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捍強下班路上特意拐了四五里路,去了城西的一家陌生的日雜店。他一直覺得家里的聚乙烯繩子不夠結實,所以他在日雜店里買了五米長的細麻繩。詢價和付錢的時候,他把鴨舌帽壓得低低的。如果你和他是朋友,你現在可能認不出來,他就是鋼廠大名鼎鼎的張捍強,他剃了絡腮胡子,還戴上了一副劣質的墨鏡。他甚至盼望今天能起點風,稍微大一點,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戴上口罩。他很細心地把自行車停得遠遠的巷子里,那輛自行車實在舊得太常見了,所以張悍強覺得不應該有人在意他。而他身上的服飾顯然也是經過仔細考慮的,最起碼看不出來他是某鋼廠的倒班工人,而頗有點像一個走街串巷的小販子。
買麻繩的時候,張悍強看見柜臺上還有閃閃發光的鋼釘,長長短短的,按次序排列。他心里一跳,隨即就打消了購買的念頭,他已經覺得今天出來買麻繩是很冒險的了。這樣的特殊時刻,應該徹底地消失于所有人的視野才是最穩妥的。所以他剛走出日雜店,就扔掉了鴨舌帽和墨鏡,就扔在旁邊的垃圾桶里。同時他低著頭,用余光刷過四周,是的,即便你們記得我,也一定和日雜店老板的口徑統一不起來的,你們就自以為是吧,你們就自相矛盾吧。一陣涼意襲過剛剛拿掉帽子的頭顱,他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推著自行車,張捍強沒急著穿越這個不大的縣城,而是抽了一支煙。他都有點笑話自己了,這個時候,這樣非常特殊又意義重大的時候,他竟然想起了90年與李敏談戀愛以及結婚的往事。他還記得22歲的李敏,活潑可愛豐滿,甚至有點傻不拉嘰的,沒心沒肺的。在廠醫務室上班,雖然喊她李醫生,其實誰都知道,除了打針掛水,李敏什么也不會。廠里那會兒有多少小年輕覬覦著青春可愛的李敏啊,沒事就往醫務室里鉆,李敏剛進醫務室,沒和張捍強確定戀愛關系的那段時間里,廠里有多少小青年沒事就生病。進了醫務室,不是肚子痛就是頭疼,藥片不吃,直接掛水,掛水有效。床位滿了?那,那打針吧,李醫生你給我打一針,我肯定就不疼了。
李敏就傻不拉嘰地問一句,為什么?
別問了,快快快,打針吧,哎喲,我疼壞了。
張捍強第一次見到李敏的時候,李敏已經識破了那些小年輕的伎倆,所以她把張捍強也當做沒事來揩油的家伙,竟然踮起腳尖刮了一下張捍強的鼻子。像你這么壯,裝什么裝啊?去去去。
張捍強的肚子真的失去了疼痛感,李敏調皮的樣子和大膽無忌的舉動一下子就打動了張捍強的心,張捍強有點恍惚,是的,沒有了疼痛感。真是太神奇了,這姑娘。如果醫務室里沒人,張捍強會立即跪下來,像電影里那樣向李敏求婚。張捍強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醫務室的了,他能肯定的是這個姑娘他真的看上了,認認真真老老實實地看上了。
追求李敏的過程并不一帆風順,為李敏,張捍強和廠里的年輕人打過三次惡架,動過一次刀子,動刀子的那一次,如果扎偏了半公分,就正好扎中那小子的動脈,李敏怕死了,張捍強卻無所謂,坐牢就坐牢唄,我愿意的。
李敏嫁給張捍強,廠里的議論有兩種調子,一是認為李敏虧了,按照李敏的身材和條件,她應該嫁一個政府工作人員,最起碼事業單位旱澇保收的;不同意的人則認為,能嫁給張捍強是李敏的福氣。他們說,你們不了解張捍強,你們不知道張捍強對李敏有多好。你們一個也做不到像張捍強對李敏那樣對待自己的老婆。你們背過自己的老婆從宿舍走到廠里嗎?你們能做好一日三餐而從來不要老婆動一根手指頭嗎?你們會為了老婆和親娘老子翻臉嗎?老婆說不要孩子你們會同意嗎?……別吹牛皮了,你們一條都做不到。
是的是的,后來可以擺出來的有目共睹的事實,確實很多人做不到,不僅做不到,廠里的年輕人甚至覺得張捍強不像個男人,從來沒見過這么對老婆百依百順的男人,這這這這還能叫男人嗎?但張捍強對此毫不在意。有人在他耳邊挑撥,提到這些,張捍強哈哈一笑,說你小子真他媽的笨蛋,對老婆好怕什么?對老婆好很丟臉嗎?操!
