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浩然從青年時代即成至交,親如兄弟,至今已有半個多世紀。這半個多世紀以來,經歷了數不盡的風風雨雨,不論是在順境中,還是在逆境中,我們之間,一直保持了親密的友誼。
掩淚沉思,一幕幕往事,歷歷映現在眼前———
1955年2月,《河北青年報》發表了我的處女作鼓詞《王家莊簽名大會》。接著,又連續發表了我的幾首短詩。隨即,《河北青年報》的編輯常庚西便熱情地邀請我到他那里去玩。很快,我和常庚西就成了很好的朋友。常庚西對我說,不久前,他還結識了一個很好的朋友,名叫梁浩然,也是個常給《河北青年報》投稿的青年人,是個非常熱情的好同志。庚西說:“你們倆也應該認識認識,做個好朋友?!辈痪?,便在庚西的安排下,在《河北青年報》的一次作者座談會上,我和浩然見了面。當庚西一說各自的名字,我們就互相感到格外親切。就好像不是初次相見,而是早已認識了好久一樣。就這樣,我和浩然相識了,并且在各自的心里,對對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當時,我19歲,正在保定銀行學校讀書。浩然23歲,剛從基層調到《河北日報》社當記者。庚西和浩然同年,也是23歲,不久前才從基層調到《河北青年報》當編輯。因為我們三人都來自農村,對農村生活有著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感情。并且,心性脾氣也相投,所以,很快就成了知己的好朋友,我們三人經常在一起傾心交談,共同做著美好的文學夢。
一次,浩然帶我到他的住處去。那是他自己租的房子。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地方離報社不太遠,是一座小小的、破舊的四合院。有北房、東房、西房和南房。浩然租住的是南房的西間。那房子又低矮又狹小。小小的窗子朝北開,窗子上沒有玻璃,糊的是窗紙。為了擋雨,窗外還遮了一塊油布。因此,屋子里黑洞洞的,沒有光線。屋里有一條窄窄的土炕,炕上放著一個小小的木桌,小木桌上放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因為住進來的時間不長,屋子里還彌漫著一股潮濕的發霉的氣息。一進屋,浩然就劃了根火柴把小煤油燈點著了。在小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我才看清了屋里的環境。浩然對我說,他愛人帶著孩子回寶坻老家去了,如今就他一個人住在這里。每天晚上,他就是在這間小屋子里,坐在這小土炕上,在這盞小煤油燈下,趴在這小木桌上寫稿子的。他鼓勵我,一定要發奮努力,爭取寫出好作品來。我對他的刻苦精神很欽佩。他說的話和他租住的那間小黑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在開過河北省青年文學創作會議不久,由中蘇友好協會在北京新創辦的《俄文友好報》要調浩然到那里去工作。到底去不去?浩然有點拿不定主意。一來是他怕去那里后會離開他所熟悉的河北農村,對他的文學創作不利;二來是《河北日報》社他身邊的幾個年輕朋友也不愿讓他離開,勸他不要去。我和常庚西對這事的看法一致,都是堅決支持他去。就這樣,浩然又經過一番考慮,最后決定了離開河北,到北京的《俄文友好報》去工作。
1957年夏天,我從保定銀行學校畢業。后來,我到了內蒙古,不久之后的1958年初,我到了伊克昭盟達拉特旗黃河岸邊的一個小小的村子里,開始了在農村的勞動鍛煉生活。在農村火熱的新生活激勵下,我的創作激情十分高漲。這一年,我寫得很多,也發表得很多。
在此期間,浩然的創作成就更是如日中天。自從1956年底《北京文藝》接連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喜鵲登枝》和《春蠶結繭》后,他的創作勢頭可以說是一發而不可收。從1957年起,他的短篇小說一篇又一篇接二連三地在全國頗有影響的文學刊物上發表。到1958年,更是達到了高峰,有時一個月竟同時在不同的刊物上發表兩三篇。我自然為他的成就感到無比欣喜。在此期間,我們之間的書信來往不斷,信的內容都是互相表達喜悅的心情和互相鼓勵。1958年5月,浩然的第一本小說集《喜鵲登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他拿到樣書后,馬上就寄了一本給我。我看到后更是高興不已。我認真地讀過之后,立刻寫信向他表示由衷的祝賀。記得我還把發現的錯別字和標點符號也一一在信上告訴他,供他在再版時加以改正。
《喜鵲登枝》出版后,在廣大讀者中和文學評論界引起強烈反響。前輩作家葉圣陶和巴人,都撰文給予高度評價和熱情稱贊。從而使浩然一舉成名。浩然在創作上取得的顯赫成就,既使我感到高興,又使我受到鼓舞和激勵。進入內蒙古大學文藝研究班后,我的創作也進入了一個高峰期,作品不斷在全國的一些刊物上發表。
我所在的內蒙古大學文藝研究班,規定學制4年。安排為一半時間在學校學習,一半時間下去深入生活,搞創作。1962年的春末夏初,我利用深入生活搞創作的機會,回河北老家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回到北京,和浩然一起去了他的老家寶坻。這次浩然帶我到寶坻去,在那里住了10多天。這10多天,我們倆日夜在一起,談生活,談文學,談理想,談各自的身世……談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這樣一來,我們倆的心,可以說是貼得更近了。
1962年5月,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笛聲》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浩然讀過之后,懷著喜悅的心情,立即寫了評論文章《動聽的〈笛聲〉———寄給楊嘯的信》,在信的開頭寫道:“深夜里,我讀完了你的《笛聲》。合上書本,默思遐想,心里興奮得很,忍不住鋪紙寫信,把我此時的一些感想都告訴你。”隨即在文章中,對我的創作作了全面細致的分析。既熱情地肯定長處,又中肯地指出不足和應該注意的問題,并懷著殷切的希望,鼓勵我更上一層樓。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巨大的鼓舞和鞭策。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去世了。就在周總理去世的幾天之后,浩然給我寫了一封信,表達他的悲痛心情,表達他對周總理的崇敬和熱愛。由此也從反面充分表達了他對反對和迫害周總理的“四人幫”一伙的厭惡和痛恨?,F在,我就把該信一字不動地照抄如下:
楊嘯:
我想你會跟我、跟我的全家、跟我們全國大大小小的每個人一樣,正沉沒在極度的悲痛之中。
我們失去了一個偉大的領導!
