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期以來,對“盜搶物”的“善意取得”問題,我國法學理論界、司法實踐中都科學而謹慎地對待。而物權法立法過程中,對此卻似乎出現了某種程度的反復。作者從真實案例出發,全面而科學地對此進行了理性探討,并對起草物權法司法解釋提出了相關建議。
[關鍵詞] 善意取得 盜搶物 沖突 法經濟分析
一、從盜搶車連環買賣合同糾紛案說起
2007年5月起,南昌市東湖區法院先后以(2007)東民初字第644號、第808號、第999號案受理了同一盜搶車(贛A/B7000,原為JB8885)為交易對象的連環買賣合同糾紛案。2003年該車在江蘇被盜后進入江西,取得了“合法的行駛證”,先后連環交易了7次,涉及8個合同當事人、兩家汽車咨詢中介與掛靠公司。2006年底,最后一手買主去車管所辦理年檢手續(此時全國車輛信息已聯網),被確認該車有“被盜搶”嫌疑而暫時扣留。
最后一手買主即針對其前手提起訴訟,從而引發了該連環買賣合同糾紛案。為了便于查清事實、節約訴訟資源與訴訟成本、實現司法公正,法院將三案件合并審理,8個當事人和兩家中介公司同庭訴訟。當時,由于未生效《物權法》立法過程中與長期司法實踐中對盜搶物態度的較大差異,經法院與多方努力大家達成和解協議,最后一手買主支付的21000元車款,由其自己承擔10000元的損失,其他七個合同當事人按對該車的使用時間長短來分擔另外11000元損失,即七人湊足11000元付給最后買主,其他損失由該買主自己承擔,兩中介公司退還其對8個合同當事人所收取的中介費用。
2007年10月1日起物權法生效,物權法司法解釋也出臺在際,本案對物權法“善意取得”制度的解釋與適用提出了新的實際難題:
1.從客觀上講,該車始終是“盜搶車”;但在法律上講,準確地說,該車盜搶案有罪判決生效前,或“合法證照”被依法注銷前,因信賴該“合法證照”的善意買受人,對該車擁有受法律保護的所有權;概而言之,善意購買了帶有國家頒發“合法證照”的“盜搶物”,適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2.廣而言之,“善意取得”制度是不是不能適用于所有客觀上的“盜搶物”,即凡是“盜搶物”,無論何時、何種情況都不能適用“善意取得”?
二、由“盜搶性財產”到“合法性財產”的途徑
當財產因盜搶的方式脫離所有人或合法持有人后,該“盜搶物”流轉到他人手中,該物從何時、在何種情況下可以改變其“盜搶性財產”之名,而獲得“合法性財產”之名,即他人可以對該物擁有合法“所有權”,從物權的“公示性強弱”和相關因素來考慮,可以分以下三種情況:
1.傳統善意取得制度。大陸法系很多國家都立法確認動產的“善意取得”制度。此前,我國法學理論界、司法實踐中都視不同情況,不同程度地認可與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以協調“財產歸屬安全保護”與“財產流轉安全保護”的沖突。傳統理論中“善意取得”是指,原物由占有人轉讓給善意第三人(即不知占有人為非法轉讓而取得原物的第三人)時,善意第三人一般取得原物的所有權,所有人不得請求善意第三人返還原物,亦稱即時取得。在“財產歸屬安全保護”與“財產流轉安全保護”的沖突中,視具體情況適用“善意取得”制度。(1)無償地從無權轉讓的占有人處取得他人財產,不適用該規則。(2)合理的有償并善意地從無權轉讓的占有人處取得他人財產時,又分兩種情況:①如果占有人是基于所有人的意思而獲得占有的,例如借用、承租、受托保管等,則適用該規則;②如果占有人不是基于所有人的意思而獲得占有的,例如拾得遺失物、盜竊他人之物等,一般不適用該規則。但例外的情況是,如果善意第三人是從出賣同類物品的公共市場上買得的,即具有較強的社會公示性,即使是盜搶物、遺失物也可以適用“善意取得”規則。可見,“善意取得”規則的適用有三個條件是:A、合理的有償,B、善意,C、無權轉讓的占有人是基于所有人的意思而獲得占有的[注:主要是加強所有人選任托付自己財產的當事人(借用人、承租人、保管人等)的注意義務與責任];或者是A、合理的有償,B、善意,C、具有較強的社會公示性[注:主要是對公共市場的交易安全給予足夠的保護]。因此,盜搶物要從“盜搶性財產”轉化為第三人的“合法性財產”,其條件至少有三:A、合理的有償,B、善意,C、具有較強的社會公示性[注:主要是對公共市場的交易安全給予足夠的保護。
