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鴿子，別墅和女人

一

杜二爺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眼前那一堆昨天才翻出來的泥土，和那一個深深的坑。十只鴿子，有的在泥土上，有的在坑里，尋找吃的東西。泥土黑黑的，還有些潮潤，它們有十年沒見天日了。杜二爺微閉雙眼，目光迷離，是想起了往事。這里昨天前還是一座墳，墳里埋著十年前病死的自己的女人。從那以后，他每天都要來這里坐坐，上午，下午，或傍晚，一坐就是老半天。他感到自己的女人去了，什么也沒有了，連眼前都是空空蕩蕩的。有時他竟打起盹來，就看見自己的女人從墳里站起，朝著自己那座小瓦房走，他就大喊，英，我在這里呀!于是他就醒了，眼前什么也沒有了，只有那座高高隆起的墳。那一次，是一個雨天，他戴著斗笠，朝著墳?zāi)棺呷ィ瑒傋叩剑涂匆妷烆^上站著兩只鴿子，灰灰的，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呢?站在墳頭上呢?他愣神了好久，冥冥中，是自己女人的托付，讓它們來陪伴自己?或者就是女人自己的化身?他就走過去，走到跟前了，它們竟一點也不懼怕，更沒有逃走的意思，眼睛亮亮的，和英的一樣。他捧起它們，抱在懷中，就感到暖暖的。他朝著自己的小瓦房走去，這時雨停了，有陽光照下來，灑在他和鴿子們的身上，就金燦燦的。這以后，他就養(yǎng)起了鴿子，在屋檐下掛起一排竹籠子。一年兩年，六只八只，到十只上，他夢見自己的女人，她對他說，就十只了吧，讓它們下蛋給你吃，十個鴿蛋半只雞，可營養(yǎng)了。女人就喜歡十，那時她養(yǎng)雞就十只，養(yǎng)鴨也十只……于是他每天就有鴿蛋吃了。鴿蛋透明細膩，比雞蛋好吃得多!有時他煮了十個八個、端到墳前，坐在那里，對著墳塋說，英，你也吃吧，那時你一個雞蛋也舍不得吃。雞下的蛋，她從沒拿去賣過，都煮給了他，說，你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身子骨不能垮。后來，倒是她的身子骨垮了，是累的，躺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

兩只灰鴿飛起來，站到他的肩上，左邊一只，右邊一只，就是當(dāng)年從墳頭上抱回去的那兩個。它們朝他飛來的時候，就有一陣撞人的風(fēng)襲來，還呼呼作響。這是這兩只灰灰的鴿扇起來的。它們的翅膀是那樣的強勁有力，就和自己的女人邁開兩腿走路一樣。杜二爺知道，當(dāng)兩只灰鴿飛上他的肩頭上的時候，就是天快黑下來，該回家了。杜二爺轉(zhuǎn)過頭，從眼前望過去，迷茫的田野泛出一片黃色，這是深秋了，野草黃了，樹葉兒快落了，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黑夜就漫了過來。杜二爺站起身，但是，當(dāng)他剛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望著那個深坑，其實，那坑里什么也沒有了。昨天，兒子杜剛?cè)∽吡怂锏纳碜庸牵麤]有去看，兒子不讓他去看。聽說裝進了一個金燦燦的盒子里，送進了城里去。杜剛說，他對不住娘，娘沒過上好日子，今天，我要讓娘和城里人一樣。其實，就是在那座城市旁邊的公墓里買了一座小洋樓式的公墓，聽說花了四五萬，他想，也許那里也是自己長睡的地方。這里和那座小瓦房，怕是不再來了。兒子說過好幾回，爹，這鄉(xiāng)下還有啥舍不得的，快去城里別墅住吧。每一次，他都悶著頭，不回答兒子。兒子就漲

紅了臉，急得團團轉(zhuǎn)，也不再說什么話，一轉(zhuǎn)身走了，是坐著自己的小汽車走的，那是一輛雪白的車，眼饞死了鄉(xiāng)下人。昨天兒子臨走時，又說，爹，娘都走了，這里還有啥念想的。這一回，他不得不發(fā)話了。那一群鴿子，特別是那兩只灰灰，是他的伴，是他的命根!那一次，他病倒在床上，兩只灰灰走進屋，站在他床前，他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它們也一樣，從沒離開過，其余那幾只，也站在屋門口，楚楚地望著他，一動不動地。杜二爺看見這一切，眼圈紅了。不能再躺著，虧了灰灰它們。他強撐著站了起來，一把捧起灰灰，老淚掉下來，落在灰灰身上，濕了好大一片。但杜二爺只說了一句，我要帶上它們。兒子懂得，它們，指的是那群鴿子。別墅里養(yǎng)上鴿子，還不到處都是鴿屎。兒子愣了半天

不說話，杜二爺本來是站著的，一下子蹲了下去，那意思是說，你不答應(yīng)，我哪也不去了!兒子知道爹的脾氣，這一蹲，是十條牛也拉不動的。他想，城里人不也養(yǎng)貓養(yǎng)狗嗎?可那是人家高貴富有的象征!吃牛奶、面包……養(yǎng)鴿子算個啥?谷子、包米，窮相，窮相丟不掉!可是不答應(yīng)行嗎?他只得不情愿地說，帶就帶吧，養(yǎng)在房頂上。

杜二爺回到小瓦屋的時候，天全黑下來了，鴿子們飛進它們的窩里，咕喔咕喔地叫，讓這孤獨的小瓦房才有了生氣。杜二爺推開門，拉亮了電燈，昏昏糊糊的，什么都不甚清楚，這有什么要緊呢?幾十年了，什么東西都清清楚楚在自己心里。他在鍋里熱了一碗稀飯，夾了幾片咸菜，就站在灶臺邊，還來不及挪動步子，那一碗稀飯就下肚了。他躺在床上，看著黑漆漆的屋頂。屋頂?shù)桶葑佑知M小，夏天悶熱難當(dāng)，他常常光著身子，什么也沒穿，反正這屋里沒別的人。他曾對兒子說，也修座樓房吧。兒子劈頭一句，修什么修，那些也叫樓房?我要在城里修別墅!什么別墅，杜二爺從沒聽說過。兒子說，爹，你應(yīng)該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了。別墅，就是獨門獨戶的小洋樓!人家外國就是，沒錢人住高樓，有錢人住別墅!兒子有錢了，如此的財大氣粗!但倒底兒子有多少錢，杜二爺一點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不就是十萬八萬，能有鄉(xiāng)長鎮(zhèn)長多?

