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冬,老兵退伍后,我被確定為接兵干部,和一個領隊的股長朝著貴州出發了,風聞此股長也在當年要轉業之列。軍醫先行一步,已經到了那邊等著我們,他可是公差老手了。
在列車軟臥車廂,我趴在鋪上。云在窗外看我,我看著鐵路邊的房舍,這些房舍有兩個特點。一種是木結構,連馬槽也是拿整根原木摳的;一種是石結構,貧困質樸的人們把山上的白色巖石敲成片塊,一層層壘起來。在貴州山區里,山多坑多溶洞也多,沿路都隨處可見。白色的山巖仿佛星星一樣布滿了山間。只有在沒露出石頭的土地里,才能種上一點農作物。我不禁遐想:在上古時代,這片被稱為九黎三苗的天空上,一定漂浮著條條白色巨龍,它們死去后就像風箏一樣隕落下來,化成了濕白的露巖和坑洞。
六盤水分為六枝、盤縣和水城,水城號稱“天下涼都”,我們就在這里和軍醫會合,住了下來。
當地有不少少數民族,外形都比較矮黑,加上水質缺氟的緣故,四環素牙比較多。幾天下來漸漸熟悉了,知道凡膚色較好者,那多半是四川、湖南來的外地人。雖然身在山區,接觸到的人們不斷向我炫耀何潔,如同武漢公交車上一個勁兒的宣傳劉亦菲一樣。旅舍的老板極好客,也許是因為我們穿著武警警官制服的緣故,但他畢竟讓我們感到了貴州人很善良很淳樸的性格。一個個人,從陌生到熟悉,到了解他們的故事,在我們住宿的一個多月里,整幢兩層的小屋子充滿了融洽的歡笑和濃濃的人情味。
山區太冷了,聽說即便是夏天,到了晚上也是要蓋床被子的,更何況正值嚴冬。老板在底樓裝置了火塘,火塘這東西是馬上就讓人親近的,可以安慰你凍得生疼的耳朵和鼻子。這個火塘好似個公園里的石桌模樣,整體生鐵做成,桌下其實就是個燃炭的火爐,桌側連著粗大的鐵管通氣,桌面中心開了個圓口,我們常用鐵釬放土豆、紅薯進去烤。因為冷,我覺得大腦都凝固了,什么也記不起來了,什么也不愿去想,甚至身體的觸覺亦很遲鈍。
只有挨近火塘的時刻,才又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軍醫在我們來之前已經把表面上報名體檢的活兒干完了,余下段很長的時間,人武部要研究它的關系戶,同時研究如何把這些關系戶塞給我們或者是其他的部隊,當然也要研究我們各部隊點名要的關系戶怎樣經由他們的手送達其麾下。總之一句話,其實就是關系與關系順利的交換,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即好。反正我們現在閑住著便是,待數星期后走訪家庭時才張羅工作。
這時偶爾也有個把識道兒的家長跑來請吃請玩,除此外一般我們是白天烤火吃飯,晚上去網吧消遣。我覺得沒勁,把老板唯一的影碟機抱進了房間,租來碟子看。后來也膩了,又想去戶外登山,可惜沒人有此興趣一起去。我一個人出了門,這里大街邊上就是又高又荒的山,股長出于安全考慮把我給攔下來了。在街上走了走,終究想起還可以讀讀書,于是我去了趟新華書店,拿回本新上架的《狼圖騰》,天天趴在床上看。
