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邪念
氣功大師一早起來就有點坐臥不寧。他知道,是自己的壽限到了。
但氣功大師不知道自己有怎樣一個死法。
這樣也好,他想。同時決定把生命的這最后一天留給自己,不見任何人。
氣功大師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他要對自己的一生作一番必要的梳理。
梳理的結(jié)果,大師對自己的一生基本滿意,無甚遺憾。
大師一生替無數(shù)的人治過病,也解除過無數(shù)人的痛苦。因此,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叨念著大師的功德,有無數(shù)的人呼喚著大師的名字。他讓失明的人看見了彩虹的斑斕;他讓失聰?shù)娜寺牭搅梭暗囊鞒凰€讓那樣多的病臥床上的人,走到了陽光里來,奔逐、嬉戲……總之,人的一生倘能做到這樣,怎么說也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大師突然覺得,房門外站得有個人,是在無意中一下子感覺到的。
她是大師所特別寵愛的小孫女。
大師拉開門讓小孫女進來。
小孫女當(dāng)然不知道大師今天要死。她要爺爺今天好好陪她玩。平常,那些可憐的、愈治似乎愈多的病人,把她跟大師隔開了;而大師呢,也猛省般地覺得,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應(yīng)當(dāng)盡量地讓小孫女開心一些。
那么玩什么呢?
玩穿墻術(shù)。
好吧,大師對小孫女說,你在這兒站著別動,我打這兒到隔壁去把你的小布娃娃拿來。
大師說的“這兒”,是一面光光的隔墻。
小孫女早就聽說爺爺有穿墻而過的本領(lǐng),卻沒親眼見過,這下可樂了。
好啦,你等著,我可要打這兒過去啦。大師說。
說完,人已不見了。
小孫女東張西望一陣,就死死盯住墻面上爺爺剛才指過的地方,等他拿著布娃娃過來。
然而等了好久,也不見動靜。
小孫女開始大聲喊爺爺。不見答應(yīng),就拉開房門,到隔壁去找。
也不見爺爺?shù)挠白印*?/p>
于是更大聲地喊,且兩間屋子來回跑了找,把家里家外的好多人都招惹來了。
但是,大師呢?
找不著大師,人們最后都聚集到小孫女指著的那一塊墻壁面前發(fā)呆。
手撫那墻,熱的。
大師的真?zhèn)鞯茏诱f,且等三天吧。
三天后,仍不見大師的面。大師的真?zhèn)鞯茏诱f,只好挖墻啦。
挖開墻,大師果然在里面,人扁平如用紙板剪成的;鑲著大師的墻體部分尚留有熱氣,大師本人則已經(jīng)死了。
人們想不透怎么會成了這樣。大師的真?zhèn)鞯茏诱f,他追隨大師學(xué)藝,大師曾告誡過他,學(xué)藝時不能帶了邪念;大師當(dāng)年就因某個邪念被師爺窺破,人被鑲在墻壁里悔過三天才得出來——也許,大師這一次玩穿墻術(shù)時,曾在小時候產(chǎn)生過的那念頭又突地冒了出來,并且他不愿悔過了。
會不會真就是這樣呢?人們都說不準(zhǔn)。說不準(zhǔn)卻又不住地點頭。因為,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出別的更好的解釋了。
但在大師心里藏了數(shù)十年卻兩次出現(xiàn)的那個邪念,會是什么呢?卻連大師的真?zhèn)鞯茏右矝]法回答了。
腰 桿
K先生在窗下的寫字臺前讀書,一面用一把精致的折疊式張小泉剪刀剪下巴上的胡子。
臺燈壓得很低。妻在他身后的沙發(fā)上邊織毛活邊看電視。為了不影響丈夫,她幾乎只看畫面。電視的音量小得如蚊子叫。
K先生是骨科醫(yī)生,他正研讀某醫(yī)學(xué)專著的腰椎部分一章,翻開的第777頁上,是一幅省去了肋骨的脊柱圖形,包括頸椎7塊、胸椎12塊、腰椎5塊、骶椎5塊和尾椎4塊,33塊脊椎骨構(gòu)成一座直插云霄的寶塔。