杜二爺迷迷糊糊地睡了，他夢見那群鴿子，馱著小瓦屋在天空飛。

二

沒隔兩天的早晨，杜二爺忽然聽見了那熟悉的汽車喇叭聲，他心里不禁一怔，是要走了，是兒子回來接他了!再不走，還有啥理呢?村里人都說，二爺，你傻呀!城里什么不比鄉(xiāng)下強?就說那些女人的腿吧，嘖嘖，那個白!這時候，兒子的車就到了，停在屋前的公路邊。鴿子們像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就飛起來，飛得那么高，燕子般大。杜二爺一直抬頭望著，眼花了，脖子酸了，它們還不下來。是舍不得走吧?這里有你們什么舍不得的?不是說城里一切都好嗎?大伯，你好!身邊忽然響起說話聲，是女的。那聲音撲進耳里，就像一塊冰糖含在嘴中。杜二爺?shù)拖骂^一看，大吃一驚，眼前一個多奇的女子!雪白的臉，鮮紅的嘴，頭發(fā)的顏色像山上的棕片，那腿兒……她是做啥的?是兒子的……兒子四十多了，這女子不過二十來歲。爹，愣啥呀?她叫吳曉曉，是我的，不，是我們公司的秘書。大伯，我是來接你進城去的。秘書?說是公司的，公司還不是兒子的，秘書也不就是兒子的。杜二爺只知道，鄉(xiāng)長鎮(zhèn)長有秘書，兒子也有，兒子也是官，兒子的官有多大?比得上鄉(xiāng)長鎮(zhèn)長?這時，鴿子們才落下來了，它們不是停在小瓦房上，而是站在屋側(cè)邊的那棵大黃桷樹上。這就怪了，只有夏天它們才躲到樹上去乘涼。今天是怎么啦?兒子顯得不耐煩，在壩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回頭給爹一句，爹，還磨蹭啥?把它們招呼下來，走吧!工地上多忙呀!壩子里早圍了一圈人，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望著二爺，更多的人是望著那女子，又不好久看，看一眼忙別開，忍不住又回過頭。這一陣看，夠念想好多天了。兒子從車后廂里拿來一個籠子，遞給他爹，說，裝上吧，定做的，花了好幾百元，不銹鋼。杜二爺一看，一根根柱兒亮光閃閃，提起來，又很輕。

杜二爺走進屋，從米罐里抓起一把米，跨出門，望著那棵樹喚道，咕喔，咕喔，快下來吧!好半天，沒有一個響應(yīng)的，就連最聽話的灰灰也沒動；往日里，哪怕它們在天上飛，只要二爺望著它們一呼喚，它們就會一頭栽下來，落在他肩上，手上。可是今天?是不是兒子、女人和鄉(xiāng)親們礙著了?二爺說，都躲躲吧，躲躲吧。二爺?shù)哪抗饩拖蛑鴥鹤雍湍桥耍桥拥臅r候，只是一瞬，感到心就跳了幾下。兒子和那女人跨進車里去了。真怪，進屋只是幾步路功夫，但兒子和那女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兒子沒進那屋，有十多年了，每次回來，只在壩子里站一站。但是，兒子，你是在這屋子里出生的啊!你娘在那床上痛得死去活來!鄉(xiāng)親們都避到竹林子里，二爺再一呼喚，真的，那一群鴿子都撲下來了，爭吃二爺手里的米，二爺趁機將它們一只只捉進籠子中。兒子走過來，提起那只鴿籠，鴿子們在籠子里掙扎開來，想要跑出去，可是已經(jīng)晚了!兒子提著鴿籠朝著汽車走去，二爺卻朝著小屋走去，兒子回頭一看，說，爹，又咋啦?進屋拿幾件衣服。城里啥沒有?還要那些又破又臟的!你就是光著身子進城去也行。二爺站在門檻前呆了。只見那女子笑著走來，拉起二爺?shù)氖郑蟛甙伞Ｅ拥哪抗猓糯诺卣衷诙斈樕希透械接行┳茻幔泵e開，手也從那滑滑的手中抽出來，卻不自主的隨那女子走去，一股香味在前頭領(lǐng)路。

三

往日里進城，二爺覺得好遠好遠，可這一回坐在兒子的小車里，才覺得是一會兒的功夫，兒子就回過頭說，爹，到了，那不是。二爺往前一看，在陽光下，就見一座金光閃閃的三層高的樓房!樓房外面有一道圍墻圍著，也是金光閃閃的。就在這時，那女子卻下了車，兒子對她說，你先打車回工地去吧。那女子送給兒子一個笑，是那種黏黏糊糊的笑，二爺心里就一格登。當(dāng)小車走到圍墻的大門口時，一個穿制服的男人，站得直直的，朝兒子敬了一個舉手禮，兒子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小車在大院壩里停了，兒子走過來，說，爹，下來吧，這就是我們的家。爹，你看咋樣?要不是當(dāng)年我跑出去，還偷了你的兩百元錢，能有今天嗎?這就是我連本帶息還給你的。你看能值多少錢?兒子一臉的笑!杜二爺呆了，他哪猜得出，他衣袋里最多就有一回揣了一千元錢，還是他六十歲生日，兒子給的，讓他幾夜睡不著。兒子就說，爹，這座樓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花了這么多。兒子伸出一個手指頭。杜二爺說，十萬吧!這都是大著膽兒說的。兒子說，十萬!十個十萬。杜二爺想象不出十個十萬是多少，那一定是好大一堆!

