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土局局長兼書記陳一歸當了先進人物,請了一桌客,客人包括市委書記和其他領導,唯獨沒有市長,原來,他和市長一起在區里工作時有矛盾。就在陳一歸請客后不久,市委書記調到省里了,市長當了書記。市長當了書記后,立刻拿掉了陳一歸國土局局長的職務。后來陳一歸服毒身亡。曲折的故事,復雜的官場,殘酷的人生,讀來令人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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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人群里有誰說,來了來了!
此時,樂隊和老年秧鼓樂隊馬上沸騰起來,把大家立刻煮在一種歡快激昂的熱鬧里。果然,戴著大紅花的好幾輛車子魚貫而至,在預留好的車道上停下。所有的車門幾乎是同時推開,下來十位胸戴紅花肩披綬帶的先進人物站成一排,綬帶的字寫得非常醒目,但是,上半截看不清,被大紅花遮住了,只有下半截露在外面,于是,讓人看到的就是……先進人物。不過,這沒有關系,會議內容標語上都有。陳一歸是這十位先進人物中的一位,他站在最前面。剛開年上班,稀稀拉拉的鞭炮伴在雨雪里就在他眼前炸響,好像此時他才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才知道自己站在影劇院門口的廣場上。他看見廣場上停著各種顏色各種型號的高檔小車,廣場四周掛了好些大橫幅標語,還從高樓大廈的頂上懸掛下來好些條幅,內容都是有關這個隆重會議的。周圍聚集了很多人,他們都把自己的脖子拉長了許多,想縮短一點兒自己與目標的距離。他們是要認真看看今天要從這兒走過的披紅戴花的十位先進人物到底是誰,長什么樣的鼻子眼,好像這年頭看什么都沒有看這十個披紅戴花的人物稀奇了。
這是一個小市,下轄一些大大小小的區和鎮,不足百萬人口。但經濟并不落后,在全省同級的隊列里,這個市的經濟指標常常躍居前五位。錢是社會的血液,這里不窮,所以什么時候到這個市里來,街市上都是人車涌動,巨大的廣告牌遮天蔽日懸掛在顯得矮小不勝重壓的樓頂上,那些震耳欲聾的開業鑼鼓聲總是此起彼伏,總是和狂風一道卷起落葉同地上的尼龍袋,永遠也落不下地;還有堵車也是這兒繁華景象最顯著的標志。今天,影劇院門口聚集了這么多人,就更顯熱鬧。陳一歸還沉浸在這種熱鬧中想這些事情時,領隊就指揮他們朝會堂里走了。
十個人都西裝革履,都戴了大紅花,都披了綬帶,都用一種步伐朝前走,隔遠一些就認不出誰是誰來了,不過近處還是有人輕輕地叫了聲陳局長。陳一歸并不認識他,但陳一歸知道自己最近在這個市里很有點名氣,電視和報紙都在宣傳他的先進事跡,系列報道上說他身為局長,長期穿得十分簡樸,還自己種著一塊菜地,雙休日沒事兒就常在菜地里鋤菜澆糞,下班后找他的人都在菜地里找到他。人們在電視里看到他在菜地里做事時,簡直就不像個局長,像個地道的農民。平時他還總是不大陪客,總是叫他的副手去陪,對找他辦事的老百姓也特別熱情,還貼錢為別人辦事。因此,他的名聲慢慢大起來了,認識他的人也就多。新聞媒體說他的這些事都是真的,對于其他的九個人,陳一歸就不很了解了,他們都是來自各條戰線不同的單位,應該說,他們也有類似自己所做的事跡。
陳一歸不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他今天心情有些特別,非常想看清圍觀的人群對他們是一種什么樣的真實神態,他似乎知道召開這樣的會議,群眾會想些什么。他走過廣場,走過會堂入口,走過會場過道時,他看見人們的臉上都是那種看雜技魔術的復雜表情。陳一歸內心里有些激動,有些謹慎,不過他表面上還是像大海一樣的平靜。到了這個年紀,到了這個級別,做到這個樣子對他來說還是不難的,已經練了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了!
到了會臺上,陳一歸也是坐最顯要的位置。后來就是先進人物演講,書記作報告。整整一個上午,陳局長就像泅渡一條大河,內心的一種復雜情感把他弄得很累。他知道,這年頭,當廉政這一類先進人物將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別人在他身上的挑剔,也意味著自己要更加謹慎,更意味著主要領導對他的重視,對他的栽培,意味著他的仕途已經鋪開了長長的大紅地毯。于是,他不能不想辦法答謝。
散會后,陳局長就開始考慮請一桌像樣的酒席。現在,答謝的方式當然不只是請酒一種,但請酒有請酒獨特的好處,那就是一次可以感謝一批人,也就是說,請酒他可以把自己對好幾位領導的謝意都一次表達出來,別的方式他想過,還達不到這種功效,而且這也算是最廉政的做法。陳局長得到的準確內情是,主管部門提名讓他當這個先進人物,是書記事先有意識安排的,其他的副書記和常委們都是跟著同意的,只是市長表態有些含糊。市長一定是內心里不同意,不過礙于書記的面子。這也符合他和市長之間已有關系的邏輯。在答謝之前,他也不能不研究這些內情,不重視這些情況,酒席上就難免尷尬。酒席要放在最高檔的賓館,辦最高檔的席面;酒飯過后還要玩一玩,還不能讓外人看見影響了形象。這些當然都不是難事,現在讓他為難的是請不請市長。
照說是應該請市長的,但是,他和市長曾經在一個區里共事時為一些事情擺過擂臺,不過,后來兩人都調出了那個區進了市里。當時他是區長,市長是區委書記。這些年來,市長連升了幾下,而他還在國土局這把椅子上挪不動。自然有人說市長的背景是省里有一位高人,而陳局長一直沒有背景,現在的背景也只是在本市。這都是民間傳說,現在這樣的民間傳說很多,領導本人也不辟謠,似乎說說對他還有些什么好處。不過,現任市委書記的確是陳局長在黨校的同班同學。有人說,陳局長現在枯木逢春了。枯木逢春就是要發芽長高,但現在陳局長能不能拔起來進市里班子,也還說不準,從目前情況來看,春風已綠江南岸,溫暖也已經吹到他頭上,起碼提一級待遇還是有希望的,不然,哪會讓他當這樣的先進人物呢?現在干部管理越來越程序化了,陳局長明白,將來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能只靠書記一人,其他領導也要擺平,要盡量為老同學的思路鋪平道面。書記個別跟他說過這個意思,書記說的是,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要認真地處理好各方面的關系,不然,他也就孤掌難鳴。這雖然是于情理于原則都能過得去的話,但內涵,陳局長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做到這一級領導,很多話都只能說外殼,內核就憑自己去鉆研了。請其他幾位主要領導赴宴,他沒有任何顧慮,但是,要請市長來,他一直不敢。說他不敢就是包含著要請市長的意思,但請了市長,就意味著他的內心和勢力的暴露。市長現在知不知道他和書記是黨校的同學呢?就是知道,他也不能自己顯示出來。他真不想暴露自己的這種勢力。勢力一暴露,必然要導致對立面增強,還有什么比過早地在對手面前暴露自己勢力更危險呢?世事的經驗是,暴露的事都難做成,做成的事都是事先沒有暴露的。當然,市長可能不像他猜測的那樣想,但市長畢竟在他當先進典型的事情上含糊過。有關仕途的事還是不能冒險!相比之下,當然還是不請為好。不請市長赴宴,只要不讓市長知道他請過這么一次客,那就什么事兒都沒有;退一萬步說,即使知道了,也就是一餐酒飯而已,市長還能計較到哪兒去呢?他當市長的好意思過于計較嗎?市長這一級干部了,什么宴席沒有吃過?哪還在乎這個!就是要說也不敢說出來,說出來他不自己掉價?再退一萬步說,就是因此市長對他有些看法,那也比自己徹底暴露勢力要強。大約花了一個星期,他終于把這個問題想定了,請幾位副書記加組織部長,不請市長。這樣才保險!
把要請的人員定下來之后,往下就是怎樣才能把這些客人請齊。這可是個難事!這些領導都很忙,各自分管一線的工作,現在正處社會轉型期,經濟發展速度又快,哪一個部門,哪一個單位都充滿了矛盾,建構和諧社會的要求讓領導們有做不完的工作;而且這一級領導也忌諱在同一席面上聚餐,聚在一起行言不自然,相互之間太尊重了不好,不尊重也不好,太隨意不好,不隨意也不好。他想,要把這些領導請齊,有兩個關鍵,一是要書記支持,也就是允許他打書記的牌子,二是要選擇一個很好的時機。書記那兒現在沒有問題,那么,什么時機最好呢?首先必須是常委們都在家。都在家的時候有幾種可能,比如開什么重要會議大家都要出席,比如重大活動大家都要到場。但這樣的機會,一般是請不動的,因為往往那也是最忙的時候,而且進餐也都有安排。請這一級客人的事,必須要拿準了才能發話,絕不能跟這個領導說好了,那個領導不來,回頭又去回絕人家,這個“請”字說出去了就沒有退路。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
但陳局長想不準哪個時候最好,雖然他曾在區里、現在在局里也當過這么些年的領導,大的問題不知處理過多少,然而,這個問題實在讓他有些棘手,主動權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為了把這件事辦得完美無缺,他開始做前期的準備工作。首先是鋪墊。他找到市委辦劉秘書,先不跟他談這件事,而是找他說,國土局想在他們的內部刊物《時代論壇》上作一個形象宣傳。他清楚,雖然這是個內部刊物,出版法規不充許做廣告,但每一個秘書每年都為分到自己頭上的廣告任務叫苦。劉秘書咬文嚼字不錯,但拉廣告賺錢不行,他嘴巴糖度不夠,正愁完不成這個任務。陳局長一說這想法,劉秘書就喜出望外,停了手里正在寫著的材料,給他倒茶,陪他說話。說到非常融洽時,陳局長才跟劉秘書說起他請客的問題。劉秘書說,這個好辦。陳局長就馬上討教。劉秘書說,過幾天中心組要學習,學習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要趕回來,是個請客的好機會。陳局長一想,對了,這的確是個好機會。這個時候,常委們都得到齊,還沒有公務安排,大家都有時間。于是,就這么定了下來。
陳局長先是給書記打了電話,詳細匯報了請客細節,包括時間、地點、人員,哪些特色菜,喝什么檔次的酒,大概說些什么話,整個席面定個什么基調,等等。書記見陳局長想得這么細,就高興地同意了。陳局長說要打書記的牌子,書記估計沒有什么負面效果,也就同意了。
電話是陳局長一個一個親自打給領導們的。大家一聽陳局長說書記也去,還是書記請他們去,就沒有一個人說不去。地點就定在湖天賓館芙蓉廳。
領導們的時間觀念都非常強,說是六點半鐘到,大家就都在六點半鐘左右到了。不過不是統一來的,是單個來的,這是大家都懂的規矩。為吃飯的事,大家走成一個長隊伍在湖天賓館里進出,還是不大好看,外面的人倒無所謂,賓館里面的人誰不知道他們到賓館里來是吃喝玩樂啊!
