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尊銅像

嚴冬季節。天和地被無邊的寒冷裹挾，天陰沉沉的，涼如刀。

張村鎮初中的校門兩側，身著藍色校服的學生們分站兩排。一排身挎腰鼓，一排手執花束，直挺挺地在寒風中靜候。鎮政府雇來的鑼鼓嗩吶演唱隊也被釘在指定位置，盡管皆弓身縮背，卻也做好了吹打演奏的準備。

在人們的焦灼等待中，一輛閃著警燈的白色三菱吉普車警笛長鳴，呼嘯而至。車上跳下來的一個人，氣宇軒昂，神情凝重。他兩手卡在腰間，橫掃一眼校門前的場面，聲色俱厲地訓斥急步趨前的劉書記：“怎么搞的?這么不會辦事?這是吹吹打打的喜事嗎?張部長看了會是啥感受?撤!撤!鑼鼓嗩吶全撤掉，就搞個獻花儀式算了!”身為一鎮之首的劉書記喏喏連聲：“是，是!撤，撤!我馬上安排!”在縣委辦牛主任面前，劉書記矮了幾分。余校長站得遠遠的，不敢近前。

張部長兒子的遺體告別儀式，是在京城的一個殯儀館舉行的。那天，牛主任陪著縣委的文書記專程趕去吊唁。在低沉悲涼的哀樂聲中，面色白皙而又浮腫，頭發花白而又凌亂的張部長完全失去了威嚴持重的儀態，處于一種情緒失控的狀態。每見親朋好友，即相擁大慟，難以自持。待到看見從家鄉趕來的文書記和牛主任，可能又觸動了心底深處那種故鄉情結，索性放聲長嚎，以至于要癱坐地下。文書記和牛主任一邊一個，用力地架起哀痛已極的張部長，也是淚水漣漣，隱隱啜泣。是啊，已是六十多歲的白發老人，在殯儀館里送別正值青春盛年，尚在美國讀博的獨生兒子，即使鐵石心腸，又怎能忍受這錐心刺骨般的悲傷?牛主任親歷其境，那種感受竟在心中揮之不去。

“親屬?張部長的直系親屬?通知沒有?”牛主任冷冰冰地問。

“通知了，通知了。現在派人去接，現在就去接。”劉書記急忙召來秘書，安排他帶車去接張部長的堂兄張榮歡。

張榮歡六十多歲了。去年患高血壓性腦血栓，留下后遺癥，整個身體左側行動不便。入冬來，天氣一直半陰不晴的，張榮歡很少走出他那土坯壘墻的三間瓦屋。那瓦屋，已有五十多年的歲月了，墻傾木朽，搖搖欲墜的樣子。與環繞周邊的各式小樓房相比，這土屋更見破落頹敗景象。當鎮政府那輛烏黑锃亮的桑塔納轎車停在這土屋門口時，四周射來的皆是驚詫的目光。待到張榮歡被扶到車上坐穩，他才知是榮喜堂弟今天要回來了。