杜二爺就在這座叫做別墅的樓房里住下來了。他那間屋子，地上也是木地板，墻上貼著絲綢一樣的東西，到處都亮堂堂的，吃穿用啥都有，吃飯還是一個被叫做王媽的保姆送上來。平時這樓房里十分熱鬧，是一些被叫做老板娘的女人來和兒媳婦打麻將，白天黑夜，麻將聲不斷。杜二爺不懂那些，也不便摻和到娘兒

們堆里去。他就呆在三樓上，一、二樓都沒下去過，也沒什么人來他屋里坐坐。大孫女蕾蕾，二孫女萬露，三孫兒萬霸，聽說他們都在省城的一所叫做貴族學(xué)校的學(xué)校上學(xué)。聽兒子說過，“萬露”“萬霸”是咋叫上的，因為超生，被罰了一萬六、一萬八，讓他們記住，來到這世界多不容易，本沒他們的位置，是花錢買來的!杜二爺還沒見過他們，似乎見過一次蕾蕾，是和她爸爸一起回來，在小瓦房的壩子里站了站；她爸爸讓她叫一聲爺爺，但蕾蕾終沒有叫，倒是叫爸爸快些走!二爺沒別的去處，就只有到樓頂上。

杜二爺站在樓頂上，心里才有些活氣，他可以看遠處近處的東西。遠處，其實不遠，就在旁邊，是那座城市。二爺漸漸懂了，啥叫城市，就是房子多，房子高，人多，多得起串串。但緊挨著別墅的，是一排舊房，多是平房，一座二樓高的房子獨獨地立著，那窗子開著，看得清里面的東西，但二爺從沒看見過里面有什么人。二爺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鴿子了。一站就是大半天，甚至腳也沒挪動一下。有什么好看的?這么些年了，二爺也說不清楚，但就這么日日地看著。樓頂上有一座亭子，上面蓋著金黃色的長瓦片，兒子說，那叫琉璃瓦。亭子旁邊就是鴿房了。兒子說，建這鴿房，他花了五千元，里里外外，全是不銹鋼的，屋頂上蓋的也是琉璃瓦。亮閃閃的啊，鴿子們也享福了!可是不知為什么，開頭它們拚命地撞啊，鉆啊，想要跑出去，現(xiàn)在都呆頭縮腦的，沒一點幸福的感覺。

四

這日子真難熬!大概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天，太陽很好，天空朗朗一片。二爺抬頭望，就看見這里一群那里一群鴿子在高高飛翔。鴿子就是要在天上飛呀，不飛的鴿子還叫鴿子嗎?二爺再低頭看看自己的鴿子，一個個傻了一般，眼睛失去了光亮，羽毛臟兮兮的。它們被關(guān)閉已有兩個月了。你們記得這個新家了吧?該出來看看，上天去飛飛，你們也是城里的鴿子了，而且是住在別墅里的鴿子了。有多少鴿子有別墅住呢?杜二爺打開鴿屋的門，那是鴿們進出的地方。自由從這里開始，展翅從這里起步。可是好半天，鴿們?nèi)陨荡舸舻模€沒意識到什么。杜二爺只得跨進鴿屋，一只只捉起，放它們在鴿門上。也許陽光有些耀眼，它們都眨巴著眼睛；也許眼前忽然開闊，還有些無所適從。但是它們漸漸地醒了，終于仰起頭，看著藍藍的天空，特別是灰灰，它倆站到了最前邊，左看，右看，發(fā)覺這是個陌生的地方!那座小瓦屋呢?那棵大黃桷樹呢?于是它倆伸了伸翅膀，又扇了扇，其余的也扇起了翅膀，就有風(fēng)襲來。它們終于飛起來了，是灰灰?guī)ь^飛起來的。先是繞著這別墅低低地盤旋，慢慢地就向著高處飛去。天上有那么多鴿子，杜二爺擔(dān)心，它們會不會被卷走呢?但是杜二爺看見，它們始終緊緊地圍繞在一起。看著看著，它們飛得更高了，二爺?shù)难矍缁耍弊铀嵬戳耍拖骂^，歇一會兒。二爺揉揉眼，又仰起頭，可是不見了那十只鴿子，其余的都不是十只，它們飛到哪里去了?這城里到處都是高樓，是不是迷了路，找不著家了?不會吧，二爺相信它們的眼力，樓房再多，可是別墅有多少呢?過去，二爺曾托人帶出去放飛過，一百里兩百里，不多久就飛回來了。這座城市很大，鴿子們從沒來過，好好地看一遍，就要好久好久的時間。它們遲早都會回來的。二爺覺著腿腳都站得麻木了，回屋去歇一會兒吧，再上來的時候，說不定它們就飛回來了。

二爺坐在床邊上，旁邊就是軟軟的沙發(fā)，可他就喜歡這么坐著。正對著的就是窗子，長長的窗簾布遮擋著，外面的什么也看不見。二爺站起身，走到窗前，輕輕地拉動窗簾，但只是拉開了一道縫，不知為什么，手就放下來了。透過這道縫，就看清了對面那座獨獨的二樓房那間小屋里的一切，也許對面的人卻看不清二爺這里。但此刻，那小屋里什么動靜都沒有。二爺又回到床前，坐在床邊上，慢慢地，就打起盹來。二爺一坐在床邊上，就愛打盹，睡下去，卻常常醒著。

不知過了多久，二爺忽然睜開眼，發(fā)現(xiàn)屋里好暗，透過那道縫，外面也是黑麻麻的。天黑下來了，我那些鴿子呢?一定是早回來了!二爺急忙走出屋，上到樓頂上。樓頂早被黑夜淹沒，而且靜悄悄的。拉開燈，就看見了鴿屋，好像什么也沒有，再仔細一看，只有鴿毛和鴿屎。我的鴿子呢?我的鴿子呢?二爺往下一蹲，雙手捧住了臉。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但終沒掉下來，因為心里一亮，明天，明天就會飛回來的。

這一晚，二爺眼睜睜地睡不著，眼前盡是鴿子、小瓦房和那棵樹。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快天亮了吧?沒有公雞叫，有口鐘掛在底樓的大廳里，不便去那兒看，麻將聲又不能告訴什么；透過窗簾縫看出去，不遠處的城里，到處燈光明亮，汽車聲聲，不知是上夜下夜還是天明。二爺爬起來，坐在床邊上，才慢慢打起盹來。迷糊中，看見灰灰站在他的肩膀上。