我正看得起勁,突然股長敲開了房門,說晚上有飯局。接下來幾天,全是一個區長拉著我們到處海吃海喝,抽的最次是“遵義”、“黃果樹”,好點的有“貴煙”、“中華”、“大熊貓”,還是中等的抽得多,如“軟玉”、“軟云”。以前我連四元錢的“哈德門”都還得省著抽,這回真是瀟灑了,喝的更甭提了,天天茅臺,嘴都沖起泡來,完了再去浴城泡澡。那個區長倒真真直爽可愛,喝了點馬尿便把年輕時沖冠一怒為紅顏,扛起火藥槍和別人干群架的典故也抖了出來。
區長確實挺牛的,他們一家五個弟兄都在這十里八鄉的當鎮長、鄉長什么的,我們要去走訪的家庭中有好多都是區長的這些親友團。
我覺得這幾天過得真是快,一天股長和家長們打了一整天的麻將,我不會,也不感興趣,所以在一旁看都看不懂,覺得無聊死了。晚上回來后,股長笑著對我說:“一定要學會打牌哦,瞧!今天我把冬衣錢賺夠了。”
我想想也是,誰叫我笨呢。
接下來的幾日里,我們又基本上閑下來了,股長是頭兒,忙著接聽關系戶的電話,偶爾跑跑武裝部,當然還去搜羅各種土特產,醫生成天守著花名冊來回研究,還準備把他老婆接過來陪著。
這天晚上,我們在火塘邊披著大衣開了個臨時黨支部會,人手一個烤土豆,我還叫老板弄了個水煙筒來抽,整個兒一群解放前的土八路。接兵領導小組命令——展開走訪了!于是,幾個鄉鎮,一陣劃分,聯系關系戶派小車,我和醫生一組,股長單人一組,兵分兩路,明兒天亮動身。
我激動得一宿沒睡好,頭一回干這勾當嘛,我又天生喜歡坐汽車游山玩水。
次日,把洗漱用具帶了,鉆進一輛別克出發。別看這地方不咋的,城里和鄉下一樣臟亂,全都因挖煤而有些家產的,買車在外地置房產的不在少數。但哪怕是別克車,兩個小時后我的骨頭都快簸散架了,早上車還洗得賊亮,現在玻璃一半全是大泥畫。
一下車,進了鄉政府大門,旁邊還有座大祠堂,看上去很不協調。人還沒有緩過氣來,煙酒就像飛鏢飛碟般竄到眼前。
醫生急忙放出話來:“我們不喝酒,吃了飯就看人,人都集中了嗎?”
眾人答應著,醫生對我耳語:“今天我們要走三個地方,打死別多喝,照我昨天教你的程序負責看人。”
我應了。好家伙,一頓野味,就差沒上鹿鞭了。飯后鄉干部帶我們來到一個計劃生育的會議室,把門外的小子們挨個叫進來查看。
天下的客,凡進得一個門來,有的是劫數,有的是吉數。生門、活門、傷門、死門……就看你怎么走了……
我首先對他們目測一下,至少五官要齊全啊。接下來講政策,把我們支隊如何如何美好胡吹海侃一通,起碼每餐三葷兩素一湯,還能提干學技術,只說一樣,大城市不比在這窮鄉僻壤強啊?
再詢問家庭情況,當然要查問是否有親友練“法輪功”,接著了解他們的入伍動機,入伍前情況,最后提醒他們要注意安全。
嘴皮子賣完,走人。
醫生點點頭:“不愧是文科生,牛!”