侄子華龍遭車禍身亡的噩耗，張榮歡當時就知道。其時，他正輾轉在縣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扎了幾根輸水的管子，動彈不得。盡管華龍出生在省城，成人后很少回過張村，但畢竟是至親堂叔，張榮歡也不勝哀傷，病情又重了幾分。兒子華虎訓他說：“你算是臘月蘿卜咸(閑)操心，蛋球八百年。人家華龍問你喊過幾句叔，給你端過幾碗飯?你那大官兄弟給你幾分錢?給你辦過多少好事?”張榮歡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在枕上緩緩搖著頭，兩眼淌出濁淚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張榮歡和堂弟張榮喜高中輟學后，都回鄉當了農民。他們才考入縣城的高中時，街坊鄰居都說，張家的祖墳風水好，一下出了兩個高中生，張家要發了。可是，待他們躊躇滿志，要走“學而優則仕”這條歷史的陽光大道時，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革命”爆發了!待到他們串聯、造反、打斗之后，學校已無秩序可言。家里供養不起，只好讓他們回鄉來，在學大寨戰天斗地中掙些工分，以便多分些口糧。勞作間隙，二人頭枕田埂，仰躺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看著天上的白云飄忽不定，忍受著肌肉筋骨的酸疼，心中涌動的，是無盡的惆悵，是潦倒的愁緒。但是，沒過多長時間，他們等來了一個機遇。這天，公社的政工組長要大隊支書幫助找一個學習毛著輔導員，條件是家庭出身好，高中文化程度，模樣也要說得過去。支書一想，便想到了張榮歡和張榮喜這弟兄兩個。其時，張榮歡已經定了婚，正在操持婚事，加之村支書已給他透露，學校里缺一名民辦教師，準備請他去代課，他便對榮喜說，你去吧。你還沒定親，到外邊跑跑，將來媳婦也好說些。就這樣，張榮喜當上了公社的學毛著輔導員。事隔不久，縣里組織這批輔導員到省城培訓半年。培訓結束時，張榮喜卻被留下來，直接到省委宣傳部上班了。榮喜猛然間成了國家干部，并且還是在省委的宣傳部當筆桿子，張榮歡也是十分地高興。他專程上了一趟省城。在張榮喜的單身宿舍里，二人談著村里的趣聞，回味著往昔的舊事，那份感情，那種感覺，幾十年后張榮歡還記憶猶新。如今，都是黃土掩到脖頸的老人了，榮喜老弟又痛失愛子，張榮歡坐在轎車里感慨萬千，唏噓不已。想像著弟兄倆二十幾年來的又一次見面，張榮歡激動得面色潮紅，心跳的節奏加快起來。

在初中的操場上等了半個多鐘頭，一列長長的車隊終于駛來了。省里的、市里的、縣里的，下來一群人。張榮喜夫婦在市長和文書記的陪同下，面帶戚容，緩緩地跟在兩個武警后邊。那兩個武警表情肅然，抬著精銅鑄成的張華龍的半身像，走著標準的正步，向正對校門的那個花岡巖貼面的臺基上走去。原來，張華龍亡故后，張榮喜難以擺脫哀痛的折磨，思慮在三，決定把喪事期間的二十萬元禮金捐給家鄉的中學，用于建造一幢教學樓。并在這所學校里安放兒子的半身銅像，既寓落葉歸根之意，也是寄托自己的哀思。縣里的文書記責令張村鎮政府抓緊籌辦，并在今天舉行一個教學樓奠基和張華龍銅像安放儀式。

那尊銅像被高高地擺在了臺基上。張榮喜佇立像前，久久地凝視著，忍不住又是老淚縱橫。這邊，文書記按程序主持了這個儀式。先是由二十名學生代表敬獻鮮花，接著是張榮歡代表親屬介紹張華龍的生平事跡，然后是鎮里的劉書記和學校的余校長發言。其實，張華龍的生平事跡張榮歡并不清楚，他拿了部長隨從給的一個稿子，很是吃力地念了一遍。簡短的儀式結束后，步履蹣跚的張榮歡迎上緩步走來的張榮喜，二人相擁一起，放聲大哭起來。張榮喜喃喃地說： “哥呀，我沒照顧好你，我也對不起你呀!”