二爺，二爺，用早餐了。保姆王媽端著早餐上來，看見二爺歪躺在床上。早餐是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塊面包。王媽五十來歲，身材矮小，但干干凈凈，精精神神。王媽放下早餐，呆立一旁，二爺會不會是病了，要不要推醒他呢?她想挪動步子靠上去，但終沒動，只得大聲地叫，二爺，二爺!后一聲，要比前一聲高了許多，這后一聲一落，二爺就醒了，王媽忙說，二爺，我給你送早餐來了，說完，忙退了出去。王媽轉(zhuǎn)身很快，二爺只看見一個匆匆的背影。二爺想著那十只鴿子，三兩口就把早餐解決了。本來小桌上放著紙巾，但二爺就習(xí)慣了用手背擦擦嘴，然后跨出門，急急地朝樓頂走去，人沒到，目光早到了，亭子上，鴿屋頂上，鴿屋里，哪里有鴿子的蹤影?我的鴿子呀!我的鴿子呀!淚水涌了出來，但二爺仰著頭望著天上，那淚水只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二爺就這么望著望著。太陽從那邊升起來，又從頭頂滑過去，仍不見一只鴿子飛來。二爺忽然明白了，我真傻，它們是早回那小瓦房去了，已經(jīng)在那里過了一夜，我還呆在這里干啥?杜二爺決定立即回那小瓦房去。

五

一輛雪白的小車開到別墅前，是兒子杜剛回來了。他在三十公里外的一座新縣城有一個建設(shè)項目，修建

十多幢樓房。本來不遠，不就是二三十分鐘時間，可他只是十天半月回來一次，總說，我忙呀，忙呀!今天還是進城辦事，順道回來看看的。他一下車，徑直往他爹的三樓走去，路過大廳時，他瞥見了自己的胖女人正和幾個女子搓麻將，一個女人看見了，忙朝背著他的她努努嘴，小聲說，喂，你那位難得回來的他回來了，還不快

去陪陪，然后是一臉的賊笑。她頭也沒回，眼也沒離開牌塊，說，他呀，不缺那個，快，出牌!

杜剛看見爹的屋里沒爹，他想，是在樓頂上。來到樓頂上，卻也不見爹。爹上哪去了?鴿子呢?他走到鴿屋一看，什么也沒有，抬頭望望天空，此刻也是空空蕩蕩的。他忽然明白，他們都回那小瓦房去了。他心里罵了一句，該死的鴿子!

二爺正站在小瓦房的壩子里，兩只灰灰站在肩頭上，其余幾只站在院壩上，圍著他，癡癡地望著。二爺望著它們，笑笑著說，你們呀，就舍不得這小瓦房，那我們就不走了!二爺一輩子陪著你們。”笛笛笛”汽車喇叭叫，二爺一看，是那輛雪白的車，兒子回來了。兒子跨下車，還有那女子。鴿子們忙飛到房頂上。兒子說，快把它們召喚下來，送進城去，關(guān)它兩月三月，就習(xí)慣了。快些，我那工地正忙哩。二爺說，它們舍不得，不愿走。兒子說，這里有啥好?就是那鴿屋也比這小瓦房漂亮得多。它們舍不得，我看是你!二爺正要蹲下去，那女子忙走過來，一把拉住二爺?shù)氖帧６敚覀儊斫幽悖甙?還搖動著二爺?shù)氖帧６數(shù)男臅粫粨u動呢?二爺心想，還蹲個啥，又意識到什么，立即將自己粗粗的手從那細細的手中抽了出來，感覺到自己那手怎的就濕濕的呢?二爺說，你們躲躲吧。二爺進屋抓出一把米，幾聲呼喚，鴿子們就都撲下來了，一一地被關(guān)進了籠子中。兒子靠到那女子跟前，悄聲說了些什么，那女子轉(zhuǎn)過頭對二爺說，二爺，我們走吧，那白白的手又要伸過來，二爺忙朝那雪白的車走去。

一路無話。女子沒有回頭對二爺說點什么，二爺更不知道說點什么，只有那香氣不斷地從那女子身上襲來，讓二爺醉醺醺的，二爺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二爺，到了，下車吧。不知過了多久，那女子回過頭對二爺說，那臉上竟沒一點笑。二爺朝前一看，那別墅還在前面，有幾根田坎遠，往日里，兒子總是把車開進院子里的，這回是怎么了?二爺疑疑惑惑的。二爺，快下吧，我要趕回去接杜總啊。二爺被撂在大門外，那車一溜煙跑了，二爺呆呆地看著，只有鴿子們在籠子里拚命地掙扎。

六

二爺站在樓頂上，感到?jīng)鲲`颼的。在這城里過日子，不知春夏秋冬，但二爺感到，冬天是要來臨了。鴿子們又被關(guān)了多久?一月?兩月?它們一個個縮著頭，無精打采的樣子；二爺看著它們。它們卻半閉著眼睛，二爺想，是怨恨我了!出來吧，到天上去!二爺就打開了鴿屋的門。這一回，它們沒有半點猶豫，一展翅飛向了天空，低低地繞了兩圈，就朝著一個方向飛去，一會兒就不見了。哪是啥地方?二爺望了一陣，忽然明白了，它們又飛回了小瓦屋!它們都走了，我還留在這里做啥?

二爺從三樓上下來，走到大門口，那個穿著制服的做保安的漢子盯了他幾眼，問道，你是……二爺說，我叫杜大興。好像沒見過你?我就住在這里哩，已經(jīng)幾個月了!進出這別墅的人我們都認識，可你?保安就擋在二爺?shù)穆飞稀６斖乱欢祝南耄惆盐艺?這時，保姆王媽提著菜籃走了來，一見，心里就明白了，說，他是杜總的爹!保安立即扶起二爺，連聲說，老人家，對不起!對不起!他站得筆直，朝二爺敬了個禮，二爺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一路嘟噥道，這像我的家，這是我的家嗎?