手腦并用。小剪刀在K先生下巴上細碎地剪著。
突然飛來一只蛾子,對著臺燈飛撲一陣,便落在攤開在燈下他讀著的書上,喘息著,不動了。
是一只麻黑麻黑的蛾子,翅膀長而收束得很好,整只蛾子牙簽般粗細,一公分半長。
K先生手中的小剪刀準(zhǔn)確無誤地朝它剪去。
蛾子被剪成兩截,一截紋絲不動,另一截,卻不停地在書上書下彈跳,活潑而亢奮。
終于停住,且看清6只腳全在這一截上。
他一吹氣,原先不動的一截輕飄地飛到靠窗的桌沿,從縫隙處落下去了;另一截朝前跑了一段,卻因為身子被剪斷后,茬口上有豐富的腹腔黏液粘在了寫字臺上,身子直直地立著,如一件構(gòu)思奇特的柱形雕塑,腳蹬翅膀扇——當(dāng)然是半截翅膀——卻無法移動。
K先生只對它瞄了一眼,把小剪刀仍貼到下巴上去,目光也復(fù)回到書上,繼續(xù)他的手腦并用。
又一只蛾子飛來。不,是一只長腳蚊子,十分肥碩的那種,翅膀小而身子像根警棍。它在靠窗的桌沿處飛撲。
K先生伸過小剪刀去,連剪幾下。
先是那4扇小翅膀脫落,最后一下卸下了那根“警棍”。
又是一截在動一截不動——“警棍”僅僅有點彎曲,但有著腦袋和6只長腳的那一截,卻稍一猶豫就開始在桌面上大踏步地走動開了!
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
走得堅定不移,一往無前。
之后,它就對直朝那根“警棍”走去。走攏,好像不認識般對那根曲曲的、肯定還有著一絲兒熱氣的物件看了一會兒,然后決然地回過身子,大踏步直對著K先生走來。
走得一往無前,堅定不移。
他看著它。
走到書的前面。
書很厚,即使一分為二攤開在桌上,每一半差不多也還是有兩本臺歷厚。
它是翻不上這書的。K先生想。
堅定不移走來的半截蚊子受阻在書的后面,他看不見它。當(dāng)然,它也看不見他。
但是,它的一對大叉著的觸須,慢慢地,從書沿外升起來了!尖尖的,細細的,抖顫顫的,如一名背著報話機的特務(wù)正不顧一切地,打絕壁下翻上來。
他用剪刀去剪。冒出多長就剪去多長。
可老也在冒,老也剪不完。
怎么會這樣呢?他稍一遲疑,那半截蚊子,竟自翻上來了!
且大踏步對著他走來,走得堅定不移,氣概非凡。
走到“寶塔”腰部,他倏地一推藤椅站起身來且砰一聲合上書本,同時又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后跌坐回藤椅里去。
妻說:加件毛衣吧,中秋節(jié)一過,天就涼了。
K先生說:不,是腰桿閃了。
酒鬼和他的妻子
酒鬼抱一把錫壺,執(zhí)一只錫杯。壺里的酒總是欲滿不滿,欲干不干。
酒鬼整日里塌著身子,塌著雙肩,側(cè)歪著腦袋,把一個碩大的下巴遞得很遠,眼睛呢,則永遠地血紅著,欲閉不閉。
酒鬼的妻子對酒鬼既沒好氣,又無辦法。“一錐子扎不出一滴血來”,是她對他的全部評價。
便有人問:你扎過?扎過幾回?屁股上扎不出,莫非膀子上也扎不出嗎?一錐子扎不出,那么兩錐子呢?兩錐子扎不出,就不會換剪刀嗎?莫非你家里只有錐子才會咬人嗎?……
總之,問的人極是認真,句句設(shè)身處地,替她著想。
她便十分感動,并且因?qū)Ψ揭贿B串的問而感到慚愧、自卑,覺得自己真是世間最無用的人。但是,慚愧完了,自卑完了,也還是只有那句話:一錐子扎不出一滴血來。她覺得這是一句很管用的話,無論哪個時候,只要一說,心里就好過一點;甚至不說出來,只在心里默念一遍,也會感覺輕松了許多。她于是時不時地要說這句話,如同失眠癥患者依賴于安眠藥片一樣,她靠說這句話支撐著過日子。并且,如同失眠癥患者必須一天天加大服藥量以抵銷體內(nèi)所產(chǎn)生的抗藥性一樣,她必須一天天增加說這句話的頻率,才能保證自己不至于因為對酒鬼的與日俱增的憎惡所壓垮。
酒鬼對此則始終是裝聾作啞。
但是有一天,酒鬼的妻子剛說了一句“一錐子扎不出一滴血來”,酒鬼便極不服氣地問:
“你扎過?”