李敏可以不分場合地對張捍強撒嬌耍潑,三九天早上上班,她嫌冷不想走路,就叫張捍強背她到廠里去。張捍強說好的,竟然真的把她從兩公里開外的職工宿舍一路背到了廠里。很多人親眼目睹了這一細膩而纏綿的恩愛行為,人們看見張捍強雄赳赳地背著李敏大踏步地前進,毫不吃力;人們看見舒服地被張捍強背著的李敏,左手拿著一瓶熱牛奶,右手捏著一個糍飯團,吃得很開心。
還有一次,李敏在醫務室和幾個小姐妹閑著沒事開玩笑,說到誰的老公最好,李敏當仁不讓地說我們家老公最好。別的小姐妹就表示不同意,說要打賭,賭兩根冰激靈。各自給自家的老公或者男朋友打了一個傳呼,其實其他的小姐妹都沒打,但李敏認真了,打完傳呼,她站在門口數數,她說數到一百,如果張捍強還沒趕到,就算她輸了。大家就一起站在醫務室門口張望,李敏只數到79,張捍強就一路狂奔而來。跑到醫務室,焦急地問李敏哪里不舒服,李敏說你來了我就全身都舒服,沒事,就是看你能不能及時趕來。很多人擔心脾氣不大好的張捍強會翻臉變色,哪曉得張捍強哈哈一笑,驕傲地說,嘿嘿,事實證明,你老公我是經得起組織考驗的吧?李敏說是啊是啊,獎勵你,啵一個。有一個小姐妹眼紅地問張捍強,張捍強啊,你怎么這么聽李敏的話?張捍強很不解地看了看她,我不聽她的,難道叫我聽你的?你又不是我老婆。那一次中途脫崗,導致張捍強被扣了一個季度獎金。張捍強破例沒找車間主任的麻煩,那是為老婆的,我心甘情愿。
所以自從張捍強上個月無意聽到李敏的丑事時,他首先是不相信,他不可能相信;其次是不理解,非常不理解。你要星星,我不給你月亮,我張捍強不是很有出息的人,但我對你好,好到什么程度,你李敏不知道嗎?而令張捍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和李敏有關系的那個男的,在張捍強眼里實在是狗屁都不如。不就是供銷科跑供銷的嗎?除了一張嘴和一肚子的花花腸子,他有什么?他會背你上班嗎?他愿意為你洗內褲嗎?我用兩個指頭就能捏死他。張捍強在廁所的小隔間里聽見外頭兩個撒尿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他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沖動地沖出去。
他確實表現得異常冷靜,等外面的人走了,他才走出來,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又洗了一把臉,直至把臉埋在水盆里。他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分析,分析很重要。可是有什么好分析的呀?人家說的那么真實,甚至說到了細節,那些細節,回家一對照,就全有了。此后的一個月,張捍強確實在李敏的日常行為中捕捉到了蛛絲馬跡,并得到了確認。這太令張捍強痛苦和失望了,痛苦和失望的最后就是他終于鼓起勇氣,他要殺掉李敏,只有殺掉,才能解他心頭之恨!把她大卸八塊,剁碎了,放在下水道里沖走,或者拿去喂狗。
張捍強為此謀劃了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的全部時間里,他想的都是如何殺掉李敏,如何殺才最安全,才最不連累其他的人。張捍強開始沒有考慮自己,但后來想到了,是啊,陪她死,我不值得!賤貨婊子不要臉的東西,想我陪你死,呸,沒門!供銷科的那個家伙,我這次不殺你,留著你養一養,把你養肥一點再下手。我這次不能殺你,我一次殺掉兩個人,肯定會暴露的,所以先留著你,暫時饒你不死。你想吃什么就趁早去吃點吧,你想到哪里去玩就去玩吧,你的時間不多啦!
