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迫癥三題

郵箱強迫癥

選擇題：在單位，您跟誰來往密切?

1、上司；2、同事；3、食堂員工。

若是某某，他會用陸游《釵頭鳳》里的名句回答：錯、錯、錯。

他的答案在題外——他跟傳達室老頭走得最勤，每天都要跑幾趟，問：來信了嗎?

回到家，第一件事，開郵箱，手伸進去，仔細摸，有信沒信，四角摸到。

裝了電子郵箱后，收發信件，易如反掌，逐漸冷淡了傳達室和木質郵箱，確切說，是冷淡了紙質信函。沒法不冷淡，大家都不用紙寫信了，你想親熱也沒用。

電子郵箱的好處一是快，地球之內，一分鐘搞定；二是隨時隨地寄取。郵局送信，一天兩次，電子郵箱二十四小時暢通，而且不論山南海北，鏈上網就妥。

他認為，電子郵箱是天下最方便的郵箱，最能為民眾服務。真想擁抱它，親吻它。擁抱硌得慌，親吻容易弄濕屏幕，屏幕不是信箱，信箱藏在冥茫之中，夠不著。

只能守望。起初，一天打開三五次，繼而七八次，繼而不計其數，總之有空就弄一弄。有時遇到網絡擁擠，綠色的進度條猶如幾截斬斷的蛇身，死死不動，心里急得什么似的。

發急發多了，趕上什么急什么。乘地鐵急，開會急，洗澡急，做愛也急，心中默念，快點完事，快點完事，完事就去看郵箱。他養成一個習慣，每晚起夜之后，暫不上床，光著兩條腿，摸黑湊到綠熒熒的屏幕前，神頭鬼臉，再瞧一次郵箱。他總想在第一時間獲悉來信，生怕稍有延誤，把機遇放餿了。

事實上，有用的信息寥寥無幾，勤奮而討厭的垃圾信息源源不竭。垃圾信息不睡覺，每時每刻都在生成。那他也認為值。起碼，在凌晨兩點或三點這個時間段，他確信沒有漏掉什么。

他內心總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或曰內在驅動力。他焦慮，不安，唯有貼近郵箱才能踏實。郵箱成了主宰，進出郵箱成了呼吸，有沒有信件倒在其次了。

渾身乏力，茶飯不香。他還不會使用博客、QQ、MSN和手機郵箱。聽說，這些個勞什子更傷神。鴻雁傳書的古人多省心，不必分分秒秒查看郵箱。

不方便反倒是一種方便。

他準備糾偏，重返昔日節奏。幾次下決心，想把郵箱刪除，或者索性將電腦也連鍋端了。每當這么想的時候，腦子里便冒出另一種聲音，那也是《釵頭鳳》里的一個名句：

莫、莫、莫。

健康強迫癥

我們這個時代，衛生信息猶如猿人那時的花果，滿坑滿谷，唾手可得。這個正合我意，健康是1，哪怕是半截子1，也比別的強，別的都是0，怎么使勁也擰不成8。所以我如饑似渴，努力學習，學以致用。

生命在于呼吸。過去釘一個釘子都要想到帝修反，現在喘一口氣想的是可吸入顆粒物。

生命在于吃飯。要吃出紀律，吃出警覺，吃出黑名單：燉肉、燒烤、香腸、酸菜、油糕、松花蛋、熘肝尖、炸薯條——篇幅有限，少說還有一千種沒地方列，總之，天下食物，凡是好吃的，都是不能吃的。

天妒英才，天妒紅顏，天也妒美食。天上吃不著，你地上也甭想痛痛快快地吃。說什么尿酸、膽固醇、甘油三酯?那都是老天爺變著法兒收拾你。

怎么辦?只好忍著點，克服點，像兔子那樣進食，像牛馬那樣用餐，讓牙齒和胃腸草原一般翠綠。如果不小心，多吃一顆油星兒一粒鹽，心里突突的，立刻產生恐懼感。那也不算完，還要時刻琢磨，這一口飯，有多少轉基因?那一口菜，含幾許殺蟲劑?吃飯不再是吃飯，吃飯是工作，是到統計局和藥檢中心上班。

生命在于運動。舉重不惜手腕腫，爬山爬到膝蓋疼。按摩椅、搖擺機、計步器，無所不用其極。開會也不閑著，上身不方便動，下身動，在桌底扭腳脖子，伸腿，邊伸邊想，這一回合的有氧運動，能給體內增加哪些積極因子。女同事羞紅了臉，男上級直瞪眼：你想說啥就公開說，踩我鞋干什么?