陸陸續續地到來,整整齊齊地坐了,領導們還在議論上次中心組學習的話題。上次學習的是如何構建和諧社會的問題。給中心組上課的是市委講師團的團長。團長講了當前構建和諧社會就是要構建富裕群體和貧困群體的和諧;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的和諧;勞與資雙方的和諧;城與鄉之間的和諧;發達地區與落后地區的和諧;權力與權力之間的和諧……還說和諧社會一定要重視道德建設,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夠或多或少地犧牲個人利益,來維護和保障他人的正當利益……大家都說,團長的課講得很好。菜還沒有上來,大家是一邊玩著撲克牌一邊這么談論這個重大課題的。撲克玩得心不在焉,有幾次牌一抓完,大家一看勢力太懸殊,不出一張牌就嘩啦地丟在桌上重洗了。都是領導,誰也不好給誰輸錢,沒有想頭的事,做起來就這樣很隨意。
開始上菜的時候,書記就問陳局長,老陳,怎么市長還不來?陳局長在電話里跟書記匯報所請的領導名單原本沒有市長,是書記要加上去的。陳局長當時想解釋一下不想請市長的原因,但一想,不行,會越解釋越復雜,只有在具體操作中把這個事擺平。陳局長沒有請市長,現在他還是想瞞天過海,當著大家的面他更不好說沒有請市長,他只得說,是啊,他怎么還不來呢?我再打電話催一下。陳局長根本就沒有請過市長,現在也還是不想請,就走出門外來,沿著走廊踱了一會兒步。他當然不能再打電話請市長,盡管是書記這么說的。他是通過反復考慮才決定不請的,現在也不能改變主意。再說,這么臨時請他,反而會更不好。陳局長挨過了大約打一個電話的時間才回到芙蓉廳里來。大家還在心不在焉地玩牌,書記問陳局長,他來嗎?陳局長說,聯系不上,他和他秘書的手機也總是關機。書記沒有想到陳局長有那么復雜的想法,他只是說,你不是給他打過電話請過了嗎?陳局長說,是啊,可市長是個工作起來就不要命的人,他現在一定是還在什么偏遠貧窮的鄉村搞調查,哪還記得吃飯這小事。書記聽得高興了,說,噢,那一定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去了。晚上應該趕回來吧,明天學習不會缺席吧!
雖然這么應對過去,但此時的陳局長就沒有書記那種灑脫輕松心情了。雖是想了多日的決定,但見書記這么追問,他心里不能不有些虛空。他看了看壁上那幅《蒙娜麗莎》油畫,蒙娜麗莎在對著他嘲笑。這個女人的笑真是十分的神秘,你高興時看她,她跟你喜笑,你憂愁時看她,她跟你苦笑,你做了不踏實的事,她就跟你嘲笑……這個廳的裝飾是有些講究的,除了那幅油畫,還有博古架,架上放有竹雕筆筒、仿古云龍端硯和宣紙,看來,經常有領導來這兒題詞。陳局長的心里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他將竹雕筆筒拿下來看了看,筆筒上雕的是人間仙境圖,顧玨制款。刀法是高浮雕,還有鏤空,人在小橋流水的松下和竹林里醉酒,圖案雕得活靈活現。
不多久,菜酒就都就緒了。于是,陳局長舉杯道謝,說感謝各位領導栽培,備薄酒一杯,請大家喝好玩好。大家碰杯,一飲而盡。陳局長又給每人敬了一杯。說了各不相同的謝辭。話說得非常得體,又風趣又不失敬意,不能不讓各位領導承認陳局長的口才。從他此時的嘴力,不難想象他當年在區里做區長時呼風喚雨的能力。這樣的人才只在國土局當一個局長,的確是有些委屈,平心而論,在座的領導里,有幾個能像他這么能說會道,又做得那么得體?往下就是領導們給陳局長勸酒了。先是書記舉杯跟陳局長說,老陳啊,當今社會最大的兩件事是什么?一是老百姓就業,二是反腐敗。你當這個先進典型,比當什么先進典型都光榮啊!今天要敬你一杯!陳局長雖和書記是同學,但此時萬不可以顯出沒有差距的同學身份,他必須擺正自己的下級位置。謝謝栽培,再接再厲,當涌泉相報,先干為敬……一路謙虛下來,將酒喝了。其他領導跟著來敬,陳局長不好拒絕,一連喝下。于是,他就看見墻上蒙娜麗莎對著他蔑笑了,博古架上的竹雕筆筒的人物、流水也都動了起來。他知道自己今天有點過量,但是,他不能拒絕任何一位領導的敬酒。好在自己雖不嗜酒,但有酒量,還能支撐得住。領導們見陳局長拿酒杯有些不穩了,就不再整他的酒,只得互相開玩笑找理由喝了。書記跟一位女領導開玩笑說,聽說你當年結婚時都三十歲了?女領導說,是啊,那時提倡晚婚。書記笑了一下又說,聽說你結婚那晚上聽到老公的褲帶響,都嚇得直打顫啊?女領導笑著說,是的,真是嚇得直打顫啊!哪像現在的姑娘,十五六歲就什么都知道了。書記又問,那后來呢?一位副書記也就追問一句,你跟我們說說,后來你是怎么過這一關的?一位領導就替她說,后來也還是打顫,不過不是嚇得打顫,是快樂得打顫。大家聽到這兒就都大笑起來。女領導這才明白大家在拿她開玩笑。但她并不慌張,她說,后來的事,你們愿意聽我也可以說給你們聽。大家說,那你說出來大家聽聽。女領導就說,結婚那時候我還在公社做婦女主任。公社武裝部長也是個有味道的人,他也像你們一樣要問我結婚那夜的事情。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在我門上貼了個紙條,寫道:昨夜事如何?我想了一個讓他想不到的辦法回答他。我寫了個條子貼在廚房的一個深深的水缸底上,讓他必須要把頭鉆進去才看得清楚。我告訴他,我的答案用紙寫在那個水缸底上,你自己去看。武裝部長就到廚房里把頭伸進水缸里看我寫的字。我在水缸底上寫的一句什么話,你們猜猜。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還是猜不著。女領導笑了一下說,你們猜不著吧?我寫的是:恰恰似你樣。大家把那位武裝部長將頭伸進水缸里看東西的樣子設身處地一想,笑得連飯菜都噴了出來。再一想,這個女人真是不露聲色地就把在座的男人都給踩了一腳。真是不好惹!難怪她能從鄉里爬到這個位置上來,到底是非同一般!
這頓飯吃得很快樂,完全達到了陳局長想要達到的目的。十點多鐘,書記就要大家喝團圓杯了,又念了一句,今天要是市長也來了,那我們就真的團圓了。
大家玩到十點才從賓館出來,住在外面的就分手各自走了,書記是住在機關里面的,陳局長就要去送他,也是想還跟書記說些在席面上不好說的話。書記不讓,一來怕人家看出親疏了不好,自古以來,做大事的人都要疏者親之,親者疏之;再說,陳局長今天的酒喝過量了點,必定話多,不好應付,就不讓陳局長送了,說,你今天的酒喝到研究生水平了,就回去休息吧。陳局長見書記的話說得懇切,也就沒有堅持下來,他也有些怕自己醉后失言,弄巧成拙,就在情意濃濃中說了再見。
書記剛進市委機關大門就看見市長的司機拖著兒子在樟樹林里散步。書記叫停了車,下來問市長司機,市長下午去哪兒了?市長司機說,沒有去哪兒。書記說,沒有去哪兒?那為什么打不通他的電話?今天國土局陳局長請客,就他缺席。書記似是酒喝多了點,話一出口又后悔說得太急、太具體了一點,笑了笑,一揮手說,就當我沒說,沒說啊!走了。市長司機第二天跟市長下鄉時說了這事,市長說他沒有接到過這樣的電話。市長一個電話打到一位副書記那里,說了些別的事之后,才用很隨意的口氣問昨晚上到哪兒輕松啊?副書記說,一歸請我們幾個吃飯,就你沒去。書記還叫陳一歸打你的電話,老打不通。市長笑了一下,明白了什么,說,他陳一歸當然打不通我的電話。他根本就沒有打怎么會通呢?昨天下午我算是最閑的一個下午。副書記說,那不會的,他怎么能不打呢?書記親自叫他打的呀!你可千萬別怪錯了人啊!市長見副書記越說越認真,就把話有意往輕處說了,我還有閑工夫怪這個?請客嘛,愿意請誰就請誰。副書記說,他哪會是不愿請市長呢!肯定是電話有誤。市長聽出了副書記是想給陳局長打圓場。市長其實知道了書記和陳局長是黨校的同學,給陳局長打圓場就是給市委書記打圓場,市長也就馬上轉了話說,他很可能是把我的電話號碼記錯了。副書記擔心把陳局長和市長的關系弄僵惹出什么麻煩來,才這么解釋;而市長想的是,書記就要走了,他現在已經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一些真實想法都在別人面前說出來,尤其是在與書記有牽扯的事情上,他說話得更加注意。陳局長是書記的同學,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應該不流露出他對陳局長辦這件事情有什么不滿意。書記要走,是市長最近得到的絕密消息,他必須做得像完全不知道這樣的消息,因為任何一個表露過早的行為都會對以后的事情產生不良的影響。現在,不論什么不順心的事情落到頭上,他都要平心靜氣地應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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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靜氣地應對,不等于內心里沒有想法,相反,他越是強迫自己不顯山露水,自己內心就越是敏感,想法就越是強烈,越是強烈他也就更是強自鎮靜。于無聲處聽驚雷是一種境界啊!市長為了散散心,這晚上,他從辦公室走出來在老樟樹林里散散步。在燈光映照的碎石路上與那些離、退休的老同志見見面,握握手,問候一下他們最近的身體和生活情況,聽聽他們關于晨練不如晚練的延年益壽新理論,他感到自己似乎是開始進入了另一個角色,也就是市委書記的角色。在司機跟他說起陳局長請客的事兒之前,他的心情的確是像平靜的大海,像綠茵的草原;而之后,他盡管還是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里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看起來,這只是飯事,是小事,而往深處想想,這卻是一種勢力范圍,是一種態度,是排斥他。市長原打算散散步就回家去看電視,電視劇頻道正在播《三國演義》,作為這一級干部,處在他這樣的位置上,他總覺得看《三國演義》獲益匪淺。那里面有大忠大奸,大智大勇,對于自己的行政是很有補益的。但是,市長現在沒有回家去看電視,他又往辦公室里回了,他想把陳局長請客的事想得更清楚一些。陳一歸的這一舉動對他即將升遷的事到底有沒有影響,會有多大的影響,他還沒有完全想透徹,而他不能不想透徹,不能不早有些準備,他正處在一個最最關鍵的時刻。
他走進辦公室,然后把門關上,沒有開燈。窗外的高桿路燈的光已經把他的辦公室里照得很亮,一些枝葉的影子就在他腳邊晃動。他沒有坐在案前,而是很隨意地在沙發上斜靠下來。這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沒有哪一天不是在開會作報告,開會作報告是有要求的,必須是精神飽滿端端正正地坐在臺上講話,長期用這種姿勢,身體總好像有一種訴求,是不是能夠放松一下,隨意一下。人體姿勢是不是也像是人的飲食,需要豐富一些呢?市長還把腳搭在沙發的扶手上,覺得這樣非常的舒服。但他剛剛擺好這個姿勢又覺得這樣不好,太隨意,不合自己的身份。他又站起來,開了燈,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辦公桌前。他沒有看什么,也沒有寫什么,他到辦公室來就是要把陳局長請客的事想個明白,想個透透徹徹。這雖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但畢竟是自己的對手對自己不恭啊!他越想越覺得這不是一般的飯事,這是一種信息,重要的信息,甚至,這是關系到書記走后,他能不能順利當上書記的重要信息。這不是危言聳聽,第一,書記和幾個主要頭兒有意避開市長聚在一起喝酒,難道不是要說些不好讓他知道的事情嗎?第二,其他主要領導都請了,沒有請他,誰都會想得到這是把他當什么人看了;第三,他和陳局長在區里工作時擺過擂臺,陳局長請客不請他,肯定是那一場擂臺的延續。過去陳局長沒有馬書記作背景,他可以不在乎,現在有馬書記站在他背后,他就不能再大意。這三個理由的任何一個都可能與他這次升遷有關,何況還三個理由同在呢?這是何等關鍵時刻啊!市長想了一會兒,嘆道,陳一歸哪,我都想把舊賬忘了,你為什么還要翻呢!