張捍強就這么想著走到家里,他越想越氣,越氣就越盼望著天快一點黑下來。他搜索了冰箱,喝了兩瓶酸奶,吃了一碗蛋炒飯,還很有興致地給自己做了一碗青菜肉丸湯。這些家務活,張捍強做了整整15年了,他太熟悉了。每天下班回家,他讓李敏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做飯。他說你把名星新聞看完,我三菜一湯就做好了。現在,我不給你做飯了,永遠不給你做了。
把自己整好,張捍強開了電視,看了一會體育新聞。去年世界杯,你讓我鬧了一個大笑話,你知道嗎?你嫌直播的時間太晚,你不讓我看決賽,非要我陪你睡覺。我真沒看,第二天上班,周強他們問我誰贏了,我哪知道。他們笑死了。說我是偽裝鐵桿球迷。我是鐵桿球迷,我要偽裝嗎?我這不全是因為你嗎?媽媽的,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想想就氣,越想越氣,張捍強走到陽臺上點了支煙,吸了兩口,想想不對,又走回客廳,大搖大擺地坐在沙發上,放肆地抽煙。是啊,媽的,為了你,我十五年了沒在客廳里吸過一根香煙,你說你受不了,你說你聞了會惡心,你說你不喜歡我嘴里的煙味。噢,供銷科的那家伙也抽煙,他的煙癮比我大多了,一嘴的狗屎牙,你也受得了?媽媽的,不要臉的東西。
李敏開門進來,被客廳里的煙味嗆得咳嗽了。她看見張捍強很不屑地打量著她,就叫起來,張捍強,你要死了,你在客廳吃煙!
張捍強把煙掐了,一聲不響地走到李敏跟前,右手抓著她的胳膊,半拎半提地把李敏放倒在沙發上,張捍強,你要死了你,你把我弄得疼死了!
張捍強一笑,噓,李敏,不是我要死了,是你要死了。說著,張捍強拿出了藏在沙發下的細麻繩,要把李敏兩手兩腳綁了起來。李敏說,張捍強,你要干什么——我喊啦!
張捍強說你最好別喊,喊的話,我會拿臭襪子塞住你的嘴!我不跟你開玩笑。
李敏就不喊了。張捍強隨手抓過一條毛巾裹住李敏的手腕,然后才用麻繩綁緊,我不要勒著你,我不折騰你,你最好配合一點。
綁好了李敏,不松也不緊,確定她不可能逃走之后,張捍強到廚房拿出了剔肉刀,口邦地一聲,扎在餐桌上,然后為自己倒了一杯水,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對李敏說,別東張西望啦,家里的電話線被我拔掉了,我的手機關掉了,噢,對了,你的手機也要關掉。說著,站起來,打開李敏的皮包,關了她的手機。
然后用食指彈了一下站立的剔肉刀,你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你,而且我肯定要殺掉你。我怎么殺你呢?我可以全告訴你,我對你什么事情都不會隱瞞的,這件事情我也不打算隱瞞你。你有兩種死法,你自己選。一種呢,是我把你拖到浴缸旁邊,張捍強邊說邊比劃,他指指自己的琵琶骨上方,刀從這里抵進去,幾秒鐘,你就完了。還有一種死法,我估計你知道的,就是把你綁在馬桶上,切開你手臂上的靜脈,慢慢地……張捍強忽然覺得自己說的太殘忍了一點,我就不講那么細了,反正你會慢慢死掉就是了,而且很疼很難受。
李敏完全呆住了。她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張捍強了,她一時想不出來該怎么和張捍強說話。
張捍強覺得有點奇怪,你現在無話可說嗎?你都要死了,你真沒話對我講嗎?你起碼應該告訴我你愿意選哪一種死法吧?
李敏尖叫著,我不選!張捍強你瘋了!
張捍強吸了口煙,是啊是啊,我也知道我瘋啦,地球人都知道我瘋啦,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瘋啦。但是我瘋不瘋和你死不死沒關系了,我瘋,你是死,我不瘋,你同樣要死的!你還是選一種死法吧。
張捍強,你發神經了,同樣是死,這兩種死法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啊,第一種是很痛快的,第二種是很痛苦的。條件是不一樣的。
什么條件?張捍強你殺人還要條件!你真瘋啦。
是啊,殺人也要條件啊,你要想痛快的,你得回答我一些問題,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你只能選擇痛苦的。
張捍強忽然有一種勝利感,難以名狀的勝利感,他站起身來,雙手叉著腰,惡狠狠地說:李敏,你他媽的憑良心說,我對你不好嗎?我哪件事情沒依著你了?你說我哪件事情沒依著你?