二爺知道回家的路，上一次已經(jīng)回過一回了，也是三塊五毛錢的車票。二爺就上了車，那車要從家門口的馬路上過。二爺坐在車上，什么也不想看，微閉著眼睛，也不怕扒手光顧，有二十塊錢，別在褲腰袋上。慢慢地就打起盹來，眼前盡是鄉(xiāng)下那一切，那小瓦房，那棵大樹，那群鴿子……不知過了多久，二爺朝前一撲，就醒了。賣票的女人看著他，說，老大爺，下車了。二爺左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老大爺，賣票的女人忙說，看啥，就你，快下車，別誤了大家!二爺轉(zhuǎn)過頭，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黃桷樹。二爺下了車，看見那車氣努努地開走了。你算個啥?二爺我坐過小車哩，我兒子有小車!待那車走遠了，二爺才回過頭朝自己的小瓦屋走去。可是剛走幾步，二爺一驚，站定不動了!我走錯了嗎?我那小瓦屋呢?旁邊是那棵高大的黃桷樹，這是我的家!二爺走近一看，哪里還有小瓦屋，只有一堆灰燼。這是我的祖業(yè)啊!是爺爺留下來的。是讓大火給燒了。誰放的火?誰放的火?還我房子!二爺向著蒼天，發(fā)瘋般呼喊。我要去告發(fā)他!二爺就朝鄉(xiāng)政府走去。二爺匆匆地走，半道上就撞上了一個人。二爺，啥事呀?看你急的。二爺不用看，聽聲音，就知道是鄉(xiāng)親馬三爺。有人燒了我的房子，我要去告他!二爺，你消消氣，這人呀，不用告。是天王老子?馬三爺笑笑著說，不是天王，也不是老子……誰?還有誰，你兒子呀。你兒子說，留著它有啥用，城里的廁所都比這好得多!倒讓有些人天天想著它。二爺一聽，一下蔫了，跌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幾十年都活在那屋里，就像旁邊那棵大樹，一切都扎進泥土中，說了就了了嗎?二爺感到自己像一片落葉，在風(fēng)中飄了起來。馬三爺還沒離開，又說，二爺，聽說你那別墅不得了呀，花了一百萬!我要能住上幾天，死也閉眼了!二爺心想，有啥呢，還不是一樣地過日子。馬三爺看看天，對二爺說，二爺，回吧，天快黑了。二爺也看看天，那太陽離地只有一竹竿高。二爺站起身，左右看看，往哪走呢?還有車不?看著二爺要走了，馬三爺就轉(zhuǎn)身朝前邊走去。二爺邁開步子，也朝著前方，剛走出幾步，猛然站住了。我咋就走了呢?還有我的鴿子，我的鴿子在哪里?一定在那棵樹上!

二爺來到大樹下，一抬頭就看見了灰灰它們，一個個縮著頭，可憐兮兮的。你們沒有家了，這大樹就是你們的家嗎?二爺一直抬著頭望著它們，漸漸地模糊起來，揉揉眼，還是看不清，這是咋啦?二爺?shù)皖^往旁邊一看，是天黑了呀!天黑了，鴿子們歇在樹上，我呢?我呢?二爺忽然想起，樹旁邊不是有個草堆嗎?田里的

谷子收了，剩下的谷稈子，曬干了，堆放在一起，那就是草堆。二爺找到了草堆，白晃晃的一團。鉆進去，躺下來，就感到暖烘烘的，比得上城里那床。那時，這草堆下，是蛇們睡覺的地方，可時下，田里的泥鰍黃鱔，洞里的蛇，都讓一些人吃光了，往后該吃啥哩?想到吃，二爺是中午沒吃，晚飯也沒吃，鴿子們是一天也沒吃了，明天，該去弄點吃的。

第二天的早晨，公路上開來一輛雪白的小車，自然是兒子杜大興的。杜大興下了車，氣沖沖地走著，那女子緊緊地跟在后面。那破房子早沒了，爹會住在哪里呢?來到大樹下，看到草堆里伸出兩只腳，那不是爹嗎!爹就睡在這里!讓人知道了，我杜大老板的臉面往哪兒擱?好端端的別墅不住，偏來鉆草堆，都怪那群鴿子。這時，女子驚叫一聲，有蟲子掉在我身上，快看!杜大興看見了，那不是蟲子，是鴿屎!杜大興忙拿出紙巾，使勁地擦著。我的新衣服，昨天才買的新衣服!女子哭起來，跑向那輛車。杜大興氣急了，鴿子，鴿子，我早想收拾你們了!抬頭一看，就看見樹上的那些鴿子。下來吧，下來吧，你們早餓了，我給你們準(zhǔn)備了好吃的!杜大興從褲包里掏出一個小塑料袋，那里面是白生生的米呀!撒在地上，是那樣的誘人。杜大興學(xué)著爹樣，呼喚道，咕喔，咕喔。鴿子們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早餓了；它們一個個眼力都好著哩，早看見了地上那白生生的米，不管是不是二爺撒的，就一個個撲了下來，爭搶著吃，香噴噴的，比往日里的好吃多了!好東西是白吃的嗎?不一會兒，一個個肚子痛了，嘔吐了，眼花了，再也站不住，倒下了，二爺呀!二爺呀!快救救我們吧，有人下了毒!杜大興嘻笑著從樹背后走出來，心想快些個撿起那些死鴿子，扔到一邊，不讓爹看見，再叫醒他。可就在這時候，那草堆動了，二爺從里面爬出來了，揉揉眼，就看見了那攤死鴿子!咋啦?咋啦?走近一看，每只鴿子嘴邊都有著一些黏糊糊的米粒，只見二爺?shù)哪槤q成青紫色，眼睛也紅了，二爺怒吼道，你燒了房子，你毒死了鴿子，你把我也弄死吧!吼聲震得樹上的幾片殘葉都掉下來了，二爺氣得倒了下去，有兩片樹葉正落在他身上。杜大興抱起他爹，往小車跑去。

七

杜二爺本沒什么大病，只是因為氣的，在醫(yī)院里呆了十天，氣消了，病也好了。兒子來到病床前，恭恭敬敬的樣子，說，爹，城里的鴿子比鄉(xiāng)下的好多了，人家都飛過幾百里上千里，我給你買十只。二爺想，灰灰它們沒了，我不會再愛別的鴿子的，就說，不要，不要!爹不養(yǎng)鴿子了，這日子咋打發(fā)呀?得給爹找點事兒，兒子笑笑地說，爹，那你每天就到濱江路去走走，看看風(fēng)景，喝喝茶，打打牌，洗洗桑拿，按摩按摩……也過過城里人的日子。兒子說的這一攤子事，二爺在鄉(xiāng)下聽人說起過，馬三爺就說，二爺，哪天我們也進城去按摩按摩，聽說那滋味，嘖嘖!二爺沒回答，只是笑。這一刻，二爺卻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撇開兒子的話題，說，你娘在哪里，我要去看看。兒子一時悶了，遲遲不答話。咋啦?是不是扔了?不是說在啥公墓嗎?對對對，在公墓，該去看看；坐十八路公交車就到了，最高的地方，可是爹，你要想得開。兒子話里好像藏著什么，但二爺懶得去想，有什么想不開的?

