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在和平門又與浩然的長子梁紅野不期而遇了,見面時,我總是不厭其煩地開口就問:“你父親現在怎么樣了?”他很無奈地說:“醫院又報病危了,并預言也就是春節前后的事了?!蔽艺f:“哪能呢?”心想浩然自2003年9月,因第三次腦血栓住院,四年來曾多次報病危。不都照樣闖過來了嗎!這次也不會例外,然而,正月十四日卻傳來了浩然因冠心病導致心力衰竭病故的噩耗,不禁悲痛不已,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想起了浩然的許多往事。
浩然給我的一封信
上世紀70年代末,我便和浩然同在一個單位供職,他是駐會專業作家,我是司機。論年齡,浩然大我11歲,見面后我管他叫浩然老師,而他叫我老段,一聲老段叫得我一驚,像受了寵似的。
浩然以歌頌新人新事的短篇小說《喜鵲登枝》《杏花雨》步入文壇,以描述社會風云的長篇巨作《艷陽天》《金光大道》聞名國內外?!拔母铩敝?,初衷不改的浩然,一邊繼續深入農村搞創作,一邊在京郊辦起了“文藝綠化工程”,主旨意在扶植業余作者,提高寫作水平。我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在他一次次的鼓勵下,我也拿起了筆,寫點小豆腐塊文章。當然也就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1995年12月11日,老作家楊沫去世,我目睹了楊老病逝前前后后的情景,便寫了一篇《楊沫在最后的日子里》,聊表緬懷之情。文章約3000多字,文中有涉及楊沫與浩然在“文革”中患難之交以及浩然明里暗里保楊沫的事。對此我缺乏深入的了解,只好一帶而過,又因寫這么長的文字尚屬首次,心里沒底,便情不自禁地想到浩然老師。于是,我貿然試撥了他在和平門住所的電話。說來也巧,他是前一天和妻子老楊由三河“泥土巢”趕回來和兒女們團聚的。當時正值春節期間。他熱情地說:“老段,你把稿子拿來吧!”但不巧的是我到和平門后才知道他們夫妻二人都感冒了,浩然頭暈目眩,血壓偏高。我不無遺憾地說:“您身體不適,就不打擾您了!”他仍然堅持說:“既然把稿子拿來了,就放下吧!我抽空看看?!贝饲榇司埃f心里話我怪不落忍的。
兩天之后,我們單位的老孟對我說:“浩然讓我把稿子轉給你,他回三河了。”我連忙從牛皮紙袋中取出稿子,只見首頁上附有字跡舒展工整的一封信,信中寫道:
老段:
你的稿子內容很充實,但寫得粗糙潦草了些,與楊沫自己無關的事應從簡,而寫到與楊沫有關的事應寫透?,F在有蜻蜓點水之弊。開頭之處,我認為該刪的地方都勾劃了一下,需要細寫和刻畫之處,我不好代筆也就沒改……
稿子開頭通過浩然老師勾劃,文句確實簡約了。但他那中肯的修改意見我并不滿足。我想需要細寫之處,您為什么不能代筆呢?哪怕示范一段也好??!可是又仔細一想,我有點強人所難了,倘若浩然保楊沫的事由他寫,勢必有自我褒獎之嫌,再說細寫之處,由我自己完成也正是有助于提高寫作能力的絕好機會呀!于是我又采訪了楊沫生前老友管樺以及親眼目睹了那場劫難的好多老同志,他們都感慨地說:“浩然豈止是保楊沫,他保過好多老作家……”他們給我提供了很多保楊沫的素材,比如“文革”初期有人要整楊沫,說《紅旗》雜志約稿要批《青春之歌》。浩然得知后,親自到《紅旗》去核實此事?!都t旗》雜志是毛主席于1958年親自倡導創刊的,由中共中央主辦,其發文舉足輕重也就不言而喻了。浩然原來就是從那兒出來的,所以很快找到了幾位可靠人士,他們證實并無此事。浩然回來之后把調查實情寫成大字報,據理力爭,結果招來了一通攻擊和謾罵,說他是?;逝伞詈笠矝]把楊沫揪出來,不了了之。
再比如8#8226;23事件中紅衛兵揪斗老舍那天,北大造反學生自稱高干子弟,聲稱揭蓋子,拉山頭,寫大字報,大意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并來了一車二十八中紅衛兵助陣,一個個手持帶銅頭的皮帶,殺氣騰騰地讓大家都去參加批斗會。楊沫慌慌張張地從文聯辦公室走出來,一時不知所措。正好遇上浩然和管樺(浩然是單位“文革”負責人之一),楊沫怯怯地問:“我該怎么辦?”浩然說:“你有高血壓和心臟病,在屋子里呆著吧!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出來?!狈彩悄翘斐鰜砼愣返娜耍髞矶急焕搅丝讖R,遭受了一頓暴打,楊沫雖然是被審查對象,也在陪斗之列,然而卻因此躲過一劫。