還想去祠堂參觀一下,不過沒時間了,下午三點我們趕到另一個鄉政府,這趟我放聰明了,叫他們全進來,說一遍就成。還特別考了一下他們的常識,以確定他們不至于連小學都沒念完。這一考就麻煩了,有的不知道清朝以后是民國,有的不知道我國是社會主義性質的國家。最后我們奔赴第三個鄉鎮,一路下來只要停下,就會招來很多人注視,一是沖這身軍裝,二是我太高了很扎眼。
到第三個鄉鎮已經晚上八點了,只好明天辦事,自然又是一頓海吃,白的啤的全來。我怕醫生撐不住了,趕快支了一招,讓大家把啤酒倒在壺里加冰糖、枸杞、醪糟,煮沸了再喝,這樣一來,多少也好入口一些。
當地人都沒這樣吃過,于是一邊煮酒論英雄一邊贊不絕口。
醫生一高興,對眾人說道:“我們排長那可是威武英俊,他還有件本事,你們大家不知道呢。”
結果他把我給賣了,說我是詩人,我心想這年頭這地界說這個干嘛,整個兒一傻帽兒的代名詞啊,再說就這深山老林,誰還會懂什么詩啊詩人的。
酒席吃完后,東道主帶我們洗腳按摩唱歌,這么小的集鎮居然有一家不小的娛樂城。這樣一來,第二天很晚才起來,只能吃了午飯再看人,午飯飯局設在政府招待所,一美女秘書主持。桌上是些野雞、野兔、野鴨還有臘肉,服務員又端上一大盆湯來。美女說這是本地自釀的土酒,叫“水斑鳩”。我嘗了一點,味道如香檳,比醪糟的酒味還淡,估計古人喝的黃酒就這感覺差不多。
美女太能侃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能圍繞話題跟你扯上關系,而且酒量不賴,我只好也仗義一回,換成大碗倒酒,一口干,一通下來,連上廁所也是暈的,醫生只好自己先去把人審了。回來后說出發走了,我不知怎么上的車,等我醒過來,已經到水城了,軍醫一邊遞過來一支葡萄糖口服液,一邊訕笑著:
“你也太耿直了,用杯子還嫌不夠非得換成大碗,勸都勸不住,現在知道土酒的后勁了吧。山上整整四個小時,你都昏迷著,倒是把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仰頭喝著葡萄糖笑道:“沒事了,現在沒事了。”
醫生瞪大倆眼:“你說沒事就沒事了?股長來電話了,晚上還有一局,你要雄起哈。”
我無言,恨不得再度昏迷過去。
原來是武裝部的唐干事,硬要把我們往一個農貿市場里拽,這家人是他親戚,小孩在體檢時因為太胖被刷了下來。到了一看,原來是家殺豬匠,難怪,他們一家人都挺胖,連看門的一條狼狗都肥溜溜的,沖我們叫個沒完。
這個情況顯然我們沒有料到,問題還在于主人也沒料到我們會突然上的來。上了二樓,就在他們的床邊坐下,發現人家什么都沒準備,等了半天,那小子在屋里架起鍋,現殺兩只大公雞紅燒,當場給我們表演廚藝。
我們嗅著油煙味兒閑言碎語應付了半天,終于把雞給端了上來,那小子的爸給我們倒上的居然是治風濕的藥酒,加上雞肉里全是辣椒,吃得每個人的舌頭都跟香腸一樣了。我們該走了,小子他爸硬是把我們送出農貿市場,還在街邊上買了煙,五元的“黃果樹”,一人一包,硬塞給我們。股長堅決不收,那人喝多了,借著酒勁硬纏著要給個準話,意思讓兒子去部隊當個廚子。在大街上推搡的時候,查點沒給汽車掛上。
一陣掙扎,我們的小車總算撇掉他開走了,仿佛擺脫鬼纏似的,我回頭一看,股長正抹著鼻血。而那個唐干事卻看不來臉色,還在一旁試探著說,給他個面子把親戚的事情定下來。
結果當然是只換來股長把他熊了一頓。雖然這些人都讓人不快,我并不愿去深究他們的動機。眼見著他們熱切的希望只能破滅,我倒挺不是滋味。
來貴州近兩個月,招兵買馬也差不多了。正閑著,兄弟單位來了個參謀長又耗上我們了,大家客氣的稱呼他為“參座”。原來他們單位先在別處倒騰,指標沒完成,不知怎的突然殺到貴州,人生地不熟,想從我們這里挖點人過去。也是個順水人情,反正武裝部硬塞給我們的關系兵也不少,其中有些不夠格的,便摻上幾個合格的送給他們。也能賺賺回扣。只是如此一來,覺得自己整個兒一個人販子。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