二爺出院后，在三樓的屋子里呆了兩天，樓頂上沒有去，不想看到那空空的鴿屋，對面二樓里也沒什么動靜，二爺湊近玻窗看，也沒看見什么。咋是一間空屋呢?二爺忽然想起，去公墓看看吧。

二爺來到大街上，聽說十八路公交車站在市中心。二爺是第一次走進大街，一切都新鮮，但一切又都很陌生，街上的人那么多，擠擠擦擦的，好像城里人都不做啥事兒，整天就在大街上逛來逛去的，但都是生面孔，也許一個熟人也沒有。二爺心想，這一生，認得的，就是鄉(xiāng)下的那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過幾十個人，而且認得的，也一個個地去了。這人啦，認得的人在減少，又沒增加不認得的，自己不也在減少之列了嗎?二爺，你不是邪門了嗎?這大街上熱熱鬧鬧的，一個個喜氣洋洋的，你卻想些掃興的事。二爺忽然明白了，是呀，我得好好地活著。二爺抬起頭，匆匆地走，就撞上了一個人，感覺有軟綿綿的一團。那人罵道，臭老頭，沒長眼啦?二爺忙回頭，看見是一個高大的女人，二爺那肩正夠著女人的胸，那軟綿綿的是……高女人走遠了，被人群淹沒了，二爺心里罵了一句，你才臭，你那香里才藏著臭!有住別墅的臭老頭嗎?二爺邁開腳，走自己的路。

二爺坐上了十八路公交車，一塊錢，大概不遠。車上的人大都拿著香燭紙錢，也有拿鮮花的，二爺想，我咋一樣也沒拿呢?拿啥，我只是來看看的。車上很靜，沒有說笑，更沒有歌唱。二爺明白了，這是一輛走向死亡的車。二爺坐著，就打起盹來，模模糊糊的，看見灰灰站在那墳頭上，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

老頭，到站了!二爺睜眼一看，是司機回過頭叫他。二爺下了車，眼前是好大幾匹山，山上全是密密麻麻饅頭似的東西。走近一看，就是一個個小墳包，面前都立著一塊碑。二爺想，這里也是一座城，是一座陰森森的城呀!二爺沿著上山的路走著，兒子說，他娘在山頂上。上山的路有些陡，但二爺覺著腿腳還行，氣不緊，腿不顫，不一會兒功夫就到了。山頂上果然有一座塔似的墓，塔前立著一快白色的碑，二爺彎腰湊近一些看，吃了一驚，往后一退，差點跌坐下去!除了自己女人劉會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咋也會在這碑上呢?杜大興，沒錯，就緊挨著劉會英，自己在右邊，劉會英在左邊，只不過劉會英是紅字，杜大興是白字。兒子，是你搞錯了，還是你爹已經(jīng)死了?自己不明明還站在這里嗎?二爺一下子沒氣似的，坐下去，坐在碑前。他感到腦子里一片空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死了，和劉會英躺在一起。再仔細一看，杜大興那幾個字，好像動起來了，朝自己飛來，但仿佛是誰伸出一只手，又把它抓了回去。二爺定睛一看，那幾個字仍死死地貼在石碑上。二爺伸手去摳，是怎么也摳不下來的。二爺，你傻呀!那是你兒子讓石匠一鏨子一鏨子鑿上去的，永世不得脫落。這是你兒子告訴你，那個劉會英永遠是你的女人，你們永遠是他的爹和娘。有什么不好呢，后事都完善了，就好好地過日子吧。二爺站起來，往山下走。管它哩，我不還好好的活著嗎?二爺邊走邊留心別的碑，

忽然發(fā)現(xiàn)一塊碑也一樣，不過紅的在右邊，左邊的白字叫王香秀的。這時走來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問二爺，哥子，琢磨啥呀?我見你好半天了。你?我呀，管墓人。管墓人，一定懂。哥子，這碑上咋有的白字，有的紅字?二爺問。白字就是還活著的人，死了再涂紅。二爺心里一亮，我真沒死哩!我咋就死了呢?我才六十多歲，我爹活了八十多歲，我爺也活了八十多歲，我還有二十年好活!二爺往山下走，是跑顛顛地。管墓人自言自語道，剛才還垂頭喪氣，這會兒又樂了，老瘋子!

八

從那以后，二爺再沒去過那公墓了，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總不是滋味。二爺咋過日子呀?二爺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轉(zhuǎn)，或者坐在床上打盹，或者湊近玻窗看對面那小屋，可什么動靜也沒有，哪怕出現(xiàn)一只小貓，或是一只耗子。除了保姆王媽送飯走進他的屋，沒誰來過。一天，樓道上忽然響起腳步聲，朝著他走來，越來越近，是誰呀?王媽嗎?還不到吃飯時間，再說，王媽的腳步聲匆忙卻又很輕，這腳步雖也匆忙，卻是沉沉的。是個男人。是的，是個男人，是兒子走來了。他聽不出兒子的腳步聲，兒子很少走進他的屋。兒子忙，他不怪兒子。兒子走進屋，就把門關(guān)上，還站在門邊側(cè)耳聽了聽，神神秘秘的樣子。爹，我要到一兩千里外的工地去了，一年半載不會回來。說著，從褲包里拿出一個紅本本遞給爹。這是存折，你看那上面是多少錢?二爺看了看，就有些激動，五千，這么多呀!爹，你再細看。二爺再看，便是興奮了!五萬!我不要這么多!五萬算個啥呀，你就大大方方地用吧。記住，對上密碼才能取用。兒子湊近爹的耳朵，說，040322，啥意思呢?二爺又覺得有些熟。爹，你的生日呀，因為要六位數(shù)，我就在前邊加了一個零。是的，四零年三月二十二日是自己的生日，兒子沒忘記他，二爺心里就一陣高興!又默念了一遍，040322，兒子拉開門，就要出去，又回頭叮囑道，不要記錯密碼，這事兒誰也別說，多出去走走，有事就打電話。兒子拉上門，就走了出去，但一會兒又推開門走了進來。爹，我還忘了一件事，一件大事!啥呀?爹瞪圓了眼看著兒子。我正托人給你找個老伴!還找啥?你把你爹的名字都和你娘刻在一起了!爹，這是兩回事兒，娘是娘，伴是伴，往后是各管各的老人。兒子轉(zhuǎn)身要走，又扔下一句話，爹，你等著。兒子走后，二爺想了半天。老伴，白天是伴，晚上還是不是?要不要和自己睡覺?和另一個女人睡覺是啥滋味?二爺有些興奮，又很茫然。管他呢，到時再說。二爺摸著手里的紅本本，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它像春天里的一朵花，似夏天的一陣風(fēng)，像秋天的果實，似冬天的一爐火，掛在臉上的笑，久久地沒有掉下來，這是從沒有過的呀!可二爺又犯難了，這紅本本放在哪呀?想來想去，還是白天黑夜都別在褲腰袋上妥當(dāng)。