平心而論,市長這些年的確是不再計較和陳一歸的舊怨了。他已經當了市長,走在陳局長的上面了,他為什么要跟自己的下級計較呢?處于弱勢地位時主要是抗爭,而處強勢地位主要就是統戰。這個道理誰都清楚,市長更是非常清楚。這幾年,凡在陳局長頭上的事,市長沒有哪一回不是網開一面,這是有證據的。上一屆班子在安排市里易動的領導干部任職時,就有人提出要陳局長只搞局黨組書記,讓出一個局長的位置來安排另一個領導干部,市長沒有同意。市長說陳局長工作干得不錯,而且對自己的要求也十分嚴格。上上下下對他的反映都很好,就不要動他了。陳局長并不知道他的局長位子是市長保下來的,市長也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小人,從沒有跟誰暗示過這些事情。再說,這次推他作廉政典型,市長知道書記是有把陳局長往上拔一下的意思,他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含糊了一下。他認為自己含糊一下是非常得體的,如果過于主動,會有投書記所好之嫌,那會是一個人品的問題。陳局長這么些年從來沒有找他直接匯報過工作,但他還是像對待其他的局長一樣地對待陳局長。市長現在覺得自己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誰知道他們在一起都說些什么,撒些什么種子?看來,陳局長這幾年不聲不響是在等待時機,現在他一定是認為書記是他的同學,所以就可以不在乎市長了,就可以把舊賬翻起來了,就可以把舊怨進行下去了。陳到底會施些什么讓他不知道的手腳呢?
在區里共事時鬧的那一場矛盾,是一場說不清楚的矛盾。當時,決定城東那一片荒山要開發成大市場時,的確是找不到一位開發商,引不來資金,后來也的確是陳區長通過同學的關系從浙江溫州引來一位開發商,把那一大片荒山開發出來了。那個時候,在當地,對于開發土地的利潤還認識不足,后來,土地大幅升值,大家見開發商獲了厚利,當地官方和富人就紛紛找到開發區書記反映情況,要求區委、區政府出面進行干預,對開發商進行幾方面限制。開發商當時和區政府有協議,時任區長陳一歸一定要信守諾言。于是,在大家的議論中,陳區長就成了一位為開發商說話的官員。按照當代邏輯推論,那也就應該是掉進這個“貪”字里面了。檢察院已經組織人要介入其中,區委書記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區長頭上戴一頂“貪”帽,這個年頭,這一級干部,把誰認真查查能沒有問題?而且往往是切肉連皮。他必須把陳區長平平安安保下來。區委書記處理這個問題是非常講究策略的,他通過組織把區長送進黨校學習(現在的市委書記就是那一次學習時的同學)。區長走后,區委書記絞盡腦汁,通過執法和政策部門進行軟硬兼施,最后才把這個開發商的土地由政府比較合法地限價收購了。這個開發商當然不服,他找到了陳區長,陳區長非常氣憤,請了假為這個開發商四處奔走,還說他一走,家里就“政變”了。話說得實在難聽,區委書記最后才跟他攤牌說,陳區長,我可是為你好啊!上上下下議論很多,對你很不利。
區長說,議論我不怕!真金還怕丟進火里燒嗎?你們派人調查一下,看我姓陳的有沒有受過賄!
區委書記笑了一下說,我剛才沒有說誰發現你受過賄。我也沒有派誰調查過你。我覺得面對目前這種情況,我這種處理辦法可能是最穩妥的。
區長說,可是,這種處理是拿我的背信棄義來作為代價的,是拿我的人格來作為代價的。
書記說,你言重了!這件事情不論你怎么說,已經處理下來了,不能再變!
區長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說,我不服,我永遠都不服!
后來兩人真的就分道揚鑣了。
鬧到這個樣子,兩人常常互不買賬,當然就不宜在一起工作了。組織上考慮過把區長調走,但找區長一談,區長堅決不走!組織上又找書記談,想把書記變動一下,書記也說堅決不走。兩人賭著氣,讓組織上也實在為難。其實兩人工作都不錯,都是組織上培養的對象。如果為這樣的事情鬧得兩敗俱傷,組織上是不忍心的。于是,只好把兩人都調走,區長調國土局當局長,雖沒有提拔,但是個肥缺,也算安排得不錯。書記只好上浮一級,正好有一位副市長突發心臟病去世,他就補了這個缺。這樣的結局出乎他倆的意外,別人鬧矛盾都是漁人得利,而他倆相持卻還是鷸蚌得利。這樣,副市長也就一下子寬懷了許多。別人什么矛盾都不鬧還得不到這個位置呢!于是,他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工作中。這樣他又在原市長升遷到省里后,由他補缺當了市長。許多工作要做啊,在區里工作時的那些矛盾,他早就想忘了。他沒有想到陳局長還要這么挑釁他。他現在是市長,他總不能讓自己的下級這樣蔑視。如果主要領導里面多一個人不請,他也想得開,唯獨他一個人不請,這也就是說,陳局長不在乎他這個當市長的!看來,這個陳一歸是三國里那個孟獲,不用心治一下是不行的。他得把他擒起來,放了他,再擒起來,再放了他。不然,他是不會服帖的。這個日子應該不會很長,只要現任書記一走,他就可以想辦法進行。現在再廉政的人也還是人,也還是生活在這個現實社會當中的人!宗教辦、科協這些單位的領導都弄出經濟問題來了,他就不相信一個國土局局長什么問題也弄不出來!當廉政先進人物就能說明你沒有問題了?這要看你從什么角度看!從現在弄出的案子看,一美遮百丑的事多著呢!當然,陳局長沒有大的問題這有可能,但只要他有受賄上萬元的問題,就足可以把他擒起來。市長根本不想置陳局長于死地,他是個軟心人,他只是想拿住他的脈根,讓他服服帖帖,以后別再這么蔑視他就行。自己的下級有對抗自己的人,尤其是像陳一歸這樣能力很強的人,那可不能掉以輕心。
陳局長根本不知道事情在這樣悄悄地發生著變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面前已經開始形成難以逾越的陷阱。
陳局長現在的心情很好,這一段時間,報刊電臺還在繼續宣傳他的廉政事跡,自己順順利利地當了先進人物,又順順利利地把市里主要領導請了客,答了謝,除了他不想請的市長以外,其余沒有一個不到。這是多大的面子啊!在市直機關的局長里,誰有這么大的面子?誰能做到這一點?看來,老同學來市里做書記,對他的仕途來說,的確是來了春風春雨,鋪了大紅地毯。他既然進入了為官的快車道,那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順利地到達他自己預設的站臺,這個站臺就是往上提一級。自己的同事、對手已經是市長了,他爬不到這個級別,就感到自己像個窩囊廢。
陳局長常常讀曾國藩家書,懂得讀書人首先要修身齊家,然后才能治國平天下。于是,他在做人方面從不懈怠,雖然現在高尚的榮譽落到了他頭上,但他一點兒也不驕傲自滿,他想的是繼續把自己的優點發揚光大,出出進進還是穿得那么簡樸,能不去吃的宴請他都不去吃,更不像追時髦的領導那樣洗桑拿、唱卡拉0K,他努力把自己的生活放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樣子。他覺得這樣做很好,思想和工作要超前,生活上要落后一點。于是,他有很多時間可以自己安排。晚上,他坐家里看書,什么“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什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什么“人生識字憂患始”,什么“生氣發怒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等等,什么書他都找來讀。下班了,他就在自己菜地里細細地耕作。菜地不大,但總是有種不完的希望,做不完的事。他把土壤用篩子篩過,完全弄成了那種莊稼最喜歡的團粒結構狀。地邊也弄得整整齊齊,就像是用切割機切過。菜地的利用率很高,被他搞成了立體農業。有的地方種了高稈植物,有的地種了藤蔓植物,藤蔓植物上面搭了棚架。春種夏長,秋收冬藏,走進菜地就看見一層一層的花朵,一層一層的瓜果。這不僅有瓜果帶給他的喜悅,還有土地教給他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哲理。于是,他像等待著自己種出的莊稼結出瓜果一樣等待著自己仕途的喜訊。
這天傍晚,他從菜地回家,一個電話把他平靜的日子攪沒了。電話是現任市委書記打來的,跟他說,老同學啊,我要調到省里去了。今天組織上已經找我談了。
陳局長當時癡了一會兒。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這么出乎意料,會來得這么沒有預兆。書記才下到這個市里兩年不到啊,以前從沒聽誰說過他要動。陳局長還剛把自己的戲臺搭好,往下這戲怎么唱呢?陳局長問道,老同學往哪里動了?
書記說,省計委。
陳局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復雜情感,但他知道自己此刻應該說什么。他說,祝賀你,老同學!
書記把愉快的笑聲送過來,說,祝賀什么呀,平調。不過組織上說,是暫時這么安排,班子換屆要到明年下半年。
陳局長聽得出來,老同學充滿了希望。他只得再往下祝賀。他說,那我預祝你明年再上臺階。
書記說,這是天上的月亮———遠得很啊!
陳局長說,我什么時候給你送行?
書記說,調令到了再說吧。
可能是書記太忙,陳局長本想還問點什么,但書記說了這么幾句就再見了。陳局長有點不知所措地也放了電話。現在,他想的事情是,新市委書記會是誰呢?自己的仕途還能不能在原來的軌道上運行,早知如此,上次宴請時就一定要請市長,這個關鍵時候,冒點風險要什么緊呢?既然上次沒有請,這次給老同學送行,那就一定要請市長。上次沒有低頭,這次一定要委曲求全!在送行的宴席上,看書記能不能當面跟市長作個什么交代。當然,交代的話不一定能兌現,但總比不交代好一些。
這一級干部的調動,常常有很多傳說,但傳說是不算數的,只有組織上談了話才可信。只要組織上談了話就總是走得很快,因為,拖久了,權力常會造成些后遺癥。剛過三天,書記又打電話給陳局長,說他過幾天就去省里報到了。
陳局長就著手為書記安排送行宴。那天下午,陳局長專門到書記的辦公室,書記的電話來得很多,陳局長說,你要走了,是很多人抓緊要你辦事嗎?書記說,也不盡然。大部分人都是要為我舉辦送行宴。我都拒絕了。你剛聽著的。
陳局長說,那我為你辦的送行宴你不會拒絕吧?
書記說,那當然。你的送行宴都拒絕了,那我就得上街吃盒飯了!
兩人笑了一陣。陳局長就把宴席的具體事提了出來,書記是認真聽取意見后,才親口把地點、時間、到席人員定了下來。
書記定的還是原來的湖天賓館芙蓉廳,請的還是原班人馬。書記特別強調說,老同學啊,這次一定要把市長請來。
陳局長頓時有很多想法,但他不能說出來,他只得說,就怕我面子小了點,請不動他。老同學,你能不能打個電話給他呢?
書記說,這不好吧。你請客,你自己不請,我來給你做主,這在別人看來就有些出軌了。你自己先請了,我再打個電話是可以的。
陳局長說,不知市長能否賞這個臉。
書記突然記起上次的事兒來了,說,上次你說給市長打了電話,市長不在家,但我后來才問清楚市長那個下午哪兒都沒有去,一直在家里。
陳局長全身熱辣了一陣,至今,他還不知道書記問過那飯事。書記幫他的倒忙了!那也就是說,市長知道他上次請客沒有請他。但陳局長明白,自己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自己是有意不請市長,即便在老同學面前也不能承認。有些事的確是只能讓自己一個人明白,賴賬也要賴到底!
陳局長說,哎呀,那市長會不會怪罪我啊?