李敏忽然嬌媚地一笑,捍強,別開玩笑啦。我晚上還要到廠里去跳舞呢。下個月就廠慶了,再不練我就趕不上了。
張捍強一揚手,一個巴掌拍到半空停了下來。你死了這條心吧,今晚我不把你大卸八塊我就不是人!說,供銷科那家伙有什么好?你為什么要跟他好?說!
李敏就歹下臉來,張捍強,你不看看你,快四十歲的人了,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嗎?你在犯罪!你這是綁架,你快松開我,你發神經了你。
張捍強再也忍不住了,這次一揮手,五個指印就貼到了李敏的臉上了,你當我跟你開玩笑?我呸,你這個賤貨,說,那家伙給你什么好處了?
誰啊?你說的是誰啊?
張捍強非常奇怪,這一巴掌竟然沒打哭李敏。李敏怕狗、怕癩蛤蟆、怕莫名其妙的蟲子、怕很多東西。一怕就往張捍強懷里鉆,現在她對著明晃晃的刀,反而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你裝!你跟我裝!我看你裝!張捍強飛快地跑進臥室,拿出了一枚戒指,又拿出了兩套新的內衣,和一瓶沒開封的香水,一起扔到了桌上。哪來的?你當我不知道?你裝,你繼續裝!哼哼。
這些東西確實來歷不明,但李敏依然想頑抗一下,這些是我自己買的,我買什么都要告訴你啊?張捍強你太過分了!你侵犯了我的隱私。
張捍強哈哈哈地笑出了聲,隱私,你有什么隱私?你是我老婆,你的隱私就是我的隱私!還隱私?你的隱私就是和別人睡覺!說著覺得不解氣,抓過李敏的手機,打開,熟練地翻出幾條濃情蜜意的短消息,這是你的隱私嗎?是不是啊?是不是啊?張捍強越說越激動,手機敲著桌子,敲得李敏心疼。
張捍強,小心我的手機,別敲壞了!
是的是的,我不能亂敲,我可不能把它敲壞了,這是證據,我得保存好!哪一天公安抓到我,這幾條證據可以免我一死呢。說著,張捍強又關了手機,小心翼翼地放好。
李敏這時候意識到她和她的隱私暴露了,沒有余地了。她心一橫,張捍強,是的,我有個男朋友,對我很好,我跟他睡過覺,要不是我年紀大了,我還準備跟他生個孩子,你怎么著吧?
你終于承認了,好好好好好……
這一刻,張捍強忽然有點無話可說的感覺。原來以為要嚴刑拷打才能弄清楚的真相,沒想到這么輕而易舉就到手了。他自己想象的那些殘酷的情節一個也沒派上用場,這種勝利因為失去了應有的刺激性和殘酷性,而變得有些索然無味,反而是挫敗感和沮喪的成分更多。
他悶悶地抽了支煙,刷了李敏一眼,他覺得李敏的神情多少有些得意,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任性。張捍強定了定心,心里想,殺了吧,殺了算了,繩子都買了,刀都拿出來了,殺就殺吧。他從桌上緩緩地拔出了刀,面無表情地看著刀刃,一把擼過李敏的頭,摁在桌上,李敏驚恐地啊了一聲,怪怪的,像腹腔里發出來的聲音。
李敏雪白的頸和細細的絨毛在燈光下,簡直有些刺眼。因為瞬間的緊張引起毛孔急劇收縮,雞皮疙瘩就顯露出來。張捍強聽見李敏急促的呼吸,也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他實在不是一個有經驗的人,在剎那間他有點手足無措,橫豎一刀戳下去就是了。他猛地舉起了刀,看見一顆淚在李敏暴露在燈光下的右眼眶里滾了出來,晶瑩透亮,流過鼻翼,滑落到桌面上。
他抱著李敏,凄楚無比地喊了一聲:老婆!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