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民族應該說是一個比較內斂的民族。但世界上好像沒有哪一個民族會像我們,每到年末歲首都要在居所大門前向公眾展示對未來一年的期盼與向往。不管是高門深院還是破窯寒舍,一到春節,那承載著人們無限憧憬的紅紙黑字或金字的楹聯總是直逼你的眼睛,帶給你無限的喜慶與生機。記得幼時在鄉間,家家戶戶的春聯上見得最多的便是簡潔明快的八個字:“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其實那時的農村完全是集體所有制,老百姓的那點“自留地”上也就是種點瓜果蔬菜,難以呈現“五谷”的身影,至于“六畜”中牛馬一類的大牲畜也都是歸公家所有,雞鴨豬羊貓狗之類數量也不可能太多,否則會落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嫌疑。
“雞犬相聞”,這是千百年來中國鄉村生活中一個最為經典的場景,也是幼年農家生活在我心中留下的特別溫馨的積淀。農家小院,炊煙裊裊,雞鳴狗叫,這是我幼年生活中最為真切的記憶,也成為我今天間或用以淘洗、過濾紛繁蕪雜的心緒的一張濾紙。每到暑期或是春節,不管我漂泊何處,總會趕赴我的老家,與生我的雙親、育我的土地和滋養過我的那些生靈們(雖說它們早已不是當初伴我成長的那一群,但卻是它們血脈相承的子孫)做一個最親密的接觸。我可以少讀幾本書,少寫幾篇不咸不淡的文字,少去游歷幾處名勝,少賺一點錢……但這故土的滋潤卻是我怎么也割舍不掉的,在這里我得到了更多的東西。
可惜(在我老家的父老鄉親眼中則未必“可惜”)的是,我每一次回到老家都會發現,我心中的那幅悠遠的鄉村風俗畫正如一幅洇入水中的水墨畫一般在漸漸地沖淡褪色。原先散落的農家小院再難尋見,取代它的,先是整齊劃一的農莊,再是磚瓦結構的二層小樓,時下流行的則是規格統一的別墅群……鄉村,正一點一點地向都市靠近,或者說散文化的鄉村正一點點被格律詩般的城市所蠶食鯨吞。更何況我的老家原本離城不遠,而今早已劃入“新區”,耕地已被“開發”,我的父輩同輩們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曠野里再難嗅到“五谷”的清香,而“六畜”則在“皮之不存”的情況下成了“焉附”之“毛”了。
其實,即便你到那些未被“開發”的鄉間走走,也會發現原先給鄉村增添了無限生機的“六畜”早已不再受到鄉親們的青睞了。混凝土結構的住房和防盜門防盜窗讓貓狗之類失去了用武之地和生存價值,手頭的逐漸寬裕、生活水平的提升也讓雞鴨之類再難成為鄉親們相依為命的伙伴,至于豬羊這類原先被農家視為“經濟支柱產業”的牲畜則由于飼養成本過高喂養起來得不償失而被漸漸逐出了農舍……這使得如今的人們再難領略到從前那種“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詩情畫意,再難品嘗到靠糧食野草喂養長大的“原生態”的雞鴨豬羊,那種完全靠“農家肥”滋養的莊稼也就幾乎絕跡——多么可怕的惡性循環,甚至連靠規模化機械化飼養、靠激素類添加劑催生催長的禽蛋豬肉今天也成了一種引領物價暴漲的“奢侈品”,這又怎能不讓人懷念起鄉間昔日那種“六畜興旺”的日子!
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懷念”是不是一種落伍的表現,是否與我們所追求的“社會發展”格格不入。我總覺得我們在追求社會進步的時候不應以犧牲自然為代價——包括自然環境、自然生態以及我們已經難以享用到的自然食品。否則,這代價就太大了,甚至這究竟屬不屬于社會的進步都成問題。譬如這鄉村,按今天的模式發展,“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會不會成為一種農業社會的遺跡只能在我們懷舊的夢境中呈現?牛吼馬嘶雞鳴狗叫對我們來說會不會成為一種遠古的絕響?——我真的擔心會有這么一天。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