書記說,你也太小看市長了。他還給你打圓場說,你一定是把他的電話號碼記錯了。
陳局長的一身熱汗這一下又冰冷起來,說,難得市長這么寬懷,不然,就得罪人了。
書記說,人家寬懷,你就更要尊重人家。這次你必須親自去請。一是作為上次的彌補;二是,我走后,書記由他接任,你以后有事也好找他。
陳局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但真要去市長辦公室請市長赴宴,他還是心里有些不順,有些畏怯。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誰愿意在誰面前真心低下半個頭來!見了面,不談國事省事市事局事,卻說飯事,陳局長也感到自己俗氣了一些。過去兩人相爭,那不是丑事;男兒爭天下,爭大是大非,不丑!現在要他為飯事兒在自己對手面前求和,他總在內心里不順。如果市長不答應呢?如果市長故意批評他這樣做不對呢?即使不這樣,只要市長輕輕地蔑笑一下,他也會無地自容。好在前人在這方面有很多的教誨,比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如“小不忍則亂大謀”,比如“大丈夫能屈能伸”,比如“忍得別人不能忍的氣,才能做成別人不能做的事”,等等等等。陳局長還是下定決心去請,老同學的話的確是對他好,既然人家接任了書記,那以后就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落在他手里,遲求和不如早求和,不管市長怎么對待他,他都只有去請。
3
市長每天都有讀一會兒書的習慣,工作很忙,無法定時讀書,但時間可以變動,讀書的習慣卻從不改變,或者上班前半小時趕到辦公室,或者下班后順延半小時,他都要坐下來讀幾頁書。書都是自己精選來的,或者有檔次的文化人贈送給他的,一般的書他是不看的。現在人寫的書很多,但真正值得一讀的還真不多。有的書洋洋幾十萬上百萬言,需要記的東西幾乎沒有!要做市委書記了,他更應該提高自己的知識修養。現在,市長是提前半小時趕到辦公室來讀書的,他正在讀一本《中國古代管理文選》。這是一位從前從政,后來改從文了的一位老師送給他的,他很喜歡。今天他讀了“預測篇”。文章說,按照五行之說,金年,谷物就豐收;水年,谷物荒歉;木年,會發生饑饉;火年,會發生干旱……他一邊讀一邊思考著,這種古代的預測學在今天還有沒有價值。正讀得入神時,陳局長敲門進來了。這完全出乎市長的意料。
陳局長是通過劉秘書提供的情況找來的。他已經把廣告款付給劉秘書了,所以劉秘書現在對他很好。他不敢把腰挺得太直,但也沒有彎得太多,笑笑地走進去跟市長握手,說,老領導,不好意思,打攪你來了。
市長也是笑面相對,沒說太客氣的話,一定是一時想不出得體的話來說,畢竟是有過隔閡,怕說不好有傷和氣,先站起來和陳局長握了手。陳局長把市長的手握得很緊,但是,市長感受得到,那不是感情濃烈的那種握緊,而是故意做出來的,勁使得很生硬。手握多了,市長就有了這種悟性。市長把陳局長的手握得不緊不松,握得太松,怕陳局長一下子把他看白,看輕了;握得太緊,他沒有這個必要,本來就不想握緊。他就將是書記,他有什么必要在自己的下級面前作這個假呢?
市長招呼陳局長坐在沙發上后,自己也把靠椅轉過來朝著陳局長,說,分開這么多年,你也不來走走啊!
陳局長說,你當市長,很忙,我想盡量少給你添麻煩。
市長說,那就太感謝你體諒我了。
陳局長說,我為你這些年政通人和,步步榮升感到高興啊!
市長說,這都是大家對我工作的支持,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我一個人有好大的本事?
陳局長說,我要預祝你當市委書記啊!
市長說,老陳啊,萬萬不可以這樣說啊!誰說我當市委書記了?沒見紅頭文件,你可千萬別這樣!
陳局長明白市長的內心,他是怕傳得太快,弄出不測。最近,常常發生一些意外的事情,頭天還說誰誰要當什么官了,結果一天之后馬上變了。原因是,現在紀檢部門很毒,向社會公布了檢舉電話,別人一聽說某某人要當官了,就馬上舉報有受賄行為,現在紀委的工作是外松內緊,有人舉報就逮住不放。所以,沒見紅頭文件之前謹慎一些是完全應該的。陳局長覺得自己可以說正事了,就說了他在湖天賓館芙蓉廳請客,請市長一定赴宴,還一再說明是特地為他的老同學餞行,沒有別的什么意思。
市長想起陳局長上次請客沒有請他,又見今天陳局長坐在他面前的樣子,就笑了一下。他想自己幾擒“孟獲”的時機應該到了,從現在起,就可以進行。
市長說,什么日子請?
陳局說,后天。
市長說,不能改變了?
陳局長說,這是老同學定的,其他日子都被別人定了。
市長盤算著,如果不把時間問死,往下他就不好推脫,現在可以了。市長屈指一數說,哎呀,不行,正好這一天有事,已經和一個區領導約好,是招商引資的大事,而且是臺資,不好在臺商面前失禮。
陳局長立刻意識到此前自己擔心并不是多余的。現在他真是找不到自己往下走的臺階在哪兒。但他不能生氣,在未來的書記面前生氣就是把自己前途砸碎!但他也不能這么灰溜溜地走人。他說,要不,我跟老同學商量一下,把其他人的時間調整一下?
市長說,完全沒有那個必要!地點、時間、人員都應該按既定的進行。
陳局長說,你不到席,等于這個席就沒有圓滿。
市長說,你言重了。沒有我到席,照樣很圓滿!
陳局長聽出市長這話一語雙關,顯然是包括了上次請客的事情。陳局長說,老同學一再交代要請你到席啊!
市長說,這個沒有關系。我跟老書記說明就是。他這幾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他會理解我的。我們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機會多哪!市里也還要專門送他的。
陳局長覺得自己此時應該把話語的分量加重一些,不然,就會這么被拒絕。他說,我這么些年都沒有麻煩你,這次我還是想你給我點面子。
市長笑了,說,陳局長,你怎么這么說話呢?我不去吃飯你就沒面子了?我又有好大的面子?
陳局長說,無論如何,你還是要來一下。
市長見陳局長說得實在懇切,只好來個緩兵之計,說,那就到時候再說吧。如果能脫身我就來。
陳局長覺得自己可以沿著這個臺階下了,就說,到時候,老同學還要打電話給你。
市長說,那好,就這么定了。他打電話來了再說。
陳局長回來后很不愉快,上班也少了笑顏,下班回家就往菜地里蹲,想在瓜菜里找一份愉悅,但也沒有找到,向來笑著的瓜菜,現在似乎也都扁著臉孔對他了。
宴席如期進行,市長還是沒有來。書記給市長打了電話,市長還是說他在區里為招商引資的事忙得離不開。書記很理解市長,就在陳局長面前解釋說,市長很忙,來不了。我要走了,什么工作都落在市長一人頭上啊!
對于書記來說,市長來不來沒有多大的關系,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很多,而且市里已經定了,最后還要宴請書記一次,給他送行。但對于陳局長就不一樣了,市長不到,就是他預設的仕途軌道上有了看不明白的東西,也許就是一個難以跨越的障礙;請不來市長,不管什么理由,起碼在別人看來,他和市長沒有那種很好的關系。作為行政官員來說,關系是一種無可替代的寶貴資源。沒有這種資源,你要經營好自己的仕途,那就近似于無米之炊。大家都給書記勸酒,喝得很熱鬧,但是陳局長的情緒一直上不來。墻上的蒙娜麗莎在對著他嘲笑,博古架上的竹雕筆筒上的那些文人雅士也似乎都在蔑視他,嘲笑他。
書記看出了陳局長的情緒,說,老同學,你呢,也喝高興一些嘛!你將來的事兒嘛,這么多領導在關心你,你也該表示感謝啊!
陳局長知道此時自己是切不可以現出真實內心的,說,老同學,我今天高興得很哪!這么多領導在百忙中都來赴宴,我哪能不高興呢!來,喝!
這天晚上,領導們比上次喝得還盡興。除了陳局長沒有醉,其他領導的腳步都有些草書的意味了。從湖天賓館走出后,書記和陳局長坐一輛車,書記才悄悄地跟陳局長說,老同學,我知道你今天為什么不大高興。你的事,我到省里還可以給新書記打招呼,你要沉得住氣,把各方面的關系都疏理好,遇事不要依自己的一時之氣。
陳局長嘆了聲,說,唉,我的脾氣都改完了。要照我過去的脾氣,我是不會去請市長的。
書記說,你這樣請他才是對的。市長對你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你要和他多來往。
陳局長沉默了,他不想把長長的往事扯出來弄得心煩。
老同學很熱鬧地往省里走了。陳局長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那樣越來越沉重,除了沒有請到市長赴宴以外,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也還沒有遇到過。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那天,市直機關召開城市建設動員大會,新市委書記作主題報告。當主持會議的人說,下面請市委書記馬書記作報告大家歡迎時,陳局長本不想使勁鼓掌,但因為坐得太靠前,他只得也和別人一樣拍得手板發麻。拍過手板,他還在心里反反復復地告誡自己:以后碰到這個人一定要叫他馬書記!一定要叫他書記!
有些事并不是湊巧,而是本來就該在這個時候發生。在沿河路擴建中,有一個問題涉及了國土部門。那是一個區里有一國土干部違規給其親戚批了一塊宅基地。這戶人家依仗自己的親戚在國土部門工作,又認為自己是合法建房,就在搬遷中和政府較勁,先是不肯搬,后來肯搬,又把嘴張在天上,漫天高要搬遷費,給政府在沿河路的擴建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障礙,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工程隊決定用推土機強行拆毀時,戶主和施工人員打了起來,傷了幾個人。問題終于反映到了馬書記那里,馬書記首先想到的就是陳局長。這也沒錯,區國土局也是陳局長下屬。那么,馬書記現在就可以一擒“孟獲”了。市政建設局是來向全體常委匯報的,市政府分管市政建設的副市長也與了會。匯報的領導說,市里應該開一個城市建設動員大會。馬書記馬上表態說,這個建議很好,是應該開一個有威懾力的大會,不然,這樣下去,時間不等人啊!新市長還沒有產生,馬書記就成了黨政一肩挑。分管市政建設的副市長馬上表態,他去抓落實。馬書記特地交代,他要自己來作這個主題報告。報告中一定要把國土部門違規批地給這次沿河路擴建造成的不良影響講深講透。一個星期后,城市建設動員大會就在這個市政府大禮堂里召開。
讓陳局長沒有想到的是,馬書記的報告會把他裹在里面。馬書記在報告中講到國土部門違規批地給這次沿河路擴建造成的損失時,反反復復地講。陳局長就坐在下面,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他已經責成區國土局把違規批地的干部作了嚴肅的處理。在這樣的大會上提出來批評一下也還是可以的,但用得著這么大動干戈嗎?這分明是有點兒別的意思了。陳局長自然要想起兩次請客的事,當然,禍還是自己惹起的,他當時為什么就沒有想到自己的老同學會走,為什么就沒有想到市長會升為書記呢?為什么就不能委屈一下自己,把市長也請來呢?這年頭連股長都不在乎一餐酒飯,但請誰不請誰,那是請客人認不認同誰的問題,酒飯不是本質問題,本質是在酒飯之外。陳局長回憶當時的情景,也的確是這樣,他就是因為對市長有猜疑,怕他發現自己的勢力才沒有請他。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一著棋走失誤了,惹麻煩了,而且恐怕以后想彌補都不好彌補。要是工作上的事辦錯了,說說明白就行,這飯事兒你不好啟齒跟人家作檢討,你去檢討,人家還不好承認,也不會承認……
陳局長正這么往下想時,馬書記點了他的名說,國土局的陳局長來了嗎?
陳局長臉上立刻紫若豬肝,站起來回答說,來了。
馬書記說,老陳啊,不僅是你自己當先進就行,你還要好好教育你下面的干部,在城市建設中要幫忙不添亂,要唯法不唯情,要唯公不要唯私。你要號召你下面的干部都向你學習。你一個人當先進,你身邊的人盡給我們工作添亂,給你臉上抹黑,那說明你還不是個好局長!
馬書記沒叫陳局長坐下,陳局長站起來就不好坐下,只好站在那里給馬書記點頭。
馬書記還繼續往下說這個問題,陳局長想,自己不能老這么站著亮相出丑啊!于是,不管馬書記叫不叫他坐下,自己也就坐下了。
坐下來,陳局長才知道自己的背心都汗濕了。他可是從來都沒有這樣快就能出汗的,可見自己的身心這下真是受了大的震撼。
有一段時間,他簡直聽不清馬書記的報告在說些什么,好一會兒他才對聲音有感覺,才知道馬書記已經說別的問題了。他把馬書記剛才說的那些話回憶起來,沒有一句話是批評他的,甚至是表揚他,但和批評有什么區別呢?應該說就是當眾批評,或者說是殺他陳局長的威風!你想想,國土部門那么多干部在會場,書記點他的名,他站起來讓大家看,這難道還是有臉面的好事嗎?