2.強社會公示性交易。本文所指“強社會公示性交易”是指,第三人善意、有償地在出賣同類物品的公共市場上購得財產,并且購買時信賴該財產所附有的國家機關頒發的“合法證照”而進行的交易,或者第三人通過拍賣市場競買財產的交易。(1)前文盜搶車連環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數個后手買受人都是有償、善意地在出賣同類物品(二手車)的公共市場上進行交易,并且購買時信賴該車所附有的國家機關頒發的行駛證等“合法證照”,該交易符合“善意取得”的前兩個條件“合理的有償”、“善意”,不只符合第三個條件“具有較強的社會公示性”,而是通過“合法證照”具有“最強的社會公示性”。因此,盡管從客觀上講該車始終是“盜搶車”,但在法律上講,該車盜搶案有罪判決生效前,或“合法證照”被依法注銷前,因信賴該“合法證照”的善意買受人,對該車擁有受法律保護的所有權;并且,基于對國家權力社會公信力的維護,和對市場交易安全的起碼保護來講,該強社會公示性交易應當適用傳統的“善意取得”規則。(2)稍展開論述,物權法第106條突破傳統的“善意取得”規則,將“不動產”也納入其中,有學者認為不妥。作者在律師實務中所遇一“不動產”強社會公示性交易案例能證明該立法的科學性。南昌市張某有四子女,長子與兒媳王某和其共同生活,其他三子女在農村生活。張某與其長子先后過逝,王某即通過假公證證明張某只有一子等公證手續,將張某名下的一商品房過戶到了自己名下。不久,王某將該房買給了李某并辦理了過戶。爾后,李某又將該房買給了劉某并辦理了過戶。2006年,該房要被政府拆遷,此時其他三子女發現后即來主張權利。該案中,對于李某、劉某是完全有理由適用“善意取得”規則的,其不動產交易都屬于強社會公示性交易。(3)拍賣市場是國家通過拍賣法進行特別規制的交易市場,其交易屬于強社會公示性交易。首先,要向社會進行拍賣公告,公告對于盜搶物的所有人、潛在競買人都是公開的,在拍賣交易前,所有人完全可以依法行使追及權。其二,買受人完全有理由基于拍賣公告而信賴該財產狀況的真實合法。因此,經過拍賣而成交的買受人完全有理由適用“善意取得”規則,無論標的是盜搶物、還是不動產。
3.國家行為。盜搶物被國家機關追繳后無法找到所有人歸還,而通過拍賣等交易形式流入市場,其買受人毫無疑問可以獲得無可爭辯的所有權,原所有人無權追及。其原因在于公示性,更在于國家權力使然,無須贅述。
總之,盜搶物并不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為他人所合法地擁有其“所有權”。何時、何情況下可擁有,在于立法對“財產歸屬安全保護”與“財產流轉安全保護”的科學、合理權衡。
三、全盤否定“善意取得”適用于“盜搶物”的欠科學性
1.傳統法理分析。“善意取得”源遠流長,產生于羅馬法時期,其目的在于保護第三人的正當利益,或者說是實現“財產歸屬安全保護”與“財產流轉安全保護”沖突的協調,其實質是對市場交易安全的保護。再者,如果像前文所述的強社會公示性交易都不能適用“善意取得”規則,其后果不但是市場交易安全沒被合理地保護,而且國家權力的社會公信力會受到質疑。相應地,物權法第21條確立不動產登記機關的“錯誤登記賠償責任”,大大地加強了其登記的社會公信力,也為不動產的善意取得健全了制度保障。事實上,為了保障市場交易安全,保護私權、規范公權,公證法也應類似地設計“錯誤公證賠償責任”規則。
2.法經濟分析。從法經濟學視角來看,如果不用“善意取得”規則保護第三人的正當利益,第三人為了確保自身交易安全,要么交易前必須事先花費不必要的成本去進行市場調查,對于強社會公示性交易來說該調查更困難、更費成本,顯然其后果是徒增社會市場交易成本,妨礙市場繁榮;當財產經善意第三人流轉交易多手后,像前文盜搶車連環買賣合同糾紛案中,當事人之間的訴訟成本總和已遠超過爭訴標的物的實際價值,其后果是徒增社會訴訟成本、浪費訴訟資源,浪費社會財富。另外,如果像前文所述的強社會公示性交易都不能適用“善意取得”規則,其后果是把原所有人“防范財產被盜搶的成本”即控制犯罪的成本,無端地放大化地轉嫁給了數個善意第三人,也即社會,這樣不利防范與控制犯罪的發生。
