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哄小兒”說起

一位老奶奶帶著三歲的孫兒到親戚家做客。席間，孫兒當著眾多賓客長輩大聲喊道：“奶奶，我要撒尿！”老奶奶頓時面露尷尬，似乎很失面子，在帶孫兒上廁所的路上，嚴肅而又認真地說：“以后要撒尿時不能直接說‘撒尿’，那多難聽呀！你只要說‘我要唱歌’，奶奶就明白了。”孩子認真地點點頭：“記住了。”

白天，孫兒幾次要撒尿，都朗聲說：“我要唱歌”，親戚長輩一個勁地夸獎這孩子真懂事，真文明；奶奶也很高興——孫兒為自己掙回了面子。

當晚留宿親戚家。睡至半夜，被尿憋醒了的孫兒推著睡在旁邊的奶奶的肩膀：“奶奶，我要唱歌。”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奶奶早已忘了白天的事，昏昏然地答道：“要唱歌，就對著奶奶的耳朵唱吧！深更半夜的可別吵醒別人。”孫子得到指示，便站起來掏出小雀雀，對準奶奶的耳朵，“噓…… ”——痛痛快快地“唱”了一通。

這后果不難想象。老奶奶被孩子淋得滿臉是尿，不僅大丟面子，還半夜麻煩親戚收拾尿濕的床褥。惱羞成怒的老奶奶劈手就扇了孫兒一耳光。孩子哇地哭了，感到很委屈：同樣是“唱歌”，為何白天受“夸獎”晚上挨巴掌呢？何況，“對著耳朵唱”是得到奶奶你明確指示的呀！

這故事很搞笑。當我們笑過之后，認真地剖析一下這則笑話，似乎有幾點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三歲孩童，往往將長輩的話句句當真理，毫不懷疑地“先入為主”，言聽計從；所以，長輩們的一言一行很容易潛移默化地誘導孩子，從而以“哄”當“真”，誤入“歧途”。第二，孩子想“撒尿”本來是講真話，老奶奶卻批評他并教他講假話。雖然“唱歌”比“撒尿”更“雅”，更中聽，然而假話卻最終會誤導孩子犯下“錯事”。而當孩子說假話時，親戚長輩們一個勁地夸獎他“真懂事”，也是誤導孩子犯“錯誤”的重要原因。第三，老奶奶僅為愛面子，然而她的隨意性，她的“信口開河”卻成為小兒行為的依據和準則，由此而導致的“后果”，則是面子加倍地丟失，孩子無端地挨打。童尿無害（據說“童子尿”尚可治病），童言無忌，然而長輩的誤導的話卻是應當多多“忌”之，切切慎之的。

幸好這是一幕輕喜劇，“后果”還算不上嚴重。

假如我們將這故事的題中之義“放大”來看，圍繞著哄小兒中的講真話和講假話問題，推而廣之，聯想所及，就會透視出生活中若干“后果”嚴重得多的事體來。

“哄”者，騙也。設若，大人哄小兒，小兒哄大人；小兒哄小兒，大人哄大人；上級哄下級，下級哄上級；皇帝哄百姓，百姓哄皇帝……這世界便會變得真假莫辨，混亂不堪了。

小孩也會哄大人的。我們最初的啟蒙故事《狼來了》，那說謊的小孩便是對大人一哄再哄，最后終于被狼吃掉。《皇帝的新衣》的騙局，其實一眼就能看穿，可深于世故的大人們就是不肯說破，最終還是那個勇敢的小孩講了真話：皇帝沒穿衣服，光著屁股呢。假使有某位老奶奶，事先教孩子說，千萬別說皇帝光著屁股，那多難聽；你看那皇帝穿著透明的玻璃衣服，挺漂亮呢。如此誤導一番，安徒生這篇童話就該是另外一種結局了。

《皇帝的新衣》只是皇帝尚不關涉政治。中國歷史上有名的“烽火戲諸侯”，不僅關乎政治與軍事，而且引來亡國殺身之禍。它的起因，僅是周幽王為博她的愛妾褒姒一笑，不惜謊報軍情而“數舉烽火”，國將何堪！為博美人一笑而浪擲江山，又何其可悲。此處“烽火戲諸侯”之“戲”，是可作“哄”字解的。開頭“哄”了一次兩次，“諸侯悉至，至而無寇”，便無人肯信了；這才有后來的“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周幽王的一哄再哄，終至失信亡身，與孩童故事《狼來了》何異！可以說，周幽王被女人弄得癲狂昏憒，智商便降到“將國事當兒戲”的水準；換言之，他是在把堂堂各路領兵諸侯當做“小兒”來哄。周幽王在歷史上演出的這場“哄小兒”鬧劇，其結局是咎由自取。