那一年，時為民辦教師的張榮歡因違犯計劃生育政策，將要在整頓中被取消民師資格，這將意味著他要失去轉為正式教師的資格，意味著他要走下站了十幾年的講臺，再回到田間去。情急之下，他又趕赴省城，去找已居要職的張榮喜。在那個寬敞明亮、裝飾高雅的客廳里，張榮歡自慚形穢，局促不安地蜷縮在真皮沙發的一角，等了幾個鐘頭，終于見到了張榮喜。此時的堂弟，發福多了。那氣色、那神情、那發型、那服飾、那舉止，處處透著領導干部的持重和尊貴。就連走路的步態，也不像以前那樣急急慌慌，而是那種極穩妥極矜持的四方步。待到張榮歡說明來意，張榮喜沉吟良久，未肯作聲。張榮歡有些尷尬，為了活躍氣氛，強笑著說，咱的業務水平你也知道，可不是那種“路線是個銅，或者是扒革命、捉生產”之類的水平。張榮喜嘴角咧了咧，說，這種小事，找誰說?說了合適不合適?張榮歡說，這事兒不小呀……張榮喜擺擺手，打斷了堂兄的話。那樣吧，你先回去吧。我最近看有沒有機會。說著，已夾起了皮包，把長發向后梳攏著，要走的樣子。張榮歡還想說什么，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么。后來，張榮歡還是被取消了民辦教師資格，與轉為正式教師的機遇擦肩而過。又隔了一段時間，張榮喜托人給張榮歡退回了半編織袋綠豆和一壺小磨香油。看著這些被退回的東西，張榮歡目瞪口呆。他喃喃地說，難道連兄弟也不認了?華虎憤憤地說，這些貨們都是假裝正經!他兒子在外國上學，一年最少得一百多萬，他那錢是從哪來的?他不管咱去球，離了他那夜壺也要尿尿，種莊稼就餓死人了?張榮歡面無表情，不說話。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榮喜正在忍受著失子之痛，張榮歡凄然而又惻然。弟兄二人相擁而泣，仿佛又回到了那往昔的歲月。部長哽咽著說，華虎現在干什么?日子過得好嗎?張榮歡更覺凄哀，搖搖頭說，別提他了!自打那次從北京回來以后，他就不務正業，整日胡吃海喝，打老婆，打孩子，到處惹事生非，前兩天，又叫公安局抓走了!

此時，張榮喜腦海中浮現出了堂侄華虎的影像：他頭留長發，額寬腮縮，兩眼暴突，面色青黑，總是流露出一種玩世不恭和桀驁不馴的神態。那一年，他曾到京城，幾經周折，摸到了堂叔家里。他說，家里一些有門路的年輕人不用考試，不用上學，找著書記縣長就能辦個財政供給編制，一輩子端鐵飯碗。我爹的事你不給辦，我的事你能不能幫幫忙?那口氣，聽了叫人別扭。華龍看他脫了鞋子，一雙黑乎乎的腳蹬在沙發扶手上，早已忍耐不住，斜他一眼，憤憤地進了自己房間，重重關上屋門。張榮喜勸他說，不是我不幫忙，實在是我看不慣這些不正之風。張華虎猛地站起，把包掂在手里，冷笑著問，你真的覺悟?你真的積極?你這別墅從哪來的?你兒子留學的花銷從哪來的?當年，如果不是我爹心腸軟，能使上你去當輔導員?現在，你當大官了，闊氣了，翻臉不認人了!我看你一輩子不回老家了!說著，猛地帶上屋門，揚長而去。而今，在此場景下，張榮喜聽著堂兄的哭訴，心里更多一份愧疚和凄涼。他轉身對文書記說，能不能問問情況?文書記連連點著頭說，回去就落實!回去就落實!

眼看著一列車隊絕塵而去，空落落的學校操場里，只剩下張榮歡一個人。他又看了看孤零零的堂侄的銅像，蹣跚著腳步回家去。

第二天，華虎被公安局放回來了。張榮歡說，娃呀，這一回你叔可是替你說了好話，我是當場聽著的。張華虎不以為然，說，老球承他情!他要給我安排個好差事，還算他是個人!說著，又急慌慌地往外跑。

沒過多長時間，學校里那尊銅像不翼而飛了。劉書記得知消息，急忙向縣委牛主任匯報。牛主任怒氣沖天地訓他，你這個書記是怎么干的?這不是個政治事件嗎?這事要叫文書記知道了，他不挪你那腦袋才怪哩!你快點想辦法重新鑄一個，抓緊時間放上去!其時，省檢察院的一個調查組正在縣里駐扎，文書記心虛，跑到京城找張部長去了。劉書記不敢怠慢，急忙從鎮財政中撥出一萬元，重新鑄了一尊張華龍的半身銅像，下邊澆了水泥，又把銅像安放在原來的位置上。

轉眼已過春節，又是清明時節了。牛主任早早傳下話來，張部長要在清明節那天回來祭奠兒子，要張村鎮做好準備。劉書記提前到初中學校，從安排停車位置，敬獻花環，環境衛生等各個環節，認真細致地做了安排。就在此時，那尊銅像又被人盜走了!