3.立法過程分析。物權法草案曾以第112條規定“對被盜、被搶的財物……但受讓人通過拍賣或者向具有經營資格的經營者購得該動產的,所有權人等權利人請求返還原物時應當支付受讓人所付的費用……”即對“盜搶物”有條件的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但最終因少數人大代表反對而被刪除,原因之一是不利于公安刑事執法中追繳贓物、查清犯罪事實。作者認為,該原因不是真正原因,該原因也不成其為“原因”,該問題在其他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國家同樣存在,也同樣被較好地解決。何況,1965年12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財政部《關于沒收和處理贓款贓物若干問題的暫行規定》曾規定“(六)在辦案中已經查明被犯罪分子賣掉的贓物,應當酌情追繳。……對買主確實不知是贓物,而又找到了失主的,應該由罪犯按賣價將原物贖回,退還原主,或者按價賠償損失……”1987年3月10日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中第六節“追繳贓款贓物”第八十五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被犯罪分子賣掉的贓物,如果買主確實知道是贓物而購買的,應當將贓物無償追回;對買主確實不知道是贓物而又找到失主的,應當由犯罪分子按實價贖回原物歸還失主或者賠償損失;犯罪分子確實無力贖回的,可根據買主與失主雙方的具體情況妥善處理。”以上規定其實已部分地認可了“善意取得”規則。并且,任何財物作為證據,其關鍵在于證據的客觀性、合法性與關聯性,而不在于該證據作為財產歸誰所有。可見,長期以來,對贓物(包括盜搶物)的處理,我國上述法規已有較科學的處理辦法。而二十一世紀的物權法,相比之下卻顯得相形見絀。從立法心理學上分析,對于沒有“善意取得”制度相關法律知識背景的人大代表而言,從直觀感性講“自己的財產被盜搶后,善意第三人可以取得其所有權”確實很難接受、令人費解。該觀念是個體的、局部的,相反試想“自己以強公示性交易方式購買的財產卻被以‘盜搶物’嫌疑追繳”,是不是同樣很難接受、令人費解。作為一部法律,一經生效,其影響是宏觀的、全社會的,因此從社會理性而言,“善意取得”制度理應慎重運用,全盤否定“善意取得”適用于“盜搶物”是極不科學的。
四、對物權法“司法解釋”的建議
物權法第106條確立了我國“善意取得”制度,其條件有:受讓時善意;合理的價格;已經登記或已經交付。立法刪除了草案第112條對“盜搶物”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規定。
從前文理性分析來看,我國法學理論界、司法實踐中以及相關法規都不同程度地認可或適用著“善意取得”制度。盡管物權法草案第112條被刪除,但物權法本身也未明確規定客觀上的“盜搶物”絕對不能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因此,最高人民法院對物權法起草司法解釋時,應當吸取法學理論與司法實踐中的有益成果,科學而嚴謹地對待以下“盜搶物”的流轉交易情形,即強社會公示性交易:
1.第三人善意、有償地在出賣同類物品的公共市場上購得財產,并且購買時信賴該財產所附國家機關頒發的“合法證照”而進行的交易;
2.第三人通過拍賣市場競買財產的交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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