生命在于睡覺。按照有關教導，頭沖南極，腳向北斗，睡子午覺、磁療覺、科學覺。卻怎么也睡不著，科學不了。于是輾轉反側，思考健康，重點思考讓人左右為難的健康資訊。這類資訊多如一萬個針尖對麥芒。比如關于腦袋保健，一說頭要涼，腳要熱；一說頭部保暖最重要。人體如暖壺，腦瓜如軟木塞，如果蓋不嚴，熱氣都順天靈蓋跑了。想想真是煩惱，到底聽誰的?都聽?都不聽，一家聽半年，讓兩家輪流當執政黨?

為了健康，我整天提心吊膽，愁眉不展，越鍛煉越擔憂，越看書越狐疑，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病——大便不成條兒，結腸炎前兆；喘氣不勻，肺癌早期；胸悶，心梗爆發在即；鑰匙找不著，老年癡呆提前發作，或者一種新病——中年癡呆、老青年癡呆登陸地球，從我這兒向人類打響了第一槍。

健康，健康，你咋就那么難伺候?

健康，健康，你壓在我的頭上，壓得我不健康。

完美強迫癥

——姑娘，你長得不錯，如果站著不動，跟維納斯雕像都有一拼。

你嫣然一笑，搖頭。你不是在表示謙虛，你是不滿意這種比喻。一個缺胳膊的女人，如何美得起來?美不起來仍被代代稱頌，這個世界怎么這么傻?維納斯身上缺零件，人類大腦更缺零件。

你總是不滿意，總能飛快地發現問題，哪怕在針尖上腳趾頭上。哎呀呀，簡直不敢上街，樹不綠，天不藍，小孩拖鼻涕，大人沒素質，商標不通順，句號畫不圓。你十分討厭那些碌碌無為的庸常之輩，認為他們的生活態度過于隨便。對名人你也不滿意，劉德華鼻子大，章子怡酒窩淺，馬英九不會做刀削面。姚明呢?也免不了一個俗，不好好打球，總給碳酸飲料作什么宣傳?

你嚴以律人，更嚴以律己，覺得自己這一點特像魯迅，給自己開刀那叫一個狠。你一遍又一遍地照鏡子，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博客，不停地挑剔，不停地設想，昨晚“趴踢”上，假如噴的是另一種香水，說的是另一番祝詞，是否更為妥帖、恰切?

在你看來，天底下只有兩種東西：一、十全十美的；二、有各種毛病的。你發誓與毛病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你注重修心，追逐時尚，堅持美容，要求自己不但外邊美，里邊美，里邊和外邊的中間也要美。中間是什么?誰能看得見?高人能看見，上帝能看見，日月星辰都能看見。

你特別在意別人對你的評價，總想盡可能多地獲取相關資訊。從這個意義上，僅僅是從這個意義上，你對兇險曖昧的特務職業表示理解，對耳目眾多的則天女皇表示羨慕。當然武媚娘獨斷專行，沒有現代性愛觀念和民主意識，臉上好像還長了橫肉。

你已經很使勁了，但覺得自身和周圍依然瑕疵如麻，前仆后繼。許多事明知不可為，不能為，你偏要為，往死了為。

你總是不快樂，總是緊張，緊張就是端著，放不下，就是繃著，松不開。若是皮膚繃緊點倒也罷了，手感好，有光澤，省潤膚霜。問題是心里繃床似的，皮膚卻日益黯淡、弛懈，正應了有關部門布置警衛時愛說的那句話：外松內緊。

換一個說法——烹飪界形容某種菜肴時愛說：外焦里嫩?？墒牵啻耗耆A的你，爭取完美的你，卻活活變成了一根木炭——外焦，里也焦。

你呀你，親愛的姑娘，你已經被完美完美地強迫了。

劉齊，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上個世紀我所尊敬的人》、《一年簽一次婚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