講到此處,管樺意猶未盡又提到老舍:由孔廟回來時老舍用唱戲的水袖,包著腦袋。街上也跟進來許多紅衛兵讓他繼續交代問題,場面亂哄哄的,有人為了保自己,便揭發老舍:崇洋媚外,把《駱駝祥子》賣給美帝國主義,拿了美元稿費。紅衛兵便推推搡搡地讓他站到臺階上并戴上了黑幫牌子,老舍不愿意,摘牌子砸到了紅衛兵,有人吼叫著愣說,老舍打紅衛兵。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浩然大聲宣布:“這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該交給專政機關處理。”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這是變相的保護,于是有兩個人立刻把老舍架到了派出所。當時不這樣做,恐怕老舍當場就會遭到不測。
我根據材料,加以整理增補了細節,顯然行文具體了,內容也豐富許多。不久這篇小文被一家雜志刊發了。
轉眼之間12年過去了,最近整理書柜時又見到了浩然老師給我的這封信,倍感親切。浩然的為人之道,做人之本,以及提攜后人的精神,一直激勵著我前行。
浩然與“車把式”二三事
2006年春節前夕,我和一位老友去看望浩然。當我們來到他的病房時,己是3點多了,他還在午睡,樣子很安詳。
浩然的女護工是個農村人,也是個很健談的人。她悄悄地向我們介紹說:“上午市文聯新上任的書記陪同市委宣傳部的領導來看了他,新書記還即興為浩然畫了像?!彼呎f邊拿給我們看。被第三次腦血栓侵襲后的浩然,不能說話,不能行走,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自理能力,更為嚴重的是不能用口進食,只靠鼻飼和輸液維持生命?!邦I導看到他這樣的狀況,痛惜地說,浩然同志,你為人民創作了大量的精神財富,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你的,可是你太不愛護自己的身體了,所以才造成了今天的后果……浩然當即大哭起來。”顯然他意識很清晰。護工還說:“有人向他敘舊,講往事,有人向他提起楊沫,提起管樺時,他也會潸然淚下,因為聽說他們在近半個世紀的交往中,共同走過了風風雨雨,建立了很深的友誼和感情,自然為之動容,我并不感到意外,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一些普普通通的司機來看他,他也同樣會落淚?看來他對‘車把式’是有感情的,于是我有時和他開玩笑說,你的‘車把式’來了!他便把頭偏向一側,目光久久地注視著門口……”
是的,何止是對“車把式”有感情,而且感情還很深。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上個世紀70年代末,“文革”剛剛結束,盡管社會上流傳著“文革”中八個樣板戲,中國一個作家之說,當然這個作家就是浩然,盡管浩然因受四人幫株連,而受到了不少地方報刊的批判,然而,北大老教授吳組緗卻斷言:浩然打不倒,因為他有《金光大道》《艷陽天》。果然被吳先生言中了。有人稱這段歷史為艷陽天中的陰影。我在機關很少聽到對浩然的非議,常常聽到的卻是有關浩然為人、為文的贊譽,尤其在機關大院的司機中,對他的為人反映更為強烈。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得從“車把式”說起。
“文革”后期,在機關給支“左”的軍代表開車的一位戰士,轉業后留下當司機。接踵而來的就是與家鄉的愛人兩地分居,不但帶來諸多不便,生活也十分困難。要知道,那時把外地的農村戶口,辦成北京居民戶,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比登天還難。他常常為此愁眉不展。無奈之下,他向浩然袒露了心扉。這種事擱在別人聽也就聽了,表示同情就是了,即使想幫忙也是力不從心;浩然聽罷,不但好言撫慰,而且給予實實在在的幫助,浩然動用在京郊多年的老關系,把司機愛人的戶口轉入郊區農村,大大縮短他們夫妻之間的距離。也是天助人愿,有一年北京在郊區農村招工,又是浩然從中周旋,司機愛人不但戶口進京,還有了穩定的工作,真可謂錦上添花。