我們失去了一個革命的導師!
我們失去了一個人生的表率!
僅就個人來講,這個損失也是不可彌補的!有誰還能代替他,用辛勤的工作,為我們管理這樣巨大的家業?有誰能代替他,用太陽般的熱情,溫暖著八億人的心呢?
中華民族有了周恩來,才在地球上恢復了它的尊嚴,喚醒它的驕傲!他是用幾千年蓄積起來的勇敢和智慧而點燃的明燈。他使身后漫長的歷史有了光亮,使面前的未來的路程,將會變得更加燦爛輝煌!可惜,他是這樣突然地熄滅了!
我為他痛哭,連你大嫂都為他痛哭。我不知道,我們沒了這樣一個不可少的人,心靈的創傷還能否復合。
我一邊抹著淚水,一邊執筆寫作,想用此分散一下注意力,想用此來表達我們化悲痛為力量的決心。
三天過去了,悲痛如舊。但是,我感到自己的精神境界比過去高多了。三十多年前,當我的母親在我的雙手扶助之中斷了氣的時候,我忽然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大人。如今,當總理離開我的時候,我又有相類似的變化。我要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筆,為無產階級歌唱。用我的生命,給無產階級的文學史增加一點光亮!
我相信自己能做到這一步的。
北京,這幾天是寒冷、陰郁的。我沒有勇氣去跟總理的遺體告別,大門也不敢出。從樓窗可以看到往來的人,胳膊上都帶著黑紗,淚痕都掛在臉上。孩子們告訴我,街上搶購總理遺像的隊伍排得很長;東西長安街擠滿等著靈車的人;許多是全家而出,在文化宮門外等到半夜;八寶山前,聚集的上千群眾,哭嚎著不讓火化總理的遺體……
依我看,人類史上,還不曾有一個先人,當他生命熄滅之后,引起這樣多的人自覺地、發自內心深處的哀悼……
這一切,倒使我得到了安慰。
此時我的心境很亂,語無倫次,向你吐一吐,我們一起踩著周恩來同志的腳印走下去吧!
敬禮
浩然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三日下午
看了這封信(他寫這封信的時候,“四人幫”還正在臺上肆虐,還正在瘋狂地誣陷和詆毀周總理),從浩然那對周總理發自肺腑的深厚感情,我想,誰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心。
正因為我對浩然有著以上的了解,所以,就是在批判浩然的喧鬧聲轟響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里,我心里也是有底的。我相信,組織上最終會給浩然作出公正的結論,還浩然以清白。
當然,了解浩然為人的,不只是我一個。文藝界的不少同志對他也是很了解的。楊沫同志在公開出版的她的日記中,詳細地記載了“文化大革命”初期,當她和文藝界的一些老同志受迫害最嚴重的時候,浩然是如何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保護了他們;當浩然和楊沫等人去看望冰心老人時,冰心老人這位中國文學界的泰斗,意味深長地安慰和鼓勵浩然說:“你在農村里有很深的根基,根深的樹,風是搖不倒的?!碑斉泻迫坏睦顺弊顩坝康臅r候,許多作家、業余作者和文學愛好者,絡繹不絕地到浩然家去,對他表示信任和安慰。尤其是那些喜歡他作品的廣大讀者,紛紛給他寫信,對他表示支持。北京郊區和冀東農村的農民讀者,更是挎著裝滿雞蛋瓜果的籃子,拎著點心包兒,縷縷行行地到他家去探望。
果然,經過了沒有多長時間,北京市委就實事求是地給浩然作出了結論:浩然和“四人幫”沒有任何牽連;在“文化革命”中沒有問題。并且,在1980年召開的北京市文聯代表大會和北京市作家代表大會上,浩然被選為北京市文聯副主席和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還有一件事,也需要在這里記下來。這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伊盟造反派多次派人到北京向浩然調查關于我的所謂“5#8226;16 ”問題———在整個“文化大革命”的過程中,我在伊盟一直是接二連三地挨整。1970年夏到1972年初,我被發配到伊克昭盟的“五七干?!薄.敃r的伊克昭盟,是造反派掌權。造反派想方設法要把我打成“5#8226;16 ”分子。派人到處外調,搜集和拼湊妄圖把我打成“5#8226;16 ”分子的材料。一次又一次地到浩然那里去調查我和北京“5#8226;16”的關系問題。浩然見他們這樣沒完沒了地糾纏不休,就生氣地說:“我已經跟你們反復說過了,楊嘯跟‘5#8226;16 ’沒有關系。你們不相信,那你們就先調查我吧!先看我是不是‘5#8226;16 ’分子?”這樣,他們才不再去浩然那里糾纏。
……
我們的好友常庚西、李學鰲、管樺、楊沫、翟向東、張長弓、王棟……都已先后作古;我的老伴和樸橋大嫂,也分別于2003年和2006年離開了人世;如今,浩然兄又這樣溘然長逝,思想起來,怎不讓人痛斷肝腸……
浩然兄,請您一路走好!
2008年2月28日
責任編輯 張頤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