紅本本別在腰間，二爺就覺著骨身子硬朗了許多，走起路來腰也直了。得出去走走．二爺心里想。于是二爺就走下三樓，路過大門時，那門衛(wèi)早站直了腰，還敬了個禮，又說，二爺走好。二爺當(dāng)沒看見，匆匆地走了過去。二爺就見不得他那臉上的笑，那笑讓人難受!

二爺來到大街上，見一大商場門口好不熱鬧，進進出出的人擁擠不通，我也進去看看。電梯上，電梯下，二樓三樓轉(zhuǎn)了過遍，最后又下到底樓。這底樓是賣吃的，真是河里無魚市上有，似乎世上的好東西都在這兒，而且好像還不用掏錢，只顧往籃子里撿。二爺在大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花了，頭昏了，找不著從那兒出去。得問一問，問誰呢?他看見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子，都穿著一色的紅衣服，大概就是商場的服務(wù)員。他問離得最近的一個，這個女子瓜子臉蛋兒，笑瞇笑瞇的。喂，服務(wù)員，咋出去呀?瓜子臉的笑一下沒了，疑疑惑惑地看著他。長長的頭發(fā)亂麻麻的，黑黑的臉皺巴巴的，十足的鄉(xiāng)下人。瓜子臉說，找不著你就跟著那些手里提著籃子的人的屁股后面走吧。二爺感到是討了個沒趣，或者是遭了白眼，就隨著人流走了出來，當(dāng)他離開大門口時，回頭嘟噥了一句，再不來了!

二爺又在大街上走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鐘鼓樓上的鐘響了十下，時間還早哩，我得再走走。二爺忽然想起，那瓜子臉咋地看自己的頭呢?莫不是……他用右手抓了一下頭發(fā)，手里竟握了一把，是長了!肯定是又臟又亂，難怪人家白眼，得找個地方理理。現(xiàn)在二爺眼里，盡是美發(fā)廳、美發(fā)院、美容美發(fā)廊、洗頭按摩屋……沒個叫理發(fā)鋪的，而且進進出出的多是些紅頭發(fā)黃頭發(fā)的年輕人。二爺知趣，那些不是自己去的地方，二爺看也不看一眼了。二爺就想起村頭大黃桷樹下剃頭的劉三哥來。三六九趕場，三哥就在樹下擺上攤子，剃頭的人坐在長凳上，一個一個地等，抽著煙，說著笑話；刮臉刮得麻露露的，掏耳掏得癢酥酥的，真是有滋有味，就盼著下一回。哪一天就回鄉(xiāng)下去，二爺打定了主意。這大街上沒有啥看頭，還不如回轉(zhuǎn)身。二爺就低了頭走，不屑一顧的樣子。穿過一條小巷，就快出城了，城邊就是自己的別墅。老哥子，剃頭不?看你頭發(fā)好長了!二爺轉(zhuǎn)臉一看，街邊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擺著剃頭的家什，一個被剃了光頭的老者正離開這里。二爺心里一陣好笑，想不到這堂而皇之的大城市里還有干這個的!二爺就坐下。問，是剃還是剪?二爺想，長發(fā)笑話，光頭也笑話，就答道，剪吧。于是就剪起來，二爺感到不是在剪，而是在扯，眼淚都痛出來了，但二爺忍著。完了，沒有掏耳，刮臉卻是火辣辣的，是草草的完事。他又喊，剃頭呀，理發(fā)呀。喊聲有些嘶啞，二爺走出好遠，那喊聲還在后頭響著。

九

二爺再沒有到大街上去，他就呆在小屋里。他手里拿著紅本本，看呀，摸呀，是喜滋滋的。不時地默念著那幾個數(shù)字，040322，有時也想起兒子說的找老伴的事，但都過了好久了吧，窗外那棵樹上的花開了，又落了，還不見蹤影，也不見誰來說一聲。

又過了些時日，二爺忽然覺得這別墅里清靜起來，嘻笑聲沒了，麻將聲沒了，側(cè)耳細聽，也沒聽到什么。這是為什么?也許王媽知道。二爺感到肚子餓了，這種感覺是沒有過的，因為王媽送飯總是很準(zhǔn)時。這時，樓道里就響起了腳步聲，沉重卻又慌亂，不是兒子，更不

是王媽，會是誰呢?有人進門了，卻不見了讓人難受的笑，是那個保安。他說了一攤子事，你兒媳婦走了，追到你兒子那里去了，說你兒子和那女秘書怎樣怎樣；王媽也讓你兒媳婦喊走了，要我一個人又看大門，又伺候你，還不加工資……他放下碗筷就轉(zhuǎn)身要走，還說，二爺，吃完了，你自己把碗筷送到廚房去。這以后的幾天，門衛(wèi)都是遲遲不送飯來，讓二爺餓著肚子等，而且不咸就淡。我為什么要他伺候呢?受他的氣呢?要是在鄉(xiāng)下，不但要燒鍋做飯，還要下田干活。讓他走吧，走吧!于是，當(dāng)他進屋的時候，二爺劈頭就說，你走吧!老頭，走可以，要給滿月的工錢。什么微笑，什么站得筆直的敬禮，全沒了!多少錢?八百。八百就八百，鑰匙呢?門衛(wèi)掏出一串，往桌上一扔。二爺說，上街取錢給你!你先出去。待門衛(wèi)出去了，二爺便關(guān)上了門。二爺從褲腰帶上取出紅本本，緊緊地捏在手中。

門衛(wèi)提著個包站在大門口，二爺跨出去，拉上一道沉重的大鐵門，當(dāng)?shù)囊宦曣P(guān)上了，摸摸口袋里，那串鑰匙還在。走了幾步，二爺回過頭看，閃閃亮堂的別墅啊!高高大大的鐵門啊!是我杜二爺一個人所有了!但二爺說不出此刻是啥滋味。

二爺在銀行里取了錢，打發(fā)那個門衛(wèi)走了，又一只手捏著紅本本，一只手按著口袋里的鑰匙回到家中。二爺感到是完全自由了!就一樓二樓三樓地轉(zhuǎn)，數(shù)數(shù)有多少間屋，多少臺電視機，多少臺空調(diào)，然后又隨便往什么地方一坐，拿出腰間的紅本本，看呀，看呀。一天兩天還算有趣，可是過了十天半月，二爺就感到煩了。二爺回到自己的小屋，湊近玻窗，看看對面那小屋里有什么動靜沒有。那屋里一定有人上過吊，要不為什么永遠是一間空屋呢?

