眼睛也和秀秀的一樣又大又亮。這么一想，福娃心里倒有了一絲成就感。

女人很勤快，也很節儉。兩口子穿的衣服大都是醫院家屬你一件我一件送的舊衣服。福娃常義務幫人家忙，修馬桶，捅下水道，拾掇滲水的屋頂。人家過意不去，就從衣柜里翻出一些舊衣服，有的甚至只洗了幾水和新衣服差不多。女人把人家送的衣服一拆一縫，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穿在身上合身又好看。女人還把牛棚西側不大的一塊荒地收拾干凈，松了土，準備來年種上一些豇豆、大蔥、茄子、西紅柿什么的。

原來一個人過日子，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月月底還能領到八十塊的零花錢，現在添一個人，生活就顯得有些吃緊了。

女人對福娃說，我得找個事做，以后要添張口這日子就難了。福娃說，也是。后來福娃就花一百塊錢給女人買了一輛舊三輪車，再置辦了爐子、平底鍋什么的。女人在距離醫院不遠的街道擺起烙餅攤。開始業務生疏，每天只能賺到三五塊。后來，一天多的時候竟然能掙到十多塊。福娃每天早上喂完牛就幫女人把三輪車蹬出去，天快黑的時候再幫女人把車子蹬回來。開始女人不會騎，后來會了，就不讓福娃接送她。可福娃一有時間還是接女人，風雨無阻。晚上，女人一回到家，就要熱水給福娃洗腳。給自己的男人洗腳成了女人每天都要做的功課。福娃說，我自己能洗，大老爺們的。可女人堅持要自己給他洗。福娃也就不反對。他甚至覺得有女人給自個兒洗腳是一件很愜意很享受的事。

沒半年，女人肚皮也鼓起來了。后來女人還要腆著肚子去賣烙餅。福娃說啥也不讓了。就在這個時候，女人被查出奶子里長了一個核桃大的硬疙瘩。醫生說是乳腺癌，最好及時切除。可女人堅決不同意做手術，說，手術要打麻藥，打麻藥會影響孩子發育，無論如何也要等到生完孩子后。眼看再有幾個月孩子就出生了，況且光手術費就近萬，僅靠他每月八十多的工資，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湊夠？咋辦？不知怎的，吳福娃一下子想到了門房老王頭。老王頭和福娃一樣都是臨時工，五十多了，又黃又瘦，一輩子沒結過婚。可老王頭好兩件事：女人和酒。可收入也就一點點。于是隔三岔五去賣血，用賣血的錢去嫖女人喝悶酒。對呀，自己血管里也有的是血呀！賣血！賣血！也許這是擺在他面前最溫暖的一線希望了。聽說醫院賣血要排老長的隊，好些人天麻麻亮就來排隊，太陽搭山了還不一定能輪到。起碼，自己可以和老王頭一樣，不用排隊。在醫院都混十多年了，誰還不給他福娃這么一點面子？吳福娃在醫院本來就臉熟，化驗室的醫生看見吳福娃也來賣血還開玩笑說，福娃，狗日的學老王呢，也來賣血了？人家老王離不開酒和女人，你炕上有的是女人。吳福娃嘿嘿一笑，說，屋里馬上就要多張要吃飯的了，日子緊巴啊。醫生就先給他化驗，抽血。第一次抽了200毫升，他得到二百多塊錢。拿到這筆錢時吳福娃有些激動。他專門去醫院門前的小飯館要了一盤涼拌黃瓜，一盤油炸花生米，二兩劣質白酒慶賀了一番。他甚至后悔自己怎么到現在才知道賣血能致富。他想，這樣下去，他一個月賣5次血就能有一千多的收入。這樣想著，他脖子一仰，把二兩白酒一下子全灌進肚子里。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連每根血管都被幸福的暖流充盈。

沒過幾天，吳福娃又去抽血。可是這次醫生不但沒有同意，還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醫生說，咋咧！不要命了！這才幾天又來了，你以為血是自來水，籠頭一擰就嘩嘩流？他嘿嘿一笑，把手伸進口袋摸煙，他想只要用紙煙堵上對方的嘴，一切都好說。對方正在給別人抽血，朝他搖搖頭。他接著又說，這不，幾天不抽，憋得難受。醫生笑著說，憋得難受找你女人去呀！福娃嘿嘿一笑，說，不是那兒難受，是血管憋得難受。醫生不搭理他，最后撂了一句，過半個月再看看，現在說啥也不行。

還不到半個月他又去了。他哀求著對醫生說，我女人的病你也知道，你就行行好，權當給我福娃幫回忙，回頭我請你喝好酒抽好煙還不行嗎？

自從秀秀有了身孕，吳福娃對它更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天涼起來，他就讓自己的女人給牛棚縫上了厚厚的棉布門簾。來年春天，秀秀產下了一對小牛犢。小牛犢和母親一樣漂亮，眼睛又大又亮，白一塊，黃一塊。吳福娃想起那頭給秀秀配種的大黃牛來。他甚至想，下輩子自己說啥也要轉世變成配種站的那頭大黃牛。

當了母親的秀秀奶子大得驚人。吳福娃每天擠奶的時候，秀秀都會懂事地站著，似乎專心享受來自吳福娃的揉搓和擠壓。

吳福娃每天都要喝幾大碗牛奶，把肚子撐得鼓鼓的。反正沒人管他要錢，他想，多喝一碗就會多一份力氣，多生點血，多一份隱性收入。

幾個月后，女人生了，是兒子。女人是在自家的小屋生的，她說做手術要很多的錢。女人是難產，要不是離醫院近，差一點要了命。吳福娃好不容易攢的兩千多塊全給了醫院，還欠了醫院三千多。