我認為世間各色各類的“哄”中，最可怕的是關涉政治的“哄”；最可惡的則是將黎民百姓當愚民哄，當三歲孩童、無知小兒“哄”。

歷史上記憶猶新的這類“哄”，隨手便可舉出幾例。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大躍進”，是一次全民族的熱昏，報紙上的“哄”風甚熾，看看標題就知道：“麻城出現天下第一田，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斤”、“廣西出奇跡，一畝中稻六萬斤”，“環江縣畝產十三萬斤的來歷”，“廣西三江縣創天下第一田，畝產25萬斤”……一個比一個更“第一”，更來勁。大詩人郭沫若寫詩贊道：“麻城中稻五萬二，超過繁昌四萬三。長江后浪推前浪，驚人產量次第傳！”隨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口號的提出，“鋼鐵元帥”豈甘落后，于是報紙上駭然出現“人有多大膽鋼有多大產”的標題，堂堂的鞍鋼總經理袁振寫詩贊道：“人有多大膽，鋼就有多大的產……/ 同志們，有了六千（噸）就不愁七千，/ 有了七千就一定會來八千，/ 有八千就一定會來一萬……”這種變戲法似的數字游戲，使有限度的產量變成無極限的高產，文字后面的省略號預示著無限增長的神話般的奇跡。干部哄記者，記者哄報紙，報紙哄百姓，到頭來，是自己哄了自己。現在看來這一些有違生產規律的常識性錯誤，這一些小兒科式的哄人伎倆，當年竟然從村社鎮組哄到省市黨委，從全國各地哄到中央機關，從平民百姓哄到偉大領袖，總之，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報紙電臺推波助瀾“哄”風日盛，這一場全民“小兒化”的被哄經歷，實在是民族的悲劇。

“哄”的結果，是使更大的悲劇接踵而至。被稱為“三年自然災害”而后來被劉少奇定性為“七分人禍三分天災”的那場災難，是現今50歲以上的人沒齒難忘的一頁痛史。大躍進的全民“哄”風猶如肥皂泡沫，一吹就破，最沒法“哄”的是數億百姓挨餓的肚子。于是一度出現非正常死亡人數急劇增加、餓殍遍野的危情慘狀，致使那兩三個年頭全國每年因饑餓而死亡者以千萬人計。僅河南省的信陽一個地區，1960年一百多萬人成餓殍，尸橫遍野，有的地方死人沒有活人掩埋。這是歷史學家經過調查、全黨引為慘痛教訓的不爭的事實。哄風之熾造成餓殍遍野，這人命關天的慘劇，難道還不足以震驚世人么？

到了六十年代中下葉，剛剛吃飽飯的中國又遭逢十年浩劫。說這是一場登峰造極的全民被“哄”的運動，亦未不可。因為，若是我們回過頭來翻翻那些年連篇累牘汗牛充棟的輿論報紙，就會發現，幾乎全是騙人的鬼話，哄人的假話。明明是野心家、陰謀家的林彪，卻哄我們說是“毛主席最忠實的接班人”，我們信了；明明是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卻哄我們說是“叛徒、內奸、工賊”，必欲“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我們信了。關乎開國元勛彭德懷、賀龍、陶鑄等老一輩革命家的冤假錯案，我們卻被哄得稀里糊涂，跟著喊“打倒”，真真如小兒般愚不可及。報紙上哄我們“中國是世界革命的中心”，“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還在水深火熱中等待我們去解放”，我們信；直到若干年后，我們才找準自己的位置，原來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是“第三世界”中的一個成員國；中國自己的事尚沒有辦好，遑論“中心”！這“世界上三分之二”中的大多數人民早已比我們生活過得幸福，我們才恍然大悟。“文革”中廣播里哄我們說：“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到處鶯歌燕舞”，我們信；直到“文革”結束，發現國力如此貧弱，國民經濟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我們才如夢方醒。總之，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四人幫”一伙把持的輿論機構，以假亂真， 連哄帶騙， 我們再次變成了茫然無知的“小兒”，被哄得迷迷糊糊，被騙得服服帖帖。確實，假話“好聽”得多（誠如前面故事中的“唱歌”比“撒尿”好聽得多），然而卻背離事實遠矣！當是時也，我們（不是個人，而是整個群體）的智商幾乎降為“零”（其實小兒智商也絕不止“零”），我們的幼稚程度與輕信程度遠遠不遜于“小兒”。

我們真的無知么？究其因，還是“民者，瞑也”（漢#8226;董仲舒）的封建愚民觀使然，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的封建統治術使然。真相被掩蓋，真話被扼殺，剩下的便只有一個“假”字，于是，“哄”借“假”道，通行無忌；“哄”借“假”風，吹遍全國。我們像無知的小兒似的，在浩劫中沉迷十年之久。

感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自是日始，解放思想，撥亂反正， 我 們才真正結束了蒙昧愚鈍被“哄”被騙的日子。也即自是日始，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以改革開放的新姿，以大開國門的胸懷，以實事求是的氣度，公布國情、正視困難、坦誠弊端、求真務實，以新聞發布、情況通報、披露實情、敞開輿論等方式，將決策的重大舉措與實際困難，將社會的顯著優勢與諸多弊端，將黨內的廉正主流與腐敗現象，將發展的大好形勢與坎坷阻力……如實地告訴國民，如實地公諸于眾。中國人民所獲“知情權”與參與權的程度，雖然仍有差距，尚須努力，然而卻是中國有史以來數千年中的最佳時期，最佳狀況。

倏忽之間，改革開放已三十年了。

“三十而立”。“而立”之年久經歷練的我們，不再是被“哄”的“小兒”。我們一天天變得成熟，變得穩健，變得對未來充滿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