酒鬼的妻子精神上毫無準(zhǔn)備,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只看著酒鬼發(fā)怔。酒鬼于是又問:
“你扎過?”
酒鬼的妻子才期期艾艾地老實承認:
“沒扎過。”
“沒扎過你怎么知道扎不出血來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并且,似乎是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得需要認真面對并思考的一問題。
“說呀,你怎么知道扎不出血來?”酒鬼步步進逼,睥睨著妻子,并把那個偉大的下巴鏟子一般地朝她遞著。
酒鬼的妻子回答不出。回答不出這使她感到恐慌,覺得有可能失去說這句話的權(quán)利,并進而有可能失去一種生命的支撐,如嚴重的失眠癥患者將失去他的安眠藥一樣。
她兩眼發(fā)直,嘴唇開始顫抖,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
“你啊,”酒鬼說,將一把錐子朝她遞去,“你索性扎一下,不就有答案啦。”
酒鬼的妻子下意識地接過錐子來,朝酒鬼的大下巴上扎去。
下巴的肉皮很薄,肉皮下是堅硬的骨頭,她直覺得是扎在了墻壁上。
但血出來了,紅的。
她一下失去了支撐,直直地栽倒下去。
羊
早起,當(dāng)家人從圈里掖著褲子出來,就說,那母羊病了。
當(dāng)家人說這話時陰沉著臉。
沒有人接話。
全家人都習(xí)慣了聽當(dāng)家人一個人說話,無論老的小的。
當(dāng)家人的話其實也很少,很多時候,一整天里只說一句兩句。當(dāng)家人說完這一句話后,就提了刀子,去圈里連拖帶拉地弄出那只他說病了的母山羊來,并在巢門外將它殺了。
那是只體形很大的母山羊,被歲月舔蝕過的毛色已經(jīng)不是很黑了。從母山羊被割斷的脖頸處汩汩涌出的血,冒著騰騰熱氣,呈深紅色。這是它病了因而該殺的證據(jù)。
當(dāng)家人取騎馬蹲襠式剮那張已經(jīng)不是很黑的皮,手段嫻熟,如脫一件衣服,把它從那只很大的母山羊身上脫下來。
他正連剮帶扯脫著,小羊來了。
這是只很小的羊。它那樣小,身子還沒有長開,幾乎還是圓的,渾身毛黑如漆,且泛著緞子般的光亮。它一路小跑而來,且叫著絲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嗲聲。
跑來的小羊圍著那母羊和當(dāng)家人轉(zhuǎn),弄不懂這二者一大早在忙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也弄不懂這個蛋青色的早晨跟別的早晨有什么不同。
當(dāng)然,小羊的到來絲毫也沒有影響當(dāng)家人手上的活路,他干得利落而富于節(jié)奏。
偶有身影打巢門口進出,老的或者小的。他們是當(dāng)家人沉默的家人。當(dāng)然,他們也沒有影響當(dāng)家人手上的活路。
那衣服很快被剮下來了。當(dāng)家人找出一些銹跡斑斑的釘子,將它的邊邊角角扯伸了,毛面貼墻釘在土墻上。
它看上去如一張四川地圖。
事實上,打當(dāng)家人把這件衣服從老母羊身上脫下來并準(zhǔn)備拿開那一時刻起,小羊就沒了主張。有那么一小會兒,它停止了絲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咩叫。它顯然很犯難,它不認識被剮了衣服的白生生的母山羊,倒是那件被人生拉活扯脫下來后又拿走的、軟塌塌的衣服,是它所熟悉的。它于是一路小跑,一面絲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咩叫著跟了過去。
但當(dāng)那件衣服,被里子朝外地張掛在墻上后,它又不認識了。它對著墻上看一陣,又絲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一路咩叫著,回到了原處。