在福娃的軟纏硬磨下，他一個月能賣三次血，加上八十塊的工資，每個月有六七百塊的收入。可是人越來越黃越來越瘦。有一次在給秀秀添草時甚至暈倒在牛圈里。是秀秀一聲接一聲的哞哞叫，被門房的老王聽到跑過來后才發現的。老王頭說，福娃你小子的命大，是秀秀救了你！福娃輸了幾瓶葡萄糖后睜開了眼。醫生說再來晚一會兒，連命都保不住。福娃看見坐在病床邊的女人眼都哭紅了。想女人剛生完孩子不久，他心里酸酸的，牙齒咬緊嘴唇，淚就從眼角涌出。

女人奶子里的硬疙瘩還在長。醫生說，不能拖了，再拖，恐怕就搭上命了。可是，巨額的手術費他哪有啊？這成了福娃的一塊心病。

有了心事，福娃就烙餅一樣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身邊是產后虛弱的女人，還有剛剛出世的孩子。這時候，他突然聽見秀秀扯開嗓子哞地長長叫了一聲。這一聲把睜眼躺在炕上的吳福娃喚醒了。對呀，他怎么沒想到秀秀呢？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把秀秀當做自己的娃一樣疼，當情人一樣愛，再說，秀秀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怎么會打秀秀的注意呢？再說了，秀秀的兩個孩子還正在吃奶，孩子怎么可以沒有母親呢？他就是被自己的爹給拋棄的，他不能讓兩個小牛犢和他一樣。

可是最終他還是強迫自己狠下心，也許只有秀秀才能救那個可憐的女人，那個把自己伺候得爺一樣周到的女人。事不宜遲，他要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快刀斬亂麻。第二天，吳福娃把秀秀托付給自己的女人，說自己去給牛買草料，就去了三里外的集市。他看過了，像秀秀那樣只生過頭胎又年富力強的乳牛少說也能賣到八千多。可是要是被逮住了，他不但會丟了這份干了十多年、吃喝不愁的差事，還會被判刑，蹲大監。他的思想又開始起伏不定，像奔涌的海浪一樣孕育著不安和騷動。

女人奶子里的疙瘩還在長，而且長得還很快。吳福娃已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必須碰碰運氣。再看見秀秀，他的目光就躲躲閃閃。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默默地對秀秀說，秀秀，你別怪我心狠，我不是人，下一輩子我給你做兒子吧。

吳福娃每天都要給秀秀把蜷曲的皮毛用掃帚刷幾遍，飼料中多加幾勺麩皮。他想抓緊時間對秀秀好，要不恐怕以后再也沒機會了。也許只有盡量對秀秀多一份好會減輕一份心底的罪惡。

秀秀是在一個漆黑的刮著大風的夜晚被吳福娃拉到三里外以低于市場價一千塊錢賣給一個牛販子的。吳福娃把秀秀從牛圈往出拽的時候，秀秀先是犟著脖子不肯邁蹄，眼里似乎還亮著淚花。吳福娃后來也哭了。吳福娃一哭，秀秀就挪動步子，秀秀用舌頭不住地舔兩個小牛犢脖子上光滑的皮毛。半夜了，兩個牛犢也餓了，鉆在母親的肚皮底下開始有力地吃奶。

一路上，福娃都和秀秀在說話。他邊說邊哭。他說，秀秀，等我有了錢一定把你贖回來。秀秀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屁股后頭。三里長的夜路，福娃走了很長時間。靜悄悄的黑暗里，秀秀的蹄子把地面敲得咚咚響。

福娃敲開牛販子的門的時候，牛販子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說，二半夜的，你有病呀？福娃只好訥訥地說，這不，家里人得了緊病，急著等錢用嘛。牛販子圍著秀秀轉了幾圈，看看秀秀，又看看福娃，三看兩看，竟然把福娃臉上看得汗津津的。牛販子似乎明白了點什么，說，一口價，六千。福娃沒想到對方把價壓得這么低，心想，狗日的，這不明擺著坑人嗎？可是，他還是笑著說，老叔，我家女人是癌。你就加點吧。六千五，那五百算我扶貧。牛販子的話沒有半點回旋余地。

雞開始叫頭遍的時候，吳福娃回來了。女人睡得正酣。他靜靜地在女人身旁躺下，心想，也許女人很快要手術了。他是多么地期盼又害怕黎明的到來。

第二天一大早，吳福娃就主動找院務處管后勤的軍需助理員，說，昨晚刮大風，秀秀不見了。助理員一聽慌了神，他說，全食堂喝的牛奶都指望著秀秀，哪咋辦呀？助理員又忙去給院長匯報，院長說，福娃呢？狗日的吃白飯的？助理員一邊派人分頭去找，一邊給派出所報了案。

當人們順著蹄印和牛糞一直找到牛販子家時，牛販子說他是花了六千五百塊錢從一個穿藍上衣捂了一頂黃帽子的人手中買來的。

吳福娃最終被亮著紅燈拉著警笛的警車帶走了。手腕上卡著的手銬，明晃晃的，有些扎眼。他女人跪在警車前死活不肯起來，說是她主使福娃干的，不關福娃的事。警察說，既然是你主使干的，你們倆一起去派出所吧。福娃似乎還聽見秀秀哞哞的叫聲，悠長，凄楚。

那一天，很冷。是倒春寒。

風把塵土卷起來拋在空中。一切都灰蒙蒙的，看不清方向。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