今天這個會讓陳局長實在開得不好受。散會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自己當時該不該站起來。男子漢做事應該敢作敢當,既然書記點了他的名,他站起來既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氣概嘛!但仔細一想,如果不站起來他就不會讓那么多人看自己的難堪,自己當時還是少了點什么思考,難怪,馬書記能當書記,他不能!他又想起周瑜賺蔣干,劉邦溜鴻門宴的事,其實,他現在的身份用不著那么老實。今天肯定是馬書記故意所為,他上當了。馬書記在給他小鞋穿了,下次他得好好注意。
馬書記散會后也在回憶自己點陳局長名時的那種情景。這么些年來,畢竟他今天是第一次這么居高臨下地摸了一把陳一歸這只老虎的屁股。陳局長是個氣漢子,這個,馬書記再清楚不過了,今天在會場上的表現也證明了這一點。但他陳一歸應該在叫他坐下的時候再坐;可他沒有,他是自己坐下的,那就是說,他內心里還沒有馴服,還可能要進行二擒。什么時候再擒,那就要看時機了,不過,在市委書記手里,這樣的機會是不愁的。
陳局長回到家里,想起自己和馬書記的事情,想起老同學一走,自己孤立無援,就沒心思再去菜地種菜了,菜地里一天天荒蕪起來。瓜菜在蒿草里掙扎,越掙越艱難,到后來已經生存維艱了。它們不再開花結果,葉子一片一片地黃了,落了,死了。又因為想那些不順心的事情,沒有哪一天能睡個好覺,天天夜里做些怪夢,陳局長的身體也和那瓜菜一樣,一天不如一天,瘦了,黑了,瘟了。于是,在單位的工作也不再有從前的朝氣。抓什么工作都瞻前顧后,總是怕得罪這個,怕得罪那個,怕別人找到馬書記那里去告狀,怕馬書記再找他麻煩。這樣一來,局里的紀律也開始渙散,一些規章制度也開始執行不力。干部們開始議論陳局長了,說陳局長變了,變得有些阿彌陀佛了。
局里這種狀況通過組織部反映到了馬書記那里。馬書記覺得二擒“孟獲”的時機又來了。組織部部長給馬書記說了陳局長的工作狀況后,馬書記說,這個人以前工作不錯啊,怎么一下子變化這么大呢?是在鬧什么情緒吧?
部長說,據局里干部說,近來他身體出了些問題。
馬書記說,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問題,就一定要把原因弄清楚,為什么一下子工作就垮下來了?我們對干部一定要負責任。該批評時要批評,該愛護時一定要愛護。何況他還是這么一位先進典型呢?即使身體問題,你們也要派人去了解清楚,看看他是什么病,要他盡快到醫院里檢查治療。你們把情況弄清后再向我匯報一次。
部長說,好。
4
三天后,部長來向馬書記匯報,說陳局長到醫院里檢查,沒有查出什么病來,就是提不起精神。
馬書記一聽說沒有什么病,就是提不起精神,就知道這個陳局長是思想問題;是思想問題,那就是說,他還在較勁,那好辦。馬書記說,即使這樣,你先在陳局長面前放點風聲,就說他現在身體不好,是不是讓他專干黨組書記算了,局長另外派一個人來。
部長說,我們部里先找他談談這個意思,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馬書記說,一定要注意,只是試試他的想法。如果他愿意重振精神,把工作干好,那一定不要動他。你們知道,他是我的老同事。國土局是塊肥肉,想去的人很多,我給你們交個底,我是不會同意你們隨便動他的。
部長做了多年人的工作,自然領會了馬書記的真實意思只是放放風,不是真想把陳局長怎么樣。
部長回部里后就給陳局長打了電話,叫他到部里來一趟。陳局長按時到了部里,因為是馬書記親自交代的事,部長就親自找了陳局長談話。
部長一看就知道,陳局長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剛剛整了發型,衣服、領帶和皮鞋也都像是特意穿上的,一塵不染。這自然就顯得精神多了。部長簡直看不出陳局長是個有病的人,只是比以前瘦了些。于是,部長就從這個“瘦”字開始談話。部長說,哎呀,陳局長,你最近怎么瘦了許多啊?
陳局長笑著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嘛!隨著年齡增大,瘦一點好。
部長一聽就明白了陳局長不服輸的內心。部長說,這倒也是,不過,瘦也好,胖也好,只要健康就行。你沒有什么毛病嗎?
陳局長說,沒有,剛到醫院里查過。
部長說,長期瘦倒沒有什么,如果是突然瘦下來就要注意,那肯定總是有點什么問題。
陳局長說,別的沒有什么感覺,就是天天晚上不像以前那樣睡得好。睡著了也不是睡得很深。夢多。
部長說,噢,這就是原因。
兩人談得很親切,部長覺得此時應該可以談實質性的事情了。部長說,你是不是工作負擔太重了?
陳局長說,我也不是一年兩年搞這個書記局長了。重什么?不重。應該說,越來越熟悉這個工作,越來越順手,越來越輕松。
部長笑笑說,身體是大事啊!如果你感到工作負擔太重,就把你的工作調整一下。
陳局長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動,往哪兒調?是不是老同學給馬書記打了招呼?是不是要把他往市領導的崗位調?是不是他的仕途開始通達了?他想了想說,部長,我能問問組織上想把我的工作怎么調嗎?
部長當然明白陳局長想的是什么,說,能不能把你的工作減輕一部分呢?
這個回答讓陳局長感到意外,感到大失所望。陳局長聲調一下降低了,說,組織上是想把我減掉哪一部分工作呢?
部長說,你在黨風廉政建設方面很有成績,是不是就搞專職黨組書記呢?
陳局長半天沒有回答。他內心里翻江倒海了。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知道,這個話不是部長一人能這么說的,這不是個開玩笑的話題。他說,部長,這只是部里的意思或是別的主要領導有這個意思?
部長說,這個你就用不著問了。我是征求你的意見,你只告訴我,讓你搞專職書記你干不干?
陳局長開始明明白白地激憤了,說,不干!部長,我知道這是誰的主意。你用不著明說,我也不用挑明。我請你轉告這個出主意的人,他整不倒我!陳局長有些氣憤地走了。
兩人并沒有意見,但談話可以說是不歡而散。部長在部里工作好多年了,從一般干事到副部長、部長,因此對陳局長很熟悉,知道他是這個性子,并不計較。部長也覺察到馬書記和陳局長之間有些不對勁,其間的具體原因他當然也知道些,但他從不往深處說,現在人事關系很復雜,有些事情弄清楚了倒不好,裝聾作啞是一種聰明。
部長到馬書記的辦公室跟馬書記如實匯報談話的情況。馬書記非常輕松地看著部長說,和陳局長談得怎么樣?
部長說,想法倒是弄明白了。
馬書記說,他什么想法?
部長說,要他搞專職書記他不干。
馬書記說,他不僅不干,還老不高興是不是?
部長說,馬書記,看來你是比我更了解他的。
馬書記說,他還發了脾氣是不是?
部長包庇了一句,也沒有發什么脾氣。
馬書記說,跟他談這樣的問題,他不發脾氣不可能,部長你沒有跟我說實話。上次開城建大會,我點了他一下名,我看他那樣子就不服。部長你跟我說實話,他還說了些什么?
部長明白自己不如馬書記了解陳局長。他不想把陳局長的原話說出來,怕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但是書記既然這樣說了,在書記面前他不說些實話也不好。他說,有些事陳局長可能誤會了,他以為有人在整他,他在談完話時說,別人整不倒他。其實,誰要整他了?我們都是愛護他。
馬書記說,這才是實話。部長啊,你說,誰要整他呢?他這個人就是這么個牛脾氣!
部長匯報完走了。馬書記坐在辦公室里默默地想了一會兒,那個發如鐵絲,臉如國字,腰板挺得十分剛直的陳區長又在他腦子里活起來。他說話是那么剛直不阿,做事是那么果敢不二。說實話,他喜歡這樣的人作自己的幫手,但是,因為歪歪斜斜地把關系弄成了這個樣子,現在只得下功夫制服他,只要陳局長在他面前服帖了,他仍是喜歡這條鐵漢子!
已經使過兩擒了,陳局長還沒有服,那么三擒就得力度大一些。
過了些日子,馬書記給部里建議一個區委書記到國土局去當局長。這個區委書記是馬書記的黨校同學,調到市里來一直還沒有理想的地方安置,一年多來都在打雜,這里搞臨時辦公室要他負責,那里搞什么突擊指揮部要他負責,實在讓他有些委屈。他曾找過馬書記多次,馬書記簡直有些不好交差了。但馬書記那時候當市長,在人事權上還不怎么主動,現在好多了。安排這個區委書記到國土局當局長,于情于理都是說得過去的,別人不會說他講情面不講原則,有哪一個區委書記像王晨這么久呆在市里沒有安排呢,沒有。
部里按照馬書記的意思,把這個建議提到常委會上研究,并獲得了通過。這個建議獲得通過后,馬書記不能沒有想法,他認為,這是三擒“孟獲”了,如果陳局長還不服,就不知往后還有什么辦法可用;作為一個行政官員,將他從局長位置拿下來,就真的算是傷筋動骨了。正因為如此,馬書記內心里也有些愧疚,也反反復復地問自己:這是打擊報復嗎?這是整人嗎?雖然部長轉告馬書記說,陳局長聽到這個人事安排意思后有些激憤,說整不倒他,但那也都是氣頭上的話,現在真把陳一歸的局長拿掉了,他會感到傷痛那是肯定的。好在馬書記內心很踏實,畢竟不是想整倒他,而只是想整服他。只要陳局長內心里服帖了,他什么時候跟組織部說一聲,把王晨局長挪一挪,讓陳繼續做局長就是,不過就是在常委會上多說幾句話。現在就看陳局長是什么反映了。
這個人事安排意見傳到陳局長那兒之后,人們看到陳局長沉默了,但對待下屬多了幾分親切,見人總是笑笑的。他在努力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是,細心的人還是在他的菜地里看出了真相。陳局長不再到菜地里去,菜地的野油麻樹長得高過人頭了,白麻葉樹鋪天蓋地茂盛起來,莊稼沒有了影子。一些生命很強的藤蔓莊稼,艱難地抗爭著,沿著麻稈爬上去,開一朵小花,或者結一個小果子,但也因為戰不過生長茂盛的野植物,終于使小果子黃了,死了,掉下了。
新局長到局里上任的第一天,必須是領導護送。這已是慣例,同時也有人情味和政治意義。馬書記不便親自送王晨局長上任,就要部里派一位領導去,部長考慮陳局長會有些想法,怕在歡迎會上弄出些事兒來,就親自送王局長到局里上任。這個意義很明白,就是支持工作,往深處說,如果原局長和新局長擺擂臺,組織上就是支持新局長的。
這個意思誰都懂,但是,送新局長上任,還必須開一個非常嚴肅的會議講這個意思。領導們講的那些話非常好聽,可想起來非常矛盾。比如肯定上一任局長的工作取得了巨大成績,比如組織上又是如何信任新一任局長。
國土局的會議室布置得有些特別,地板磚和墻腳磚都是黃土顏色,而窗簾是樹葉的綠色里鑲嵌著一些細碎的花朵。部長走進會議室就真像走進了自然界,看到了黃土地上長著花草和樹木。由這個會議室也想象得出,陳局長的確不是一般水平的局長,會議室就能折射出他的工作不僅做得很細,而且有很高的審美情趣。但部長沒有說,這個時候他不能再表揚陳局長。組織部長的話是最不能亂說的,每一句話往往都像是給人定論。
大家都早已在會議室里坐好,等著部長送新局長來和大家見面。大家都明白,今天的會議有哪幾項程序,有哪幾位領導要講話,講的都是些什么話。但這不影響大家對這個會議的好奇心。在局里,再也沒有比換局長更讓大家注意了。