而這個時候,當(dāng)家人已經(jīng)將老母羊開膛剖肚,并按照他自己的路數(shù),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他自認為要做的事情了。小羊于是又絲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咩叫著,回到了那面墻壁前。
就這個時候,那帶著血跡的白亮亮的羊皮的某一個部位,有白色的液體滲出來了。
是那母羊的乳汁,從羊皮中部下方一塊泡松而滿布著白色顆粒的地方滲出來的。那位置是母羊的襠部,是它的乳房。由于有乳頭在下面頂著,那位置在整張羊皮上外凸成一個小丘。
那乳汁白里透紅,帶著血絲,慢慢滲出,愈聚愈多,并開始向下流淌。
終而至于滴落下來,就滴落在墻根腳前一個尖尖的巖石上。那巖石其實是山體的一部分,遙想當(dāng)年的造房者,房造好時,想必已將全身的體力消耗殆盡,再沒有力氣將它削平了。
小羊?qū)χ鴫ι系难蚱そz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咩叫著。叫一陣,就站到那石頭上去。小羊就有這樣的本事,它能將四蹄幾乎撮攏一處地站到那個尖尖的石頭上去。
它去夠那件衣服。
它夠不著,從那尖石頭上下來又上去,上去又下來,并且絲綢般顫顫的、尖尖的、細細的咩叫著。它蹄下的乳汁被蹭得骯臟了,而它的頭上,那乳汁,還在緩慢而艱難地滲出,聚集,并且滴落。
那其實已經(jīng)是最后的一滴了。
稍遠處的巢門口,當(dāng)家人在按照他自己的路數(shù),有條不紊地進行他自認為要做的事情。而當(dāng)家人沉默的家人,仍影子般偶而在那門洞里進出。
一周遭,是老箐溝早晨萬古不變的蛋青顏色。
老王和他的愛人
老王的愛人有個特點:喜歡自言自語。自言自語,也就是自己跟自己說話。由于她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別人便都很少跟她說話;又由于別人少跟她說話,她也就更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
這天下午,她下班回來。
“幾點了呢?”一進門,她隨口問了一句。
丈夫歪在床上看報,沒吱聲。
她抬腕看看表:“哦,四點二十。再過一會兒又該弄飯吃了。”她說,開始倒水洗臉、梳頭,換衣服鞋襪。
“仔細想來,人活一輩子也真沒意思。”她一面盡心盡意地做著這些,一面開始了跟自己說話。“人一天到晚就是,做了又吃,吃了又做。做呢,真正做著,又嫌累得慌;真正不做,又嫌悶得慌。做多了,覺得不劃算;做少了,又覺得不過意。吃呢,不吃,過不得;吃多了,又受不得。吃著孬的,想吃好的;吃著好的,又想吃更好的。反正,一天到晚,除了愁吃,就是愁做;除了忙做,就是忙吃。要是一個人活在世上,只知道吃,不知道做,或者只知道做,不知道吃,多好。可,不做,又哪得吃呢?光做不吃,又做它作啥呢?唉,做些累些,吃些活些。說來說去,人活一輩子,也就是全為了這張嘴!……”
“你還有完沒有?”
她丈夫老王實在聽不下去了,從報紙上抬起頭來斥道。“我看,別人倒不全是為了這張嘴,只有你一個人,才全是為了這張嘴——就為了你這張嘴,都沒人愿跟你說話了。”
“怎么沒人愿跟我說話?”他愛人反駁道。“你不就是為了我這張嘴,在跟我說話么?”
老王一個愣怔,想了想,便無話可說了。
他重新把頭埋進了報紙里。
“一個人的嘴也真是怪——”于是,他愛人就又開始說道,“除了會吃,除了會喝,還會說話。好話,會說;壞話,會說;淡白話,也會說。有人聽,要說;沒人聽,也要說;挨了罵,還要說……”
黎巴嫩作家紀伯倫說:“當(dāng)兩個女人交談的時候,她們什么話也沒有說。當(dāng)一個女人自語的時候,她揭示了生命的一切。”
是不是這樣呢?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