斗轉星移,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而今這位司機還在機關開車,月月有3000余元的收入,他愛人雖說退了休,每月也有近2000元的退休金,他的兩個孩子也成家立業,一家人衣食無憂,其樂融融。他每每和我談起便激動不已地說:“沒有浩然的幫助,也就沒有我的今天,來世變牛變馬也報答不了浩然的大恩大德?!庇袝r一個人得到別人的幫助,確實會改寫一生,或者一個家庭的命運。這件事對我震動很大,感觸也很深。于是,我把這個細節寫在一篇小文里,名曰《急人所難的浩然》。最初給我身邊的一位編輯朋友看,他說:“這牽扯到浩然的隱私?。∧阋欢ㄒ屗纯?,得到他的同意才能公開發表?!边@對初學寫作的我,猶如冷水澆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怎么寫的是人家的隱私呢?我好困惑。困惑歸困惑,我還是把這篇稿子寄給了遠在三河居住的浩然老師。出乎意料的是,百忙之中的他,很快把稿子寄回來了。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連忙拆開一看,他不但同意發表,而且對文中字句還作了必要的修改。我把小文投給了《北京晚報》,居然在副刊上還發了頭條。我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通過接觸,現在想來浩然老師是個不事張揚的人,他為了保護我的寫作積極性而破例為之。說來慚愧。
小文發表后反響較好,但也有人說,這是浩然的不正之風。我向他提及此事,他笑吟吟地說:“我一沒有接受過請客送禮,二沒有受賄,三不是為自己,即使有錯誤,我想領導和同志們也會諒解。”在現實生活中往往一個人辦了件好事,也常常有人品頭論足,甚至遭到非議,如此看來名作家更不例外。
雖然浩然遭到了非議,但他依然不改初衷,當底層的小人物遇到難事時,仍給予熱情的幫助。幾年之后,我們單位又有一位司機家在順義,其愛人在當地教書,也是兩地分居,為此找浩然求助。又是浩然從中幫忙,把他愛人調到市里安排了工作,不久這位司機又在單位分了一套兩居室,從此安居樂業。浩然除了搞創作之外,還曾任《東方少年》的主編,編輯部會計是個臨時工,工作兢兢業業,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可是幾年了,由于種種原因遲遲不能轉正。浩然得知后,一邊向文聯黨組建議轉為正式職工,一邊打申請報告,很快,這個會計的個人問題得到了解決。至今她對浩然的幫助感念不忘。
浩然是全國人大代表,當他第二次患腦血栓后,還能行走,只是步履蹣跚,語言也沒有大障礙。參加兩會期間,可以有人陪同照顧,一般都是由家人擔當??墒呛迫粎s偏偏選擇了司機陪同。三河的司機老褚是農村土生土長的苦孩子,見識少,這種機會更難得,這次不但見了大世面,開了眼界,而且為同行們所羨慕,他也常引以為榮。
浩然所乘坐的奧迪車是由廊坊地區給配備的,司機是由三河縣交通局給指派的,就是現在的老褚。浩然是名作家,也是在三河掛職的作家??h城的干部子弟對他十分敬仰,早先當得知老褚給他開車時,又羨慕得不得了,便求助父母說情也愿意為浩然開車。其實給浩然開車,確實不是個輕松活,北京文學界的各種活動和會議多不勝數,有時一天要跑好幾趟,起早拉晚不說,時常中午也不能休息。浩然唯恐有的司機吃不消,或照顧不周,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都婉言謝絕了。但有的縣干部仰仗著自己的權力,還要堅決撤換老褚,這件事鬧得浩然心里很是不爽,便憤憤地說,如果讓誰來給我開車,我都不能選擇,我寧肯把車交回。自此這件事才算打住了。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我們這次來看望浩然前,又驚聞與浩然相濡以沫的妻子老楊溘然離他而去了,這對深陷病魔的浩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所以家人一直瞞著他,不敢想象,如果他知道了會是怎樣的景況。
回頭望著浩然默默地躺在病床上,在這變化莫測的非常時期,似夢似幻中,無奈地打發著寂寞的時光。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現代科學飛速發展的今天,能否在醫學上也出現一個奇跡,讓浩然得以康復,那該有多好。我衷心地期盼著。
世事難料,誰知一年多之后,期盼來的卻是浩然駕鶴西去。雖然人的生老病死,原是世間的常事,但還是令人悲痛和感嘆,讓我再叫您一聲浩然老師吧!并以這粗淺的文字為您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