領導們在主席臺上坐好后,會議也就開始了,當然也就是講話開始。大家想聽到的是部長會怎樣評價原局長,怎樣支持新局長,還有就是新局長的施政演說和原局長的表態。最后,大家都沒有聽出什么新鮮味道來,部長的話像是小學生背課文,新局長的話沒有陳局長到任時講得那么有自己的見解,倒是原局長陳局長的表態講得大家都聽得要掉淚了。陳局長把自己這些年來的工作成績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幾句,說,這些年來,在上級領導的支持下,在同志們共同努力下,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往下,他就主要談自己工作上的不足,談還有哪些工作需要新班子做好。談得非常中肯,聽起來入情入理,想起來令人感到亦忠亦勤。陳局長說的都是內心話,這個大家也聽得出來。陳局長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和王晨局長過不去,往前想想,以前沒有共過事,沒有任何摩擦,而且王是做過區書記沒有得到很好安排的人,做局長的資格也足夠;往后想想,書記和局長還要長期共事;往上想想,那是馬書記讓他來;往下想想,兩人不和必給局里的同志們帶來麻煩。從哪方面講,他都沒有必要和王局長過不去。作為同事,合作得好是一種愉快,合作不好是一種痛苦,而且會是多年的痛苦。他已經有了和馬書記共事的教訓,所以他寧愿自己多謙讓一些,也要和新來的王局長搞好關系。人們原認為陳局長會在歡迎會上說些不服氣的意思,沒有想到陳局長會這么寬懷,寬懷得讓大家都有些同情陳局長了。
陳局長把自己那間最大的辦公室讓出來給王局長辦公,自己搬到王局長隔壁的一間小辦公室里。王局長當然不讓陳書記這么做,但陳書記不能讓自己的辦公室比局長的辦公室還大,既然王局長來當局長了,陳局長就打算好好當書記,好好支持王局長的工作。支持工作就要從小事,從實事做起,從自己做起。這是他陳一歸的作風和習慣。
可是一些實際情況確實讓陳書記有些難受。比如,以前聽人叫陳局長聽慣了,現在別人一下叫他陳書記,應還是要應,聲調就沒有以前那么自信了。那些曾經要他簽發票的干部,現在都從他門口走過,到王局長那里簽了,碰到他也好像怕王局長有看法,連話也不敢說得太親切,只是非常謹慎地點點頭;對他有看法的人干脆連點點頭也省了。說他心里沒有失落感,那是假話。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規矩如此,他想不通也得想通。好在過些天,陳局長也還是慢慢習慣了。
王局長見陳書記那樣尊重他,他也非常尊重老局長。他雖是馬書記點將去國土局當局長,但他不想做那種仗勢欺人的小人。他把陳書記請到他的辦公室里,要和他溝通一下情況,銜接一下工作。可陳一歸書記說他要說的工作在那次迎接新局長到任的會上都當眾說過了,私下里沒有什么要說的。陳書記就怕組織上說他先入為主,干擾新局長工作,尤其王局長是馬書記點名來的,所以他是先小人后君子,把想說的工作都在那次迎新局長的會上當著組織部領導講了。后來又有幾次研究工作,王局長為了尊重老局長又請陳書記定個調子,陳書記不干,他怕別人說他把王局長架空了,讓馬書記對他有看法。當然,他也想到王局長這樣過于尊重他,是不是在欲擒故縱。他可以對天發誓,是真心要尊重王局長,支持王局長工作的。但王局長似乎感到陳書記是在跟他不配合,是趁他不熟悉局里情況給他出題目。王局長其實也是一個特別看得開的人,一個做過區委書記的人還有什么世事看不懂呢?工作做多做少,做好做差并不重要,關鍵是要搞好各方面的關系,鬧矛盾和搞團結的結果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盡管陳書記這樣沉默對他,他也還是忍了。他只得一天到晚找別人談情況,盡快進入角色。好像那些過去對陳局長有些看法的人總是在王局長那兒談得最多。這個,陳書記也能諒解,這些曾經對他有看法的人肯定想要說些有關他的壞話,新來的局長喜歡聽聽,這也不奇怪。后來,陳書記通過別人轉達過意見,說王局長不要聽那些工作上吊兒郎當的人說鬼話,要用工作來統一全局干部的思想。王局長聽后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在會上不點名地說,我到局里來工作,廣開言路是應該的。有的同志呢,我要他說話他不說,那就不該怪我了。局里人都明白,王局長這話是針對陳書記來的。因為不點名,陳書記也就裝傻了。讓人一著,天寬地闊!再說,王局長是馬書記派來的,他用不著和王局長過不去,因為和王局長過不去,就意味著是和馬書記過不去,這是行政上通行的邏輯。現在是自己的下午,是別人的上午,他還是低調一點好,能忍也就忍了。黨、政一把手相持沒有好處,鷸蚌得利的少,漁人得利的多。他是聰明人,不是不懂得這個教訓。
后來,王局長就慢慢地變得完全按自己的想法開展工作了。陳當局長時,對接待標準有嚴格的規定,現在王局長放開了,下面的科室也放開了,大家都變得有些毫無節制。下面科室的人吃了喝了也罷,還說以前的陳局長不好,思想太古板,不適應改革開放,不適應市場經濟。這話也傳到了陳書記耳里。他當局長時對局里進人把關很嚴,用不上的人,不管是誰的條子和電話,他都拒絕。說實話,也就因為這些事兒得罪了一些人,這些人如今看到他連頭也不點了。現在接連地進人,行政機關進不來就往差額撥款和自收自支的單位進。有的單位發不出工資保證不了待遇,就違規違法在下面亂收費,弄得下面的老百姓經常到局里來吵鬧,罵些非常難聽的話。陳書記有些切膚之痛了。陳書記終于好心好意地跟王局長說了這事,但王局長說,老陳,這都是有領導條子的,我頂不住。如果你認為我有什么問題,你去找馬書記反映就是!馬書記要是批評了我,我就有理由頂住這股歪風了。
這話什么意思?真是說自己的難處還是在仗勢呢?陳書記現在深有感受,一個局要培養一種良好的風氣,那是很難的,而不良的風氣卻能很快地盛行,尤其是今天在一個有權力的局里。時間還不到半年,局里已經遠非從前的樣子。經費入不敷出,干部出現了兩大派,一些既得利益的人說王局長好,目的自然要否定陳局長當局長的工作;還有些人看不慣這些事情,就說陳書記好,找到陳書記反映情況,想擁戴陳書記作頭和王局長唱對臺戲。陳書記不干,他知道王局長的靠山是誰,他也知道自己的“克星”是誰。他已經領略過了這一道風景。如果老同學還在這個市里當書記,即使他碰上這么個局長他也不怕,他很快就可能把這個局長掀翻。但現在老同學走了,恰碰上自己的冤家當了書記,他不能硬碰硬地對著干。他得克制自己,他得學會周旋。于是,他讓自己沉住氣,暗示那些找他反映情況的人向上級有關部門進行舉報。但是,不僅這些舉報材料都泥牛入海,向上面反映情況的人也都被一個一個地搬弄到一邊去坐了冷板凳。如果陳書記過了55歲,他想他自己很可能準備忍讓下去算了,但他還才51歲,別說退休,離退二線都還有好幾年,無論如何他是忍不了這么長時間。他不知道自己對王局長的一片好心怎么就弄成這樣了!他感到自己和很多人在大海里游泳,一個浪一個浪地打過來,別人都在迎著浪頭往前沖,而他卻嗆了水往后退了,被浪頭沖到了邊沿。他哪兒不如人呢?王局長甚至馬書記,他們有哪些方面比自己強呢?他想不出來。他們為什么能在這個海里暢游,而自己就不能呢?很多個日日夜夜像一個讓他走不到頭的洞子,他在這個長長的洞子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這些年的得失。最后,他像是把這個無限長的洞子走到頭了,他仿佛抬頭看見一線亮天了。他終于明白吃虧在自己這個拗不彎的個性上。如果他能早在馬書記那兒低低頭,當初請飯時不把馬書記拒之門外,他也許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難怪古往今來的男人都喜歡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啊!難怪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啊!他決定還是到馬書記那兒去取個和,爭取把這種危勢扭轉過來,不然,于公于私,他這種日子都實在是太難過了。那么,用什么方式求和,馬書記才能相信他是真心呢?才能接受他的講和呢?
5
馬書記從來沒有去過國土局,陳局長當政時,他沒有去,那是他怕陳和他見面時有什么不恭敬讓他難堪。他是了解陳一歸的,陳一身的傲骨,其聰明和才智使他年少得志,但上天沒有教會他糊涂,所以他中年以后反被聰明誤了。馬書記在內心里承認,至今自己還很欣賞陳的才能。無論當市長還是現在當書記,每到遇了難以克服的困難,而自己又找不到得力的幫手時,他總要在內心里想起陳一歸,想起他有勇有謀,處事又果斷又準確。他常把自己想成唐僧,把陳一歸想成孫悟空,他時常都想把陳請回到自己身邊來降妖壓魔。但是,他也知道陳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不把陳從內心里整服,反而會傷害自己。因此,他必須要這樣“三擒孟獲”。這些日子,馬書記一直等著陳來到他面前“投誠”。只要他真服了,馬書記打算把王晨安排到市委這邊來任職,局長還是讓陳來繼任,或者說王不動,把陳調到自己身邊來工作。但就一直沒見陳來找他談談心。不僅如此,局里還有那么多人反映王的問題,這能和陳沒有關系嗎?據王親自來匯報說,王是想尊重陳的,而陳不服尊重,先是徐元直入漢不獻一計,后來又暗示一些人反映局里的問題。從各方面得來的情況分析,雖然已經擒他三次了,但陳還是沒有服他的跡象。對于陳這樣的人,馬書記也感到有點解數已盡。看來,這種人還真像是孫悟空,沒有緊箍戴在頭上,那是誰也制不了他的。但馬書記現在到哪里去找這么個緊箍呢?
馬書記等著陳去求和,陳書記也正要去降服于馬書記,現在兩人的心理距離已經拉近,只是還隔著一層帷幕,只要雙方一見面,問題就應該得到很好的解決。
但陳書記一直在為自己用什么姿態跟馬書記見面才顯得有誠心而為難。要他當面說服輸的假話,他在心里試了試,說不出來,不知從哪兒說起,說出來了也會不像,還會弄巧成拙;要他像有些人那樣,去跟馬書記當面說好聽的話恭維馬書記,他在心里試了試,也說不出來,說出來了,馬書記也會認為那是在做假象,馬書記不會相信他說那些話是他的內心。那么,他還有別的什么辦法呢?他想到了老同學調走時說過的話,老同學說過可以給馬書記打個招呼。于是,陳書記給老同學打了個電話,要老同學在馬書記面前作些疏導,想通過這種彎道改善他和馬書記的關系。老同學后來回他電話說,馬書記一直對他印象不錯,是他自己不肯接近馬書記,還說馬要他多看看《西游記》,尤其是要多研究一下孫悟空。陳書記明白了這個意思。于是,他決定帶一份禮物去見馬書記,去爭取馬書記的信任。孫悟空不是也常給唐僧化齋飯送桃子吃嗎!他作出這個舉動,并不是沖動或者是盲目,而是反復思考過。既然好聽的話說不出來,他還有什么好辦法取得馬書記對他的好感、對他的信任?而且現在的行情也已經是流行用禮物說話;再說,禮物一到,他也就能一下子明白馬書記對他的態度:如果馬書記接了,那么他就面臨著新的轉機;如果馬書記退了,那么一切都不用再努力。想想,還有什么比這更能很快地弄明白幕后的事情?