夜晚，這別墅是漆黑一堆，因為沒一盞燈亮著，連二爺屋里的燈也沒開，二爺喜歡在黑夜里坐著，就像在小瓦屋一樣。可是一天夜晚，二爺正坐在床上打盹，忽然眼前一亮，二爺忙站起身，湊近玻窗一看，那亮光是從對面那小屋照射過來的，然后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女人推開窗子，看看她的對面，對面有一座樓的感覺，但漆黑一團，大概沒人居住。這已經(jīng)是夏天了，夏天的傍晚有些悶熱，于是女人就脫光了衣服，只剩下那幾個點兒。天啦，這女人是如此的光鮮!只隔著幾丈遠，二爺看遠一點的東西是更加清楚。女人躺到床上，全身雪白，那兒又高高聳起!二爺是十多年沒見過女人光光的身子了，見過的也不是如此的誘人!二爺巴不得這中間忽然架起一座橋，二爺就會沿著那橋跑過去。跑過去又怎樣呢?老頭兒，鄉(xiāng)巴佬，又粗又黃的皮膚，她會答應(yīng)?錢，二爺我有線!時下人說，有錢能使磨推鬼!二爺就這么站著，癡癡地看著。夜深了，對面那屋的燈關(guān)了，什么也看不清，可二爺仍站在那里，臉緊緊地貼著玻窗，玻窗上是一張扁平的臉。

十

因為有厚厚的窗簾遮擋著，只有一道窄窄的縫兒，就是在白天，對面的人也看不見這屋里有什么。白天，二爺也站在那里，但是白天從沒見過那個女人，二爺盼著她的出現(xiàn)，盼著黑夜早早到來。可是窗外總是亮堂堂的，回頭看看墻壁上的掛鐘，才七點半呀!要八點半才黑哩。好不容易才盼到天黑，天黑了，那女人就出現(xiàn)了。女人仍是脫光了衣服，二爺眼里就塞滿一個雪白的身子，就像緊緊地抱在懷里一樣。二爺感到心在咚咚地跳，血在匆匆地流!這日子活了，有滋有味，就這么著過下去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是那女人會不會離開那小屋呢?會不會遇著什么事兒呢?

一天，二爺站在窗前，當(dāng)然對面那小屋里還什么也沒有，因為這還是白夫，但是天氣出奇的悶熱，二爺感到屋里悶熱難當(dāng)，真想脫掉衣服，要是在早先的小屋里早脫了，可是在這里不行，而且二爺還穿著兒子給他買的從未穿過的花格子襯衣，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應(yīng)該像樣一些，雖然那女子是看不見自己的。忽然天下起雨來了，千絲萬線，像掛起了一道簾子，把對面那小屋遮住了。漸漸地天黑下來了，可是那簾子還掛著。老天爺，雨快停下吧!雨真的停了，那簾子一下拉開了。對面小屋里亮起燈光，那女人出現(xiàn)在窗口。二爺?shù)哪樉o緊地貼在玻窗上，精神陡地振奮起來。那女人又脫下衣服了，躺在床上了，這窗外怎沒一道橋呢?要是有了橋……忽然，那小屋的門被慢慢地推開，闖進來一個蒙面的人!看樣子是個男人。他要干什么?為啥怕人看見?女人從床上坐起，大喊，你是誰?你要干啥?不干啥，大家都快活快活。那人扔過去一疊錢，落到女人身邊。好好配合吧。那人步步逼近女人。不!不!女人扔回去那疊錢。那人已經(jīng)撲過去了，撕扯著最后的遮擋。救命啦!救命啦!二爺呆了，二爺忽然又憤怒了!抓起一件汗衫，蒙在頭上，沖進廚房，拿起兩把菜刀，連大鐵門都顧不上關(guān)，咚咚咚地上了那小樓。住手!二爺大喊一聲。這是二爺一生發(fā)出的最大的聲音啊!震得小屋嗡嗡地響，那人回過頭，看見一個如此威猛的蒙面人，和他手里明晃晃的刀，便戰(zhàn)栗著說，哥子，你先上!滾!又一聲大喊。那刀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光。好，我走，我走，哥子，你一個人慢慢享用。那人彎著腰退出去，順手拾起地上那疊錢。床上的女人蜷縮著，慢慢地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女人一絲未掛，二爺一切都看見了，二爺讓千絲萬線蒙著，又什么都沒看清。女人憑借著那一聲住手的吶喊，她斷定這人是來拯救自己的。壯士，謝謝你!你需要我用什么來答謝你呢?請你揭開面紗，讓我看看你的尊容。女人從床上下來，慢慢地向蒙面人靠攏。蒙面人后退著，后退著，直退到門邊，退出門外，順手帶上了門。

二爺回到屋里，倒在床上。這是一場夢，我剛才做了一場夢!待二爺鎮(zhèn)定下來，走到窗前一看，對面的小屋已是漆黑一片，清靜得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第二天，二爺仍是站在窗前，盼著天黑下來。天黑了，夜深了，對面那小屋仍沒有燈光。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樣，那小屋又和先前一樣死靜!二爺站著，臉緊緊地貼在玻窗上，眼眶前的玻璃慢慢地濕了，又漸漸地干了。不知二爺站了多少天了，二爺再也站不住了，二爺蜷縮下去。

又過了些時日，路過的人們說，這大鐵門好像沒人開過，你看門前長滿了野草，一座多么美麗的空房啊!

選自《瀘州文藝》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