鎮里派出所的干警認真勘察了現場。他們發現銅像是被鋼釬子撬起來的，由此判定盜像者為身強力壯的成年人。接著，便是懸賞舉報，摸排線索，搞得人心惶惶。這邊，劉書記氣急敗壞，把余校長找來痛罵一頓，說是鎮政府不再拿錢鑄銅像了。你們學校看管不好，你們學校負責吧!限你們三天時間，趕快給我再鑄一個銅像來。如果誤了清明節的祭奠活動，先撤了你的校長再說。余校長喏喏連聲，躬身而退。無奈學校經費緊張，只好每個學生攤派十元錢，集資鑄銅像。安放銅像那天，余校長為安全措施還是心中不踏實，教物理課的馬老師給他出了個主意，余校長連聲說好。

這一段時間，張華虎的情緒有些亢奮。他明顯地有錢了，和老婆打架的次數少了，到病榻前看望父親的次數多了。有時，還和父親議論著到哪家醫院看病，何時扒掉舊屋蓋成新樓。張榮歡覺得浪子回頭，心中得到些許慰藉。他絮絮叨叨地說，只要你正經干，我任憑再蹭蹭老臉，也跟你叔借點錢，把這房子翻修一下。華虎頭一別說，別想著指望誰!誰也靠不住。張榮歡又說，眼看到清明節了，你叔要是回來了，你可得懂點事，叫他對你有個好印象，以后有事也好辦些。張華虎還是臉往別處一扭，起身就走。

第二天就是清明了，張榮喜一行已回到縣城。文書記跑前跑后，忙著接待。牛主任又給劉書記打來電話，反復交代第二天的注意事項。劉書記也不停地往學校跑，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了前兩次的銅像被盜，劉書記愈益小心。他叫來余校長，反復強調銅像的安全，余校長一個勁地拍胸脯，只說絕對沒問題。

天還沒亮，劉書記的電話驟然響起。他在床上急急拿起聽筒，里邊傳出余校長像哭的聲音。劉書記，出大事了，張華虎在銅像前被打死了!

什么?誰把他打死了!

電打死了!

怎么是電打死?

為了防盜，我們給銅像通了電……

混蛋!劉書記把電話一摔，急忙起身，趕往學校去。

清明時節，是要下雨的。冷風颼颼地吹，細雨輕輕地下。劉書記忘了冷，他緊張地指揮調來救護車，把張華虎的尸體拉到鎮衛生院。又派村組干部到張華虎家做親屬的工作，嚴防事態擴大。然后，又把迎接張部長一行的細節認真落實一遍，已是上午九點了。

終于，縣城通往張村的公路上又駛來了那列車隊，警車還在前邊開道。劉書記等一群人急急迎上去，忙著和各個領導握手問好。也正在這時，一婦女拉著架子車也向學校走來。原來，張華虎妻子知道丈夫被電擊致死，硬是從醫院的太平間里拉出丈夫尸體，讓兩個兒子裹了白頭跟著，把張華虎的尸體放到了銅像前。她聽人說，偷東西雖然犯法，但不能是死罪。學校私設電網打死人，要么賠錢，要么負刑事責任。看到這一幕，在場所有人都愣了!文書記和牛主任鐵青著臉，厲聲責問劉書記是怎么回事。劉書記低垂著頭，嚇得大氣不敢出。余校長知道禍闖大了，早已躲了起來。

張榮喜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禁不住淚流滿面。他緩緩地來到兒子的銅像前，又緩緩地掀起張華虎身上的棉被，目光凝固般地呆看半晌。他百般勸說地方的各級官員離開學校，自己一人向張榮歡的破屋艱難地走去。

幾天后，張華虎的骨灰和張華龍的銅像都裝了棺材，埋在了張家的祖塋里。學校的余校長免予刑事追究，賠償死者家屬十萬元。