送現金是絕對不行的,送一個什么數兒都不合適,而且像他們這種關系,相互間打交道都是非常謹慎的,萬一弄出什么麻煩來,對馬書記和自己都不好。
陳書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準備好那份厚禮的。所有的具體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但因為當時做這事情時思想實在太復雜,他的身心幾乎處于分離,他像一臺機器,有人已經按動了按鈕,停不下來,就那么工作著。他拿了存折,去銀行提款,然后到古董市場上轉了好幾圈。他不敢買那些象牙、玉器,他看到一幅極其精美的竹雕插屏,標價180000元。他老覺得自己這次行動和這塊竹雕插屏有緣。一則是這個價格他能夠承受,二則“琴棋書畫”這個內容符合馬書記愛讀書的高雅習慣,三則藝術品有價值以外的意義,四則這竹制東西別人也不知道價值幾何。這對送禮人和受禮人都有好處。但他又不大相信這幅竹雕插屏會值那么多錢。古董商就給他解釋說,一般竹雕當然就值不了這么多錢,但這上面題有“芷巖刻”的款。周芷巖可是清代嘉定派的大竹刻家啊!他題款的一個竹筆筒最近拍賣價是一百多萬元。陳書記一看,插屏上那流水,那小橋,那垂柳,那桃花,那松竹,那人物的神態,簡直就活了。他記不清當時花了多長時間辦完了這件事情,好像是很長,也好像很短。現在他在車上記起這些事情,好像是自己做過的,又好像不是自己做過的。他今天已經和馬書記在電話里約好了,他這就去馬書記的辦公室里見面。想起在區里工作時,開始那幾年,他們兩人幾乎是天天見面,每隔三兩天又同坐在一個主席臺上講話或者在一個酒席上同飲。那時的工作真是順手,年年先進啊!自從鬧了矛盾分開后,算下來,已經有十多年沒有真正地好好說過話了,上次請他赴宴也只是相互客氣了幾句。真快啊!這十多年,馬書記走得很順,而他卻還在原地踏步。同事的時候,他們說話沒有上下之分,現在不行了,他得把馬書記看作自己的領導,他得像別人一樣跟馬書記點頭哈腰地說話。不然,他的一切努力都將是白費。他絕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堅持自己的性子,退一萬步說,以后東山再起了,要堅持自己的性子也還不遲。
進了大門就到市委辦大樓了。辦公樓是新修的十三層大樓,原來辦公樓前放著一對大獅子,馬書記當書記時將其搬掉了,他說這對大獅子一擺,就和過去的衙門一樣,他不喜歡!為這事,報紙電視臺還好好地報道過一番。陳書記約好了劉秘書在門口等著。他看見三樓馬書記的辦公室果然還亮著燈。他跟著劉秘書走進辦公大樓,對著樓梯拐彎處的衣帽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他現在體質遠不如前了,但認真整理一下,精神還是能夠提起來的。
劉秘書在過道處才往自己的辦公室進了。陳書記走到馬書記的辦公室門口停了下來,他覺得應該讓自己定定神,才好見馬書記。他既不能讓自己臉上有一絲傲氣,也不能讓自己太不像回事。他準備敲開門后,第一句話還是說,馬書記您好!往下就看馬書記怎么說,他才怎么順著說。
陳書記敲了三下時,門開了,馬書記十分熱情地伸出手來和陳書記握了。陳書記說,馬書記您好!馬書記說,老陳,多年沒有這么親切握手了。
陳書記說,你現在要見的都是大領導,自然是沒有時間和我們握手了。
馬書記說,哪里哪里,你也不常來看看我。別忘了我們可是老同事啊!
陳書記說,那我就高攀了。你的工作太多,不好打攪你。
馬書記說,你來了,和你敘敘舊,也是重要工作嘛!
兩人笑著分賓主坐下了。陳書記沒有想到馬書記今天會這么意外地謙和,他原想最多能以禮相待就不錯了。
陳書記說,馬書記,你官越當越大,人卻越來越謙和。
馬書記說,按毛主席的話說,無論職務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按現在時髦的話說,都是人民的公仆嘛!
陳書記這才認真看了看馬書記,說,你比以前富態多了。
馬書記拍拍多余的肚子,說,老同事啊,你什么時候也學得這么會說話了?胖了就胖了,你還說富態了。怕我不好想是不是?
陳書記說,哪里呢!胖只是說一個人有多余的肉,而富態是整體的印象,這是不一樣的。
馬書記心里明白,這分明是陳勉強的解釋,就哈哈大笑起來,他在笑陳這回是真正來跟他洽降來了,是真的服他了;不然,他是不會這么跟他說好聽話的。陳什么時候跟他說過好聽的?馬書記一副勝利的姿態笑過以后就說,老陳,在局里過得還不錯吧?
陳書記把自己放松了一下,想說說自己的內心話。他說,唉,怎么說呢。老王來局里,其實,我是想真心扶持他工作的,不知怎么回事,兩人就坐不到一條凳上。
馬書記說,他對你不夠尊重嗎?
陳書記馬上意識到王晨是馬書記提議派去當局長的,這些事馬書記心里應該清楚,他不應該說白。他說,王局長對我很尊重。可話又說回來,他當局長也應該有他自己的主見,后來兩人之間發生些不愉快的事,我也不應該怪他。我的感受不好很可能是我當局長養成的習慣一下子改不過來。這可能是黨政領導的通病。
馬書記有幾分得意地笑笑說,你也說得有道理。不當局長了,有些心煩也不奇怪。但老王要是不夠尊重你的話,我要好好批評他。
陳書記也就順著馬書記說,這也用不著,他在那里干得很順手。陳書記本來心里想說,老王已經把局里很多好風氣都敗壞了,但他沒有說。陳書記頓了頓才忍不住觸及了正題。他說,馬書記,我看組織上還是讓我動一動為好,免得我在局里妨礙王局長工作。
馬書記說,怎么,你有想法了?
陳書記說,是啊,有想法。到退休還有這么長時間,一個窩里怕是蹲不了這么久。我還是想動一動。
馬書記說,在國土局不好嗎?
陳書記說,國土局當然好,但我可能是患了權力病,喜歡用老眼光看新問題,見局里總是事與愿違,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所以我想動一動。陳書記現在把尿盆子都往自己頭上扣。
馬書記說,還動什么?不要動了,就在國土局干。你年紀還不算大,老王比你還大兩歲嘛!領導是經常變動的,老王還能在國土局搞多久?難道還有別人比你在國土局工作更合適?
陳書記暗喜了一陣,馬書記雖沒有明確表態叫他再當局長,但這些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陳書記開始激動。他說,只要馬書記信任我,搞一個局的工作我當然還是輕車熟路,游刃有余。
馬書記說,這我知道,搞一個局,你是牛刀殺雞。
事情說到這兒,陳書記就覺得自己這一趟沒有白來,應該表示了。人啊,該軟時還是軟下來好啊!于是,就把帶去的禮物放進馬書記的書桌上,然后走了。馬書記說,老陳你這是干什么?
陳書記說,一塊竹板。老同事多年沒有見面了,一點兒心意,作個紀念吧。
馬書記把紙袋撕開一角,一看還真是一塊竹板。馬書記雖還不明白送此禮物是何意,但他還是不讓陳書記留下,要他拿走,可陳書記走得太快,也就沒有當場退成。馬書記覺得留下來也好,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也好由此分析一下陳今天來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態,什么用意。東西看明白了再處理也不遲。
送走陳書記后,馬書記回頭就來看這份禮物,他把紙盒拆開一看,是一副竹雕插屏。看清了這件東西,他覺得陳幾乎是在戲弄他,你空手來不是好好的嗎?拿這么一塊老竹板來是個什么意思?他把竹雕插屏放在燈光下仔細一看,松樹下那對弈的人物連勝敗都在臉頰上體現出來了,竹林里那撫琴聽琴的幾乎是呼之欲出,垂柳下那讀書的好像朗朗有聲,桃樹下那賞畫評畫人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這么認真一看,他朦朧感到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應該是一件很好的藝術品。陳一歸出手到底不一般哪!但這樣一副竹雕插屏到底能值多少錢呢?馬書記不清楚,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以前從沒有接觸過這種藝術品。然而,他不能沒有這個底。他得弄清這份禮物的分量和深層意思。亂世藏金,盛世藏寶,如果是三兩千塊錢,那是可以笑拿的,如果是價值太大,那他就要慎重考慮。要弄清這件藝術品的真正價值,馬書記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市里文物處的劉處長,另一個就是他在北京的一位同學,這個同學業余搞收藏。請劉處長來看這件東西,他覺得不太適合,萬一是個珍貴的東西,別人會想從何而來?還是問問北京的同學吧。他一個電話打到北京的同學那兒,把這副竹雕插屏的畫面內容和他的藝術感受詳細說了一通。那同學問有沒有題款,馬書記說有,是“芷巖刻”。這個同學半天沒有出聲,只聽得電話里有粗重的呼吸。馬書記說,你怎么不說話了呢?那同學說,你知道這值多少錢嗎?這可珍寶哪!馬書記吃了一驚,但又強自鎮靜開了一句玩笑,試試這個同學的話是真是假。他說,那我把這個東西以10萬元賣給你,你要不要?那同學說,要啊!要是真的像你說的這個貨,我可以馬上就給你打10萬元過去。馬書記笑了,說,算了,這是別人的寶啊!我不過是飽飽眼福。
放下電話,馬書記又把那副竹雕插屏看了好一會兒,越看越好看。喜歡當然是喜歡,但是,他還是把東西小心放回了原袋里。用各種方式來送禮,對于馬書記來說,并不新鮮,但來于陳一歸之手,就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不能不有所警惕。因為在馬書記的印象里,陳這個人從來都是寧死不屈,如果沒有別的原因,他是根本不可能這樣出手辦事的。那么,這就不是一般的禮品了!這么多日子,陳一直都在跟他叫板,連請客都不請他到席,現在他內心里能這么轉過彎來?不可能!他三擒“孟獲”,弄得陳身心俱傷,他能不知道這是他姓馬的作怪?他能不恨之入骨?他能不想把他的對手絆倒嗎?他肯定是想破釜沉舟,肯定是想“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么重的禮,肯定是糖衣炮彈!只要收下這一大禮,陳必定要告他受賄,當然陳也會承認行賄,但陳用一個局黨組書記和他一個市委書記“同歸于盡”,這不是以卒換車,大獲其利嗎!老陳啊老陳,你太聰明了!你以為用一塊不起眼的竹板讓我放松警惕就扳倒我是嗎?我姓馬的再蠢也還不至于蠢到不弄清你送這件藝術品的價值,我再愛財愛寶也還沒愛到連你的這么大的東西都敢收,也還知道糖衣毒丸兒不能吞!何況我還不是愛財愛寶的人!你跟我硬頂了這么多年不行,現在就想來軟的嗎?那好吧,你既然這么使招,那你就看看我怎么跟你應招了。馬書記怕陳書記會先出手,就當即給檢察院打了電話,檢察院來人把這塊竹雕插屏帶走了。馬書記交代檢察院的人說,領導干部行賄,該怎么辦你們清楚。你們先把他的問題弄清楚再跟我匯報,這是關系到領導干部的事,要慎重,不要亂來。我要特別提醒你們啊,老陳是我的同事,我不是要你們整倒他,只要他認識問題深刻,能內銷的事都要內銷。你們注意,一定要從別處入手,千萬不要提他給我送的這塊竹雕插屏,不要讓他以為是我把他賣了。要查他別的問題,然后把這送插屏的事帶出來。在我們這個多種經濟成分并存的體制下,要在領導身上找點經濟問題應該不難吧!檢察院的人笑了一下,覺得馬書記這個人說話總是又實在又幽默。
檢察院的人一走,馬書記就如一位將軍出兵前線了,等著帶回好消息。馬書記心里有一條三八線,那就是外緊內松,他要讓檢察院把陳弄出問題來,然后把他弄到檢察院交代問題,讓他徹底服輸,然后,馬書記再出面求情保他,讓他感恩不盡。這也是他四擒“孟獲”。馬書記不信在市委書記這個位置上就整不服一個局黨組書記。如果他不上門來送這件東西,那還真愁沒法整服他,現在他是自投羅網,往下的一切就都好辦了。
陳書記已經很多日子沒有睡過安穩覺了,他現在深深感到和自己的上級較勁是多么地艱難,是多么地辛苦,是多么地無奈!他曾經那么剛直不阿,那么自信,那么脊梁如鐵,到頭來他還是終于屙軟蛋求和了;說真實點,也就是投降了;而且他是用現在流行的這種俗不可耐的方式投降,也就是變節了。在沒有給馬書記送禮之前,他的確感到十分委屈,十分不情愿,但現在,他終于過了這一關,就像難產的產婦終于把孩子生下來了一樣,他從馬書記那兒回來,感到一身輕松。馬書記說了,老王不會在局里搞得太久,沒有人像他那樣適合在國土局工作了。這話對他來說,無疑是一針興奮劑。
這幾個晚上他終于睡得很好了。平時的那些噩夢也都沒有了。睡得好就起得早,起得早,他就又去菜地里看了看,見雜草高過人頭,掩蓋了莊稼,忍不住又回家取了刀來,將雜草割掉,還用鋤頭將地翻了一遍。地沒有多寬,但力氣活兒干起來就出汗,于是,又洗了個澡,然后穿得非常精神地去上班。
陳書記遠遠看見辦公大樓前的玉蘭樹下停放著一輛乳白色警車,走近些一看,原來是檢察院的車子。他是從車后往車前走的,他不知為什么自己心里緊了一下,當然是想起他和馬書記的事。到底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還是心有余悸!但馬上又自己否定了,車子不會是為自己的那件事來的。他剛走到車頭上,兩位檢察官下來攔住了他,叫他上車去檢察院。檢察官說,委屈你了,陳書記。陳書記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他沒有說話。
在車上,陳書記的思想才像決堤的洪水嘩啦開了,他想得很多。他想,這肯定是馬書記把他賣了,又想,自己不應該變節,他想自己這一下完蛋了,他想完蛋了還沒有個好名聲……但他畢竟是在領導崗位磨煉了這么多年的人,想透徹了,也就是花了一兩千塊錢給馬書記送了一塊竹雕插屏,說到底又有好大的事呢?他還是顯得非常鎮靜。他問檢察官說,是什么事要我去檢察院?
檢察官說,到了院里自然要讓你知道。
陳書記被檢察院緊閉在一個小房子里。
紀檢會的人和檢察官都來跟他談過話,雖然他們都是談別的問題時把竹雕插屏順便帶出來,但他還是明白,果然是馬書記把他賣了。這個馬書記到底是馬書記,到底是高他一籌,如果不想收他的禮物,退了不就行了嗎?為什么要這樣置人于死地?陳書記再往下想,就想出理由來了,一定是馬書記怕退了禮物,他姓陳的會和他繼續較勁,受了禮物,他姓陳的又要告發。馬書記這回是要讓他沒有還手之力了!這個時候,他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穿刺了,有一種巨痛,但他故意冷笑了一下,自我嘆道,我現在才明白什么叫人心啊!
檢察官說,你現在不要想別的問題,好好交代你自己的事情。
陳書記說,這有什么好交代的?不就是給馬書記送了一塊竹雕插屏嗎?
檢察官說,這你就想得太簡單了。告訴你吧,這當然是一個問題,但絕不是因為這個問題把你弄到這里來,而是因為別的問題才牽出你送竹雕插屏的事。據我們初步了解,你還收受過紅包。你自己要好好回憶,你做區長、做局長所收的紅包都要交代出來。政策你是知道的。
陳書記想了下說,我收受的紅包都交給紀檢會了,到紀檢會去有據可查。
談話的人笑了一下說,我們已經查過了,你的確上交了幾十萬元的紅包禮金,所以才讓你當了廉政先進。但是,你還有沒上交的紅包,而且數目也不小。
陳書記一下子癱軟了。他想不到紀檢會和檢察院這么快就掌握了他的這些情況。他說,好吧,我仔細想想,只要我想得起來的,我都交代出來,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么顧慮。反正落在別人手心了。不過,你們清楚,像我們這級干部,在這些部門工作完全沒有問題是不可能的。
檢察官說,這個問題我們用不著回答你。
陳書記說,是的,我也不要求你們回答。你們也回答不了,也不敢回答。
檢察官說,說你自己的事,把你自己問題交代清楚。
陳書記說,我會的。你們放心。
陳書記被隔離在一個非常僻靜的小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凳子一本雙格紙一支一次性自來水筆。到這個時候,陳書記才明白,原來人是可以這樣簡單生活的!陳書記望望窗外,春夏天那些低矮的濃云現在變得又高又淡了。大雁成群地往南飛。他才離家幾天,但他非常非常地想家,想自由。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置之度外了,還有什么比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更好呢!他坐下來,按照時間順序回憶起來,從當區長到當局長,一幕一幕的往事都在自己的腦里浮現。他在當區長時,的確是一分錢也沒有拿過別人的,因此他才敢那么硬地和書記較勁。但他當國土局長后,收受不明不白的現金真是不少,大數目他的確是已經上交到紀檢會了,只是那些他認為確實可以不交的,他才留下來。現在他一筆一筆交代出來,一合計,也達到十多萬元。他也想不清這個數字交代出去會是個什么結局,在老百姓看來,這是個不小的數字,而同道人看了,他當了這么多年的領導,這自然會覺得不算什么,能把他怎么樣呢?如果這樣一個數額都要讓他怎么樣的話,那么……他相信領導們會平衡考慮的。他老老實實地把交代材料交了上去。
馬書記一直惦記著辦案的進度,但辦案人已經好幾天不來跟他匯報了。他有些擔心辦案人員把陳的事情弄大了不好收場。他的本意上次已跟辦案人說過了。他不是要把陳關幾年,判幾年,把他置于死地,而是只要讓他服帖就行。可辦案人員這么幾天都沒來說說進度了,于是,他打電話把辦案人員叫來了。辦案人員說,他們打算把全部情況弄清楚后再來向書記匯報。馬書記說,那么,現在情況弄得怎么樣了?
辦案人員說,問題不小,他自己交代的就有十多萬金額。
馬書記沒有絲毫的驚訝,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們的意思是,他還有問題沒有交代?
辦案人員說,從目前來看,他交代得還算徹底,我們已經通過多種手段進行調查,沒有發現他尚未交代的問題。
馬書記說,他當區長時開發過一大片土地,這段時間他沒有受賄嗎?
辦案人員說,我們重點調查了這個,他實在是沒有受過一分錢的賄。
馬書記說,老陳這個人除了個性不好以外,總的來看,他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尤其有才能!辦這件事情的基調,一開始我就交代過你們了。你們沒有忘記吧?
辦案人員說,書記,你說過的事哪能忘呢?不過,現在我們也有難處了。
馬書記一下轉過臉來,瞪著眼說,有什么難處?
辦案人員說,現在恐怕只有依法辦事了。
馬書記說,你們想關他?想判他?
辦案人員說,上面知道這個案子了,催得很緊。按有關法律……
馬書記說,你們不把這個案子匯報上去不行嗎?把他禁閉幾天,問題弄清楚了,錢退了,就放出來,不行嗎?
辦案人員說,不行!
馬書記一臉愧色說,你們這樣做,讓我太對不住老陳了。
辦事員案人員說,馬書記,你也不要太重情義了。
馬書記說,不講情義還算是人嗎?我關起門來跟你們說句不該說的話,如果把這些有權有錢的局里一把手隨便扳倒一個,盤根錯節都挖出來,查一查,算一算,你說誰能比老陳的問題小?
辦案人員笑了,說,馬書記,你真是個實在人。你這些話也都是摸著良心說的。不過,沒有挖出是一回事,挖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馬書記說,你們要知道,他是因為和我打交道出的問題。
辦案人員說,我們一直沒有說是跟你打交道才出的問題。再說,這個也不怪你。陳一歸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沒有把握好。
馬書記說,你們不說是因為給我送禮物送出了問題,這個我相信;但他陳一歸是什么人?他要你們說出來才會明白嗎?他哪兒沒有把握好啊?是我沒有把握好。我倒是怪我自己當時考慮得太多。早知你們要這樣對他,我倒不如把東西退給他,不跟你們說這些事!
辦案人員說,那當然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在辦案人員面前,馬書記也不好再多說蠻話,他是領導,他有權力,但他不能違法!他說,既然弄不出老陳很大的問題,他又交代得很徹底,態度這么好,你們就不能對他太苛刻,他是當了多年領導的人,你們對他要有點人情味,吃飯,睡覺,你們都要把他照顧好。我想去看看他,什么時候合適,你們安排。
院領導說,請馬書記放心,這些事我們會安排好。
過不幾天,陳一歸要被移送到別處去了,檢察院安排了一個很好的時機讓馬書記看了陳書記。那是下班以后,樓道上殘陽如血的傍晚,馬書記來了。檢察院開門讓馬書記走進房間時,陳書記正在房間里轉圈兒踱步。兩人的握手非常特別,馬書記非常熱情和真誠,而陳書記卻只是應付。
馬書記按了按陳書記睡了這么多天的單人床,說,老陳,讓你受苦了。
陳書記說,自作自受。我毫無怨言!也不怪任何人!
馬書記說,你怪我也是應該的。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你。現在事情的結果已經和我當初的原意大相徑庭了。我也不想說什么。只望你能想寬點。
陳書記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
馬書記說,老陳哪,你別這么說!至今我才真正弄明白,你在區里搞那么一大片土地開發真沒有受過一分錢的賄。我當時也和很多人一樣,誤解了你。
陳書記說,俱往矣!
馬書記說,你向來智勇過人,我想不到你就這么陰差陽錯地也有了今天。
陳書記說,馬書記,我犯了兩次錯誤,一是小不忍則亂大謀,那次請客不請你是我徹底錯了。
馬書記說,陳局長,你都往哪兒想了?你把我當什么人看了?我能計較你一餐酒飯嗎?
陳書記說,二是我忘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古訓!
馬書記說,我真的是想不到會在你身上弄出這么些問題,我只是想嚇你一跳,殺殺你的倔脾氣。想不到把事情弄得現在這個樣子,我想要扭轉這個局勢都不可能了。男子漢要對簿公堂,相拼戰場,我絕不是想你在我面前求和時這樣暗害你。
陳書記說,馬書記,你是對的。一個和你較量這么多年的人,突然送給你那樣的禮物,這能是好心嗎?你如果往好處想,你是有風險的,萬一我告你受賄罪,要與你同歸于盡呢?那你就虧了,而你往壞處想才是保險的。一個勝者在敗者面前懺悔幾句,道歉幾句,這有何難?這反而顯得大度,寬懷。男子漢本就應該這樣!
馬書記無言以對。在這個人面前,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去。
陳書記也沒有再說話,他在馬書記臉上看到的是一絲真情,他相信,馬書記現在沒有說假話。沒有說假話就意味著往下他的結局更糟。于是,他想起自己年初披紅戴花走進廉政表彰大會會場的情景……
馬書記沒有在陳書記的房間里呆多久就走了。
這個晚上,陳書記要求回家一趟。檢察院想起馬書記說過要照顧好陳書記的話,就同意了。但是,第二天一早傳到檢察院的消息是,陳書記晚上在家里服毒身亡了。于是,上上下下有說他是畏罪,有說他是被檢察院逼供信,有說他是無臉見人……其實不然,他在吞服老鼠藥之前想得很簡單: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讓人以行賄受賄罪送進監獄去,因為他始終認定自己不愧為當代廉政的典型!
后來貼在大街上的訃告還是順了陳書記的意愿,訃告上說,陳一歸同志因突患心肌梗塞……當然,這樣說也是馬書記最后冒險拍板的,馬書記這樣拍板也不僅是工作的需要,還有同事間的情感。照說,有了這樣一個蓋棺定論,陳書記的在天之靈也該得到安息了。
作者簡介:
鄧宏順,男,中國作協會員,懷化市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曾在毛澤東文學院作家班和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專修創作。已在《收獲》《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文學界》《人民日報》等報刊上發表中篇小說40余部,散文100多篇。已出版有散文集《天意#8226;地相#8226;凡事》《蔚藍色的呼喚》和中篇小說集《回望鄉村》,長篇小說《紅魂靈》。《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8226;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都轉載過其小說作品,中篇小說和散文在北京、上海5次獲獎,長篇小說《紅魂靈》獲第九屆湖南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曾被評為2000年度湖南省“德藝雙